书城传记纪伯伦全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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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暴风集(11)

优素福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请把事情从头到尾给我们讲一遍吧!

赛里姆(对苏尔班)你是让我揭露你的罪过,还是自己主动坦白交待呢?

苏尔班我希望你像坟墓一样沉默,像老者的心脏一样平静。

赛里姆那么,就让我来说吧!

苏尔班看来,你有意让我今夜苦熬时光唠!

赛里姆不!我只是想把你的故事讲给这些朋友们听听,好让他们对你的见解进行研究。

希拉娜(对赛里姆)讲吧!让我们知道一下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对苏尔班)说不定赛里姆揭示的罪过,还是你的一项功德呢!

苏尔班我没什么罪过,同样也无什么功德可言。我们这位朋友想揭露的问题,简直不值一提。此外,我不希望你们利用这消夜良辰来谈论鄙人。

希拉娜好!那么,就让我们听听新闻吧!

赛里姆(点着香烟,在优素福身旁坐下来)先生们,贾拉勒帕夏[98]的公子结婚的消息,我想你们已经听说过,而且知道新郎的父亲于昨晚举行过盛大欢庆晚会,请去本城显贵名流。(指着苏尔班)帕夏把这位恶人请去了,鄙人也在应邀之列,原因在于人们把我看作苏尔班的影子:他无哪儿,我必去哪儿;他扎何处,我也必立身何处。蒙安拉安排,没有我的四弦琴伴奏,苏尔班先生是从不放开歌喉的。我们到贾拉勒帕夏家的时间比较晚。我们的苏尔班先生似帝王君主,总是最后到场。我们到那里时,看见省长及穆特朗贝克已在,且发现贵宾席上满座美女、文学士、诗人、富翁和头领。我们落座香炉与酒杯之间,人们的目光同时射向苏尔班先生,俨然乎他是一位神仙,突然间自天而降。女士们竟相朝他走来,有的向他献花,有的向他递酒,一时场面热闹异常,恰似雅典妇女迎接自战场凯旋而归的英雄。简而言之,自晚会一开始,我们的苏尔班先生就成了被众宾敬重、款待的目标……我抱起四弦琴,弹了一曲又一曲。等我弹完第三支曲子时,苏尔班先生才开启他那神圣的双唇,唱了一首歌……那是伊本·法里德的一首诗,诗中云:

除了我,世人皆会淡忘往事,

除了我,谁都会背弃其情侣。

在座者人人伸长脖子,个个策耳细听。仿佛穆苏里[99]从永恒幕帘后重返人间,在人们耳旁,低声唱着怡神消魂妙曲。过了一会儿,苏尔班先生中止了歌唱。人们满以为他喝下一杯酒之后接着唱,但万没有想到,他竟一直再没开口。

苏尔班(语气严肃地)我希望你至此住口,我不能再听你这种愚蠢的谈话。我丝毫也不怀疑,从他这种罗罗嗦嗦、空洞无物的言谈中,朋友们是找不到任何乐趣的。

优素福你就让我们听听这个故事吧!

苏尔班(原地站起)看来,你们宁愿听这种无聊谈话,也不希望我在你们中间坐一坐。对不起,我要告辞了。

希拉娜(意味深长地望了苏尔班一眼)苏尔班先生,请您坐下,无论如何,我们总还是和你站在一起的。(苏尔班坐下,脸上满堆难耐、克制神情。)

赛里姆(继续讲)我刚才说过,苏尔班先生唱了一支歌,即伊本·法里德那首诗,便默默无语了。我的意思是说,仅仅如此,他便让那些可怜的饥民们尝到了神仙提供的美味,继而踢翻桌子,打碎杯碟,然后坐下,一声不响,宛如坐落在尼罗河畔沙漠上的狮身人面像。女士们一个个相继站起身来,走道苏尔班先生面前,柔声细语乞求他再为大家唱一支歌。但是,苏尔班先生却向她们表示歉意,说:“十分抱歉,我感到嗓子疼。”显贵名流、富翁巨贾们纷纷站起,苦苦哀求苏尔班先生再开歌喉,但先生去无动于衷,毫无心软表现,反而更加呆滞、僵固、冷酷,好像安拉已把他的肉心石化,将他腹中之歌变成了媚态与风雅。夜半之后,在座者失望至极,贾拉勒帕夏把苏尔班先生叫到旁边一个房间,将一把银币放入先生的口袋里,并且说:“先生,您既能使我们的晚会以欢乐结尾,也可令之扫兴落幕。因此,我求您接受这份薄礼,不是作为报酬,仅仅当做我对您的一点心意,请您万勿让宾朋们失望。”这时,苏尔班先生的身材突然显得高大起来,随之脸上浮现出傲然神气,将银币扔到旁边的一张凳子上,操着开国帝王的语调,说:“贾拉勒帕夏,你看不起我,你在侮辱我!我到你家来,并不是为了卖唱,而是向你贺喜的。”贾拉勒帕夏一时丧失了耐心和克制力,随后吐出一串粗鲁言词,致使敏感的苏尔班先生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帕夏家门。我吆,我这个可怜人,也抱起四弦琴,尾随苏尔班先生离开了那一张张漂亮面孔,一个个苗条身材,还有那玉液琼美味佳肴。是啊,我之所以作出那么大的牺牲,完全为了保住同这个顽固、执拗之人的友谊。我作出的牺牲那样大,可是时至今日,先生都不曾向我表示谢意,既没有称赞我的勇气,也未承认我对他的友情与忠诚。

