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纪伯伦全集(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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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下编 纪伯伦——玛丽·哈斯凯勒(1)

译者小序

东方出了个纪伯伦(1883-1931),真是东方人的骄傲。

纪伯伦是阿拉伯现代文学的巨擘,被尊为“旅美文学家们的头号领袖”,是阿拉伯旅美文学的旗手和灵魂。纪伯伦在文学和绘画上都取得了极高的成就。他的散文情思浓烈深邃,文采洒脱超绝,读来朗朗上口,具有铿锵音乐节奏感,被方家誉为“纪伯伦风格”。他用英文写的《先知》是他的散文代表作。《先知》问世不仅轰动了美国文学界和阿拉伯文学界,而且波及到了全世界。据统计,《先知》已被译成五十六种文字,发行量逾七百万册。美国前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对纪伯伦说:“你是最早从东方吹来的风暴,横扫了西方,但它带给我们海岸的全是鲜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信使》杂志1983年12月号发表社论,列举出“具有世界意义”七位杰出人物,纪伯伦名在其中,其余六位是马克思、斯汤达、瓦格纳、卡夫卡、殴勒和马丁·路德,说“他们的一生及作品丰富了人类的文化遗产”。

近十几年来,在中国,纪伯伦的作品成了仅次于《一千零一夜》的第二大阿拉伯文学畅销书。

纪伯伦十二岁随母亲到美国谋生,过着极其贫困的生活。十四岁便显示出绘画天赋,被称为“小画家”。二十一岁时,在波士顿举行首次个人画展,引起时任女子学校校长的玛丽·哈斯凯勒(1873-1964)小姐的注意。玛丽天生丽质,又慧眼识才,于1908年资助(月供七十五美元)纪伯伦去巴黎学画,就读于巴黎美术学院,受教于著名美术大师罗丹门下。从此,纪伯伦与玛丽情书不断。二人也曾“怀着两颗愉快的心灵相互亲吻……相互自由、勇敢、迷恋地抚摩。他贴近了我的心,我贴近了他的心。”1911年,纪伯伦向玛丽求婚。经过一番剧烈的思想斗争,玛丽在她的1911年3月24日的日记中写道:

“我爱他。我俩的心是相通的,没有任何间隔。我决计沿着既定的道路走下去。我想到了结婚,不禁泪水簌簌下落,那本是欢喜与希望之泪……令人苦恼的障碍是我的年龄。想到这里,我感到困惑与为难。他的婚姻应该是他的辉煌事业的开始……哈利勒缺少的是梦想中的爱情。”“这种爱情的女主角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女人——这是必然之事——不论我的损失有多大,我都不会背弃那位尚不知名者。因为我深深怜惜纪伯伦的天赋之才和未来荣光。”她对纪伯伦说:“我爱你,但我的纯洁之爱不允许我毁坏你的前程。”

纪伯伦深深感激玛丽·哈斯凯勒的经济资助,总想归还,对她说:“只有我偿还清了我从你那里得到济助的债务,我才能心安理得,心情舒畅。”但玛丽·哈斯凯勒爱“才”如命,立即“生气地打断他的话”:“哈利勒,这些都是废话。一个负有使命的人,决不能让其濒于穷困潦倒境地,以免埋没了他的才能,葬送了他的天资!”

这对有情人虽然没能结成眷属,但纯洁、高尚的友情却始终将二人的心紧紧连在一起,情书未曾中断,探访、寄赠、切磋技艺、思想交流等活动常有,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理智,深厚无比的真挚情谊一直继续了二十六年,直到纪伯伦英年早逝。一位东方青年与一位西方姑娘相识、相亲、相敬、相爱,这并不罕见,但之间友谊保持终生的事例却不多。也许能与纪伯伦——玛丽·哈斯凯勒相比的,胡适(1891-1964)——韦莲司(1885-1971)可算其中一对。后二者之间的友谊继续了五十年,直到胡适病逝。不过,纪伯伦与胡适相比,虽然身后都成了世界级文化名人与著名学者,但二人生前处境大相径庭:胡适是官费留学生,纪伯伦是个背井离乡青年移民;前者获得了博士学位,后者受私人资助到法国学画;前者就任驻美特命全权大使,后者在靠他人定期资助、卖文和为人画像为生;前者晚年荣任“研究院院长”,后者贫病交加……。因此,与前者结友终生,在世俗眼里自身亦流光溢彩;而与后者就显得分外寒酸,也就格外不易。

1926年5月7日,时年五十三岁的马丽·哈斯凯勒结婚,成为福鲁伦斯夫人,定居萨凡纳,再未与纪伯伦晤面。

纪伯伦逝世电报一到,“马丽·哈斯凯勒不顾一切,立即拍电报给纪伯伦的小妹玛尔雅娜,告之说她将于星期一早上七时到达波士顿。”

