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倚仗临风听暮蝉: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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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缘聚缘散

1. 山头松柏林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

——王维·辋川别业

长安繁华依旧。大街上,吆喝声、买卖声、讨价还价声连成一片;酒肆里,店小二端着饭菜在大堂穿梭往来,不时传出谈笑声、行令声;舞馆里,丝竹之乐不绝于耳,裙摆翩跹,到处都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然而此刻的盛唐,宛如一袭外表华美的袍,可是里面却长满了丑恶的虱子。整个国家的权力都掌握在口蜜腹剑的奸臣李林甫手中,安享盛世太平的玄宗并未意识到危险正在一点一点地靠近。

前文讲到过,李林甫在朝堂上笼络官员,在后宫中谄媚讨好武慧妃,是武慧妃一党。武慧妃深得玄宗宠爱,在后宫地位稳固。可是当时的太子李瑛并非武慧妃所出,她深以为恨,一直希望自己的亲生儿子寿王李瑁能够夺取太子之位。所以在她的授意下,更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早在张九龄未被罢黜之时,李林甫就勾结朝臣,对太子李瑛进行弹劾。奈何当时张九龄、裴耀济等几位贤相的阻止,一直没有成功。

李林甫相继设计罢黜了张九龄和裴耀济的宰相之位后,细心的他发现玄宗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太子李瑛,甚至对他有厌烦的倾向。于是他又纠结群臣,诬告太子李瑛企图勾结外王谋反。对于此事,玄宗内心也是矛盾的,他虽然不喜欢儿子李瑛,可是玄宗也不相信李瑛会谋反。所以他与群臣讨论此,众大臣以隋炀帝废除太子另立的历史教训,让玄宗明白太子之位的废立涉及国本,不可以轻易废除。可是散朝之后,玄宗把李林甫留了下来,问道:

“太子废立之事,爱卿有何看法?”

李林甫深知玄宗想要废除太子的意思,但是他没有直接推波助澜,而是聪明地把此事从国家大事变成了皇上的家事,这样一来,群臣就没有理由再干预了。所以他略作思考,便回答道:

“回皇上,臣以为,这些都是天子的家事,外臣是没有资格插嘴的。”

“爱卿深知朕心,此事就这么办吧。”玄宗非常高兴,以为李林甫对自己忠心耿耿。此后,为了斩草除根,李林甫又想办法设计坐实了废太子李瑛谋逆的罪名,这样一来,玄宗就不得不杀掉这个儿子。但是事情却没有继续朝着李林甫和武慧妃设想的方向发展。玄宗虽然杀掉了太子李瑛,可是他并未属意于寿王李瑁,而是重新立忠王李亨为太子。

他李林甫如何狡诈,他这次也押错了赌注。可是事已至此,李林甫是武慧妃和寿王李瑁一党,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了。李林甫想着,既然自己得罪了太子李亨,那莫不如一得罪到底,再想办法铲除他,否则以后李亨登基后再转过头来收拾自己就麻烦了。

当时与李林甫一起在朝为相的还有韦坚和李适。太子李亨的正妃韦氏是韦坚的妹妹,所以韦坚是太子在朝堂上有力的外援。同时,韦坚为人和善,与朝臣大多交好,同另外一位丞相李适关系也不错。相较之下,李林甫倒是被孤立起来了。若是想废除太子之位,必定要先剪除太子在朝堂之上最有力的党羽--韦坚,而要对付韦坚,又要从他的外围关系——李适下手。

李适为人较为狂放,想除掉他并非难事。有一次下朝之后,他假装与李适商量,说道:“华山发现了金矿,如果找人开采,成功后国库会立时充盈,只是皇上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我正想着与李相商量着找个时机告诉皇上。”当李适将此事告诉皇上以后,李林甫又偷偷地跟皇上说其实这件事情他早就知道了,只是金矿事关龙脉,不可轻易开采,所以还在考虑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玄宗听后,心里对李适很不满意,觉得他做事太过鲁莽,不适合做宰相。

如果你一旦对某个人产生了疑心或者不满,那么他做的所有事情,你看了都会增加自己的不满意。平常人如此,身为一代天子的唐玄宗,此心尤重。有了这个心理暗示以后,事情变得容易起来。李林甫纠结一帮酷吏,在李适执掌兵部的事情中找出破绽,一举搬到了李适。

李适既然已经被除掉,剩下的就是韦坚了。没了李适相互依靠的韦坚,孤掌难鸣,虽然对李林甫深恶痛绝,可他还是没有机会。时值边将皇甫惟明里了大功,回朝接受封赏。皇甫惟明同韦坚一样,忧心国事,对李林甫的奸佞深恶痛绝,所以太子李亨、韦坚和皇甫惟明自然结成同盟,共同商议除掉李林甫的办法。