优素福(笑着)真的,这件事真有意思,简直值得用针把它写在眼里。

赛里姆我还没讲完,精彩处尚在结尾;那神奇古怪的结尾,就连艾赫里曼·法尔斯和赛伊法·胡努德做梦也未曾想到过。

苏尔班(对希拉娜)看在小姐的面上,我留在这里。现在,我求你让这只青蛙就此停止蹦跳吧!

希拉娜苏尔班先生,你就让他说下去嘛!不论故事结尾如何,我们总是诚心诚意与你站在一起。

赛里姆(点上第二支烟,接着说)刚才说过,我们走出贾拉勒家门时,苏尔班咒骂着寻些富翁、显贵的名字,而我则暗暗诅咒他。之后,你们猜想会怎样?我俩各自回各自的的家吗?你们以为昨夜晚会就这样结束?请诸位耐心听下去,定会惊讶不已的。正如你们所知,哈比卜·赛阿德的住宅与贾拉勒帕夏家仅有一个小花园之隔。

你们晓得,哈比卜也是一位酒友歌迷,系苏尔班大师的崇拜者之一。我们步出帕夏门口,苏尔班停下脚步,站在大街当中,手指搓着额头,宛如一位大将军,正在考虑对某敌对王国进行征战大事。片刻过后,他突然迈开大步,向哈比卜家走去。用力按过门铃,哈比卜开了门,只见主人身穿着睡衣,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口中振振有词。可是,当他看清苏尔班先生的面孔,又见我腋下夹着四弦琴时,他的脸色霎时变了过来,双眸闪闪有光,仿佛顿时云消雾散,晴日当空,春风满面地说:“是哪阵香风,这么早就把你们吹来啦?”苏尔班回答道:“我们是来你家为贾拉勒帕夏的公子贺新婚之喜的。”哈比卜说:“莫非帕夏公馆令你们感到什么不便,致使你来到这寒家茅舍?”苏尔班说:“帕夏公馆的墙壁没有听赏琴声与歌喉的耳朵。因此,我们来到贵府。快拿酒菜来,不要多说什么了!”说话之间,我们围桌坐下。苏尔班喝上一两杯酒,便站起身来,推开临着贾拉勒帕夏公馆花园的窗子,然后把四弦琴递给我,同时用命令的口气,说:“穆萨,这是你的棍子,让它变成巨蛇,令其将埃及所有的蛇吞食掉吧!弹奏一曲《纳哈万德》,弹得长一点,奏得美一些。”我身为奴仆,只有俯首从命。我怀抱四弦琴,弹起《纳哈万德》。苏尔班向贾拉勒公馆,放开歌喉高唱……

(说到这里,赛里姆沉默片刻,脸上那种开玩笑的表情不见了,随改用沉静、严肃的口气)

15年前,我就认识苏尔班先生;自打少年读书时,我们就是同窗好友。他在欢乐和悲伤时都要唱歌。我听他有时像丧子的母亲那样伤心哭号,有时像情人那样欢悦吟唱,有时像得胜者那样笑逐颜开。全城安歇、人们入梦时,我曾听到他静夜里细声吟唱;教堂的钟声将神威与庄严洒满天空时,我曾听到他引吭高歌。是的,我听到他的歌声何止上千次,因此,自感对先生的灵魂之动静了如指掌。可是,昨天夜里,他却一反常态,把脸转向贾拉勒公馆,闭上双眼,唱道:

我每日倾吐心中之爱,

然而越说而情思越浓。

他唱得节奏轻快,潇洒自如,黄叶随金风飘舞。我暗自思忖:不……过去,我对苏尔班的灵魂并不谙熟,仅如皮毛而已;现在,方才刚刚摸到核心。过去,我所听到的仅仅是先生的喉音;而今,方才闻到他的心声。苏尔班演罢一角色又演一个角色,唱完一曲又一曲,直至使我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天上有一群情人之魂在翱翔翻飞,低声呼唤着遥远过去的美好回忆,传播着夜幕包裹中的人类唇美愿望与梦想。是的,先生们,(他指着苏尔班)昨夜这位大师登着艺术的天梯,直摸云天繁星。出奇的是,直到黎明时分,他还没有落地。正如《旧约》诗篇中所记述的那样,他一声未响,就把敌人踩到了脚下。贾拉勒帕夏的满堂宾朋一听到苏尔班的歌声从哈比卜家中传出,一个个争先恐后,涌向窗子,男男女女抢座,互不相让。苏尔班每唱完一句或一节,他们便发出一阵赞叹声。有的则走到花园里,站在树下,无不兴致勃勃,人人引颈静赏,只是对这位大师的怪脾气有些大惑不解;尽管如此,他们的心间却充满着一种难以言状的陶醉之意。有的人高声喊着苏尔班的名字,表示友好与祝愿之情;有的简直在狂叫,似在进行威胁与辱骂。我从一位客人那里得知,贾拉勒帕夏当时像雄狮一样吼叫,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边咒骂苏尔班,边对宾朋们大发雷霆,尤其对那些端着菜盘、举着酒杯跑到花园里去的人们,更是格外恼火。这就是昨夜发生的事情全貌。你们如何评说我们这位疯狂才子呢?你们对他的怪癖性情有何看法呢?

海里勒这真是一件怪事。我的看法是:首先,我欣赏苏尔班先生的才能;尽管如此,但我要说,他昨晚这种做法是错误的。他本来可以像在哈比卜家那样,在贾拉勒公馆里唱歌,好让众人们欣赏他的艺术。(对优素福)优素福先生,你说呢?

优素福我不抱怨苏尔班先生;同时,我也无意了解他心灵深处的隐秘。因为我知道这是他的个人问题,与他人无关;我还晓得艺术家的性格,尤其是音乐家的性格,与一般人大不相同,用衡量一般人工作的尺度去衡量艺术家的劳动,那是不正确,或不合理的。艺术家——我指的是以自己的思想与情感去创造新形象的艺术家——必定是不同于其亲友的古怪人;在故国,他是异乡人;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位陌生人。艺术家,当人们向西走时,他偏偏向东;艺术家,往往因内心里不能展示的因素而激动;艺术家,在欢乐的人群中他悲伤,而在悲伤的人群里他却欢乐;艺术家,在其强者中间他懦弱无能,而在弱者当中他却坚强英勇;艺术家,高居于法律之上,不管人们生气还是高兴。

海里勒优素福先生,你的这番话,其中心思想,与你那篇关于美术的论文中所阐述的想法没有什么两样。请允许我再说一遍,你所宣扬的那种西洋精神,必将成为我们作为一个民族而灭绝、作为一个国家而消亡的原因之一。

优素福难道你认为昨夜苏尔班的作为是你所憎恶的那种西洋精神一种表现?

海里勒苏尔班先生的作为使我感到不解。尽管如此,我仍然很敬重他。

优素福如何展示自己的艺术才能,何时放开歌喉,莫非苏尔班先生不能自由决定?

海里勒他当然有自由决定的权利。不过,我认为我们的社会生活现实与这种自由不合拍,我们的爱好、习惯与传统不允许一个人像苏尔班先生昨晚那样行事,否则处境尴尬。

希拉娜这真是一场既有兴味、又有益处的争论。不过,鉴于这场争论自有其原因,故当事者应该有权进行自我辩护。

苏尔班(久久沉默之后)我本不希望赛里姆谈这件事,相反愿昨夜事随昨夜过去而消失。不过,正如贝克所说,正因为我处境尴尬,所以不得不谈谈自己关于对此事的看法。你们知道,而且我也很清楚,认识我的大多数人都在批评我;有的说我卖弄风骚,有的说我搞邪门歪道,还有一些人说我寡廉鲜耻。为什么会招来这么多令人伤感的批评呢?原因在于我的性格,在于我那不能改变、即使能改也不想改变的性格。究竟人们为什么那样关心我及我的性格呢?谁道他们不能把我忘掉?在这座城中,有许多位歌手和音乐家,有许多位诗人和评论家,还有许多乞丐和叫花子,他们靠出卖自己的声音、思想、情感,乃至出卖自己的灵魂,以便换取一个铜板、一口残羹或一杯剩酒。我们的富翁和显贵都知道这个秘密。因此,我们看到他们在以廉价收买文学艺术家,就像把马匹车辆放在广场和道路上那样,将他们陈列在公馆与殿堂里。诸位先生,在东方,艺术家和诗人是端香炉的人,不,简直是奴隶,为了生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唱于婚礼,歌于晚会,号于丧仪,哭于坟茔。他们是在悲痛白日与狂欢夜下转动的机器。没有悲伤与欢乐的日子,他们则被抛弃在一边,好像没有任何价值的货物。我不怨恨那些显贵和富翁,只是咒骂那些歌手、诗人和墨客,因为他们不尊重自己,不珍惜自己的汗水。我憎恶他们,因为他们不屑于做小事;我责怨他们,因为他们宁愿跪着屈辱求生,却不肯站着自由而死。

海里勒(兴奋地)昨天夜里,人们苦苦哀求你,千方百计讨好你,为的是听赏你的歌声。莫非你认为在贾拉勒帕夏公馆唱歌是一种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