纪伯伦的遗嘱中写着:“画室中的一切,包括画、书和艺术品,全部赠予马丽·哈斯凯勒·米尼斯。”

玛丽·哈斯凯勒在帮助整理纪伯伦的遗物时,意外发现纪伯伦像自己一样,完整地保留着对方寄给自己的信件。

“纪伯伦的爱非同寻常。那究竟是精神恋爱,还是苏菲派的神秘之爱?他写信给女友,信中有弃绝红尘,又有勃勃雄心;有傲骨,也有才智;有成功,也有失败;有希望,也有失望;有诗、哲学、艺术,还有比爱情更高尚的友情。”纪伯伦这位东方千里马的成才之路、爱国情操、思想形成轨迹,尤其是他用英文写就的重要作品的酝酿、写作过程,以及玛丽·哈斯凯勒这位西方女伯乐慧眼识才、慷慨佐助、无私奉献等等,都一一跃然在这一封封、一篇篇真情洋溢的书信和日记里。

勤于创造、追求人类至美的纪伯伦与玛丽·哈斯凯勒之间的往来信件,在世界上也是不可多得的两性挚爱的文本。那里毫无世俗的卿卿我我之情,其中所隐含的,是深刻的文化寓意。

李唯中

致玛丽

(巴黎)1908年10月2日

亲爱的玛丽:

在一个乡村里,我和两位好朋友坐在一起聊天。他俩都来自我的祖国,是夫妻,过着简朴、惬意的生活。丈夫的胸中跳动着一颗雄心,而在妻子的容貌和灵魂里闪烁着灿烂的美。夫妻俩都喜爱诗。他俩的家乡芳草萋萋,绿树成片,看见它的人定会以为那是无数花园中的一座大花园。那里的房舍,远远看上去,就像散步在天鹅绒地毯上的珊瑚。

我在画画,不,我是在学画画。有道是业精于勤,田地随苦练而渐宽。这个思想是多么高明、精辟!我有时放下绘画,活像被迫睡觉的孩童。

亲爱的,你还记得吗?我过去认识人和物,都是通过听觉,声音首先进入我的灵魂;如今,亲爱的,我认识人和物则通过视觉,正像显示的那样,我的记忆力正在保存人和物所具有的形状和色彩。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8年10月10日

亲爱的玛丽:

身体觉微寒,头脑却活跃,精神状态处于巅峰。我衷心问候你。我告诉你,存放在你手里的那些画和肖像都属于你。有道是日月如梭,飞闪而过,不知不觉。我还要谦虚地说,我在巴黎这间画室所拥有的全部绘画和肖像也都属于你。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愿,自主地支配这些画。

我的这些话颇带有老人的沉静语调,但却是我的愿望与情感的率直表达。我很期望自己活得久些,以便为你准备一些成熟的果实。因你给予我的太多太多了。我也期望那一时刻早些到来,那时我会说:

“承蒙玛丽的恩惠,我成了艺术家。”

“承蒙玛丽的厚爱,我成了画家。”

正是夜半时分,周围一片寂静。对面作坊里的那位柔声妇人,也已默不作声,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动静;她那动人的俄罗斯歌声不再取悦我的耳际。

衷心为你祈祷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8年11月8日

亲爱的女子:

在生命的苍白中,当神魂被失望所笼罩时,我便读你的书信……每当雾霭包围“我的自我”时,我便捧着那些信,贪婪地读起来。你的信使我想起我的真实“自我”……你的信让我注视自己,使我远避丑陋的堕落,远远躲开生命的深渊。亲爱的,每个人都需要一个避风港……我的灵魂的避风港是一片丛林,我带着对你饱含温情心怀深处的透彻了解生活在其中。

现在,我正在与色彩搏斗;争执是苦涩的。毫无疑问,我们当中的一个将取得胜利……我几乎听到你那甜美的声音在说:

“喂,哈利勒,关于绘画,你要说些什么呢?”

我把自己的灵魂深深沉入色彩里……我祈祷着……请看哪,我正在吞食暮色,吮吸彩虹。学院的权威人士说:

“莫在典型美上加美!”

我的灵魂悄说道:

“假若我能绘画,我一定画典型美,并赋予与之相称的美。”

我的眼珠啊,我该怎么办呢?我是讨好长官,还是让我的灵魂满意呢?这些亲爱的行家们见识颇丰,而灵魂却是最近者。

夜深人静,睡觉是最值得想往的。我将上床,但却心思满载,浮想联翩。

亲爱的,恭颂晚安!上帝为你祝福。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8年12月25日

亲爱的玛丽;

上帝情愿守护着你。亲爱的……那位了不起的无名者赐予耶稣以不朽灵魂,就让你的心尽情欢悦吧!