李林甫的心腹杨慎矜打入太子一党,把他们聚会的时间地点和情况报告给了唐玄宗。太子与外臣,还有守边重臣内外勾连,自古天子没有不重视这样的事情的。所以玄宗得知后大怒,罢黜了韦坚,将皇甫惟明下狱。李林甫看到事情的严重,他想到太子的正妃韦氏是韦坚的妹妹,所以极力拉太子下水。可是太子主动废了韦氏,此后,李林甫又对太子另一个妃子杜氏的父亲发难,以贪污的罪名将他下狱,太子又主动废掉了杜妃,以撇清干系。三番两次都没有除掉太子,李林甫也只能暂时作罢。

经过李林甫的一番折腾,朝堂上人人噤声,左右宰相都是李林甫的心腹,唐朝的权力中心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王维回朝后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况。王维本身就被视为张九龄一党,又与在济州任上结识的裴耀卿关系非同一般,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自保已经是很难的事情了,更遑论实现政治理想。所以王维也就安之若素,做着小官,过着隐逸的生活,倒也惬意抒怀。

王维和王缙兄弟俩都信奉佛教,二人平时生活居常蔬食,不茹荤血,到了晚年的王维更是常年吃素,不着彩衣。此时的王缙已经官至兵部侍郎,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而王维泽利用官僚生活的空余时间,在长安的南蓝田山麓修建了一所别墅,即为后世著名的辋川居所的雏形。这座别墅原为唐初诗人宋之问的居所,可谓历史悠久的雅居。别墅不大,坐落于辋口,是一个宽敞的去处,有辋水绕房舍而行。背靠山峰,前倚静湖,旁边有山林和溪谷,其间散布若干馆舍,用作招待朋友和亲人。

年逾不惑的王维,在别墅上花费了很多心思。这座别墅最初的用意是为母亲崔氏而建。崔氏常年念佛,又拜南宗为师,王维希望给母亲找一个清净的地方颐养天年。辋川在长安周边,离自己和弟弟又近,方便照顾年迈的母亲。

天宝二载(743年),王维四十五岁,王维的官职又有升迁,从左补阙任库布员外郎。王维的官位始终徘徊在六、七品上,工作自然也就清闲。辋川别墅也打理得七七八八,是时候接母亲来此安享晚年。

王维满怀欣喜地回到太原老家,家中已经不是茅草屋一间,鸡舍若干的老样子了。自从王维和王缙两兄弟在外做官后,家中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特别是王缙的官位虽然不足以总览朝政大权,但在他的经营下倒也稳步上升。自古权和钱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王缙似乎对金钱有着特别的兴趣,所以当他的职权可以允许他拥有更多的钱财时,他没有理由拒绝。

此刻王维看见的是一座低调的府邸,门前坐着两只石狮子,大大的铁环挂在门上,安静肃穆得有些不正常。王维快步上前,敲响了门上的铁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探出头,看见是自家的大老爷回来了,王管家不禁老泪纵横:“大老爷,快点去看看老夫人吧,晚了怕就来不及了!”王维怔住了,一瞬间后他明白了,顾不上放下行囊,他冲进了母亲崔氏的房间。

推开门,一股檀香扑面而来,让风尘仆仆的游子心安静下来。室内空洞雪白,没有过多的装饰,大堂上只有静坐时候用的蒲团和木鱼。向内望去,雪白的被子下,躺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平淡安详的面容上爬满了岁月的痕迹。她的脸上并没有病痛挣扎的神色,如果不是艰难的呼吸声和上下起伏的被子,你根本不会以为床上躺着的是命已垂危的老人。

这是自己的母亲?她满头的青丝何时变成了白发?记忆中,母亲还是那个温婉的女子。在自己淘气捉弄师父挨罚后,心疼地教育自己的人;在自己玩得满头大汗后,帮自己拍打掉身上尘土的人;弱冠之年,为自己缝制棉衣的人……王维站在原地不敢靠近,他怕看到母亲难过地喘息,他更怕失去亲人时候无力的感觉,那种感觉叫做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时,床上的崔氏艰难地张口:“是维儿回来了吗?”

“哎,是维儿回来了!孩儿不孝,没能侍奉在母亲身旁。”

“为娘的只希望儿子们都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是我带你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心愿。维儿不要自责,看着你们生活得惬意,娘心里很高兴。”

“娘,您的身体……”王维欲言又止。

“生死有命,维儿你参佛这么久,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王维没想到,眼前的老人对生死看得如此淡薄,崔氏的睿智和了悟,王维从来都不怀疑,可是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到了这样透彻的程度。“嗯,维儿知道了。娘您还是少说话,多休息。维儿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聊天。”

崔氏轻轻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既然这样,维儿你先去换下这身衣服吧,旅途劳顿,你一定累了。先去歇歇。”王维快速地梳洗收拾妥当后,叫来了王管家。

“母亲是什么时候病的?为何如此严重?”

“回老爷的话,老妇人这次病来得凶猛,想来才半月有余,之前倒是没什么征兆。只是有一天晚上老妇人着了风寒,突然就卧床不起了。”

“可有请郎中来看?”

“郎中来过了,说是已经尽力了。”

“嗯,马上派人去通知二老爷,要他速归。”

“老奴在老妇人病倒第二日就派人去告知两位老爷了,只是旅途遥远,一时还未到,大老爷竟然就回来了。”

“嗯,麻烦王管家下午再去请了郎中来相看,母亲的病虽然严重,可还是要尽力一治。”

“老奴这就去。”

“嗯,王管家你辛苦了。”

遣退管家,王维又静静地陪在母亲身边。他们不需要过多的交谈,王维觉得只要自己能够陪在母亲身侧,就是最大的幸福了。他知道,母亲的时间不多了,他希望用自己仅有的时间多跟母亲相处,抓不住的是流年,抓得住的是时光。生离,死别,王维经历了太多,可每一次都这么痛。正所谓云空未必空,面对至亲的离世,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地大彻大悟、不悲不喜?

时间,时间,你别催,该来的我不推,该走的我不追。

2. 清冬见远山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王维·积雨辋川庄作

蒲州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去处,这里有王维太多的回忆。初到这里,他还是十多岁的孩子,母亲操劳的背影还留在记忆里。他开始和埋葬爱情的小巷还安然地横在那里,他读书的书房还寂静地坐落于前方。曾经年少时的朋友和师长,述说着轻狂的少年的梦想的影子。

如果说六十年是一个甲子,那三十年也算是半个轮回来。三十多年后,王维仿若重新回到了原点,说起来若半辈子般长久,可实际走过,不过是倏忽一瞬。当自己顶着花白的头发,再次回到这里,王维不走亲访友,更无心不游山玩水,他没时间留恋和回忆,他要与死亡竞赛,争取到哪怕一点点时间,去和母亲作最后的诀别。每天的生活,除了陪母亲崔氏外,就是静伫窗前,携一缕清风,续一杯清茶,邀一轮明月,远离俗世的喧嚣,把心全都交付给亲情和爱。

夏天的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窗外的蝉鸣愈发响亮,燥热的氛围传遍每个角落,屋内却静得可怕。母亲又一次陷入了昏睡,病入膏肓,郎中也束手无策。王维和崔氏都知道,他们现在不过是在等待,等待死亡的降临。王维依旧如往常般陪在榻前,他手捧经书,希望从里面找到自己的慰藉。这么多天,王维都在自己的自责中度过,他后悔自己没有早早地尽孝道,后悔自己没有在母亲有生之年体贴入微。王维想,或许这是上天给自己的惩罚,才让他兴致勃勃地准备好辋川别墅后,母亲没有机会享受。然而惭愧不等于自卑,忏悔不等于后悔。当一个人开始反省自己的行为时候,对当做却没有做的事情感到忏悔,就会努力去弥补;对于犯下的错误若是心生忏悔,就不会推卸责任,勇于承担。然而,唯独死亡这件事情,不给人第二次的机会,王维手中拿着《维摩诘经》,久久地注视着窗外,看见落霞齐飞,心中却满是悔恨。

崔氏悠悠转醒,看见的正是这样的情景,抑郁的王维沧桑地坐在桌边,晚霞映红了他的衣服和脸,一抹难以磨灭的难过浮现在他的脸上,儿子那自责难过的神情让她叹气。看来维儿又有了执念,在其中徘徊找不到出口。王维转身看见母亲醒来,赶忙收拾好表情,起身倒了杯清水,他扶起母亲,半靠在床头,一点一点地喂给母亲喝。崔氏在喝了半杯之后,摇头示意不再需要水。她淡淡地开口:“维儿,娘看见外面的晚霞很是漂亮,你推我出去看看吧。”

“娘,您的身体不适合过多的劳累,还是在屋内看吧。”王维担忧地说道

“我的身体我知道,没事。”