但愿你在沐浴幸福中度过圣诞!但期年复一年,你总是生活在安详恬静之中。

我想你不像想常人……我想你时,生命总是光芒四射,生活之果也正在成熟。

好玛丽,我亲吻你的手。你的美德芳香四溢……通过吻你的手,我会为自己的疲倦心灵祝福。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9年6月23日

亲爱的玛丽:

我失去了父亲。他就死在65余年前他第一次看到人间光明的那座旧房子里。他的最后两封信使我眼泪簌簌下落。

他在病榻上为我祝福,就在弥留之际还在为我祈祷。我知道他已安息于上帝的怀抱;尽管如此,我的心灵仍痛苦不已。我正在悲伤火上经受灼熬……自感死神的沉重之手正轻拍我的肩膀……我看到昔日景象——那时,他和我的母亲、哥哥和妹妹生活在一起,面向太阳微笑……他们现在何处?在什么地方?

莫非他们在无名之地?难道他们彼此聚集在一起?莫非他们在追忆裹着敛衣走远了的过去?他们究竟在离我们这个世界很近的地方呢,还是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呢?亲爱的,我知道他们还活着,正在度过庄严美统领的余生……他们比我们离上帝更近。

七道幕帘再也无法遮挡住他们的视线,使他们看不清事物真相……花言巧语、模棱两可已经终结,欺骗灵魂业已消逝,我已感触到了所有这些……尽管如此,心灵仍然悲伤难抑。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9年6月25日

亲爱的:

你呀,你是我的欢乐,你是我的慰藉……你在夏威夷,在太阳岛上……你在这颗星球的对面。你的白天,正是巴黎的夜晚;你属于另一星系,但你仍然离我最近。

我独自一人时,有你伴我散步——我这样看你——你就坐在我的书桌对面。夜下,你侃侃而谈,我留心聆听……在有些时辰里,我发现你来自另一座山,既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这个星球。

我在本子上写下对现代艺术家们的看法……他们每个人都有话,而每个人又用不同的风格说话。卡里[232]的画令我心灵震撼……他手下的人物或坐或站,皆被雾霭笼罩,而那些人物说的话只有莱奥纳多·达·芬奇[233]笔下的人物才能讲出。

卡里深谙面与手之秘密……曾对深、高与宽进行过深刻探讨……他的生命之美并不亚于他的艺术之美,曾饱经磨难,痛苦不堪……然而他诠译了隐藏在内心的痛苦秘密……他晓得泪水里有光闪烁……任何东西都会在泪珠中闪闪发光。

我思念夏威夷的高山和峡谷。

亲吻你的手,我闭上眼睛……便看见你,亲爱的。

哈利勒

致玛丽

(纽约)1910年10月31日

亲爱的:

最亲爱的人,我现在纽约……我很想看到你……我的心中充满对你的想念之情。

我很高兴,无忧无虑。

明日傍晚,我即到波士顿。

请写信给我。我心思你的容貌。我想见到你,甚为想念。

啊……你现在离我近在咫尺。

哈利勒

纪伯伦日记

1910年X月X日

从她的日记里,我们了解了她。1910年11月1日,我写了具有相反意思的一句话,与她先前说过的话均相矛盾。

但是他,正如她所说的,他孤独、痛苦、寂寞……同样,他全身心地追求着她。他向耐心求助,他向力量觅寻灵感。他借助她的忠诚探索宇宙奥秘……

她说:“他像个奋力挣扎的人,要从她那里得到满足。”

她在1910年11月1日说:

“哈利勒从巴黎回来后与我一道共进晚餐。他孤独寂寞,多么不幸——他远离人们,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同伴。”

她在1910年12月7日说:

“一别两年零四个月之后,他回来了。他去进行艺术深造……我因见到他而欣喜不已。”

一周之内,我们相见两次,也许会更多。

玛丽日记

1910年X月X日

他掩饰是为了忘记……或佯装忘记,以便产生青春时代的光辉思想……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那是完全虚构的一个故事——他对与父亲的过去守口如瓶;那是痛苦的过去,充满缺憾。

家庭备遭贫困之苦……穷得厉害,父亲格外贪杯……他生活在这样一位放荡任性的父亲庇护下。他只能在他母亲那里得到安慰……母亲是一位仁慈的女性,为生存辛勤奔波……纪伯伦无疑想起了父亲的事,想到父亲曾在监牢中度过一段时光。

但是,他对此加以掩饰,以便忘记那些黑暗的日子。他向我讲了他喜欢虚构的那个故事。

他讲狮子的搏斗,讲丛林和田园,讲天空和大地。

他强烈要求对那段黑暗痛苦日子进行补偿……他选择了光明,弃绝了黑暗……以便“她”不难过悲伤。

致玛丽

1911年1月X日

是的,肯于奉献的玛丽。星期六晚上,我想与交响乐结合,就像水酒交融。我将听赏卓越演奏家伊勒曼的演奏。我自感对音乐有一种特别的贪婪。假若我能在晚会后与你并肩而坐,我的心灵将醉入酩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