看着母亲执拗起来像个孩子,王维也只能招呼管家一起抬母亲出门。许久没有闻到新鲜空气的崔氏,在看见漫天晚霞的一瞬间,精神竟好了很多。“维儿,为娘有几句话想嘱咐你。”

“娘,您说,我听着”

“苦乐无二境,迷悟非两心;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人生的痛苦和快乐,一半来自生命里的境遇,一半来自自己的心态。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凡事有得必有失,就看你如何看待。”

“娘的意思是人可以没有名利、没有金钱,但必须拥有一份美好的心境。看淡了,是是非非也就无所谓;放下了,成败得失也就那么回事。”

“对,所以娘希望你以后都有一个好的心境。娘知道你对宛如的感情,以至于你这么多年未续弦,娘也没有逼你,只希望你能心境坦荡平和。如今娘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是娘不希望你责怪自己。”

“娘!”王维心中明白母亲话中的含义,原来这些天,自己内心的纠结娘全看在眼里,王维不得不再一次佩服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这些日子,娘过得很是安慰,所以你不要再给自己徒增烦恼。娘对你很是放心,只是你常常陷入难以自拔的困境,原本这些都来自你的内心,所谓转境即是如此。世间万事皆起于因缘,得于结果。参禅之人,不宜执念过甚。娘的话,你可懂得?”

王维点了点头,“娘的话,孩儿不是不知,只是人生在世,难免会有当局者迷的困境。我会记住您的话,虽然不能保证不再自苦,可这道理,孩儿今天明白了。”

崔氏看到自己的意思王维已经明白了,就不再说下去,而是自顾自地回忆起来。王维也在一旁细细咀嚼母亲的话语,一时之间,两人都静默地看着斜阳。

王缙一进家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满头银发的崔氏安详地坐在摇椅上,旁边的石凳上坐着自己的哥哥王维。一老一少沐浴在夕阳的红光中,他们偶尔交谈,然后崔氏极目远眺,似乎想冲破院墙的束缚,看看远山上的青黛,还有河边欢声笑语的男女。王维抬手掖了掖滑落的被角,天色慢慢地暗了下去。终于在暮色四合的时候,王维轻声说:

“娘,天凉了,维儿推您进去吧,若是娘喜欢,明日我们再出来散步。”

崔氏点点头,王维整理好崔氏的衣服,正准备回屋。他们转身看见伫立在暮色中的王缙,他们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只见他满面泪痕,风尘仆仆。这是自己的二儿子,棱角分明的脸上,有着刚毅的色彩,他像从前一样,深沉内敛,善于克制自己的情感。

王缙稳步走过来,接过王维手中的车子,慢慢推崔氏回屋内,一时之间,三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各人脸上的表情并不相同。崔氏很是安慰,临终之前,她还是见到了这两个常年在外为官的儿子;王维的神色略显平常;而王缙则是极力克制着自己喷薄欲出的悲伤。他们缓缓地往前走,像小时候一样,不同的是,这次不再是母亲牵着他们的小手,而是他们推着母亲,悲伤地前行。

一月之后,在弥留之际,崔氏的病榻前依旧陪伴着两个儿子。崔氏对生死早已看透,只是对眼前的两个儿子还有牵挂,她告诉王维:

“维儿,让娘和缙儿待会,你去把书房里的《维摩诘经》给我拿过来。”王维知道母亲这是有话跟弟弟说,所以找到书之后,他又在书房多留了一刻钟才回去。

崔氏知道王维的性子,所以也没有什么好担心。可是对这二儿子王缙,崔氏知道他的野心很大,他对权力的欲望很强,同时爱财的特点也让崔氏担心不已,她怕这个儿子终究酿成大祸。所以临终之前,她说出了对王缙的嘱托:

“缙儿,娘一直对你有担心,你和维儿不同。他的执念太重,所以容易自苦。可是你的心太大太广,想要的太多太累。”

“娘您说得对,我是对理想不曾放弃过。”

“所谓心底无私天地宽。私是一种狭隘。若一个人私心太重,那么今日之得必然成为将来更大的失去。狭隘者常蒙蔽,无心之过,无心之失,皆由此起。心胸宽一点,目光远一点,人生的道路才能越走越宽。所以娘希望你不要太过在意身外之物,君子中内省。”

“娘,我知道了,您放心吧。”

崔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王维从屋外进门,把经书交给母亲。崔氏安详地放下了手,这预示着生命走到了终点。时间凝固在这里,他们都不愿意离去,也许这是个噩梦吧,梦醒了看见母亲还安详地躺在床上。这一个月来,这样的噩梦不断出现在王维的睡眠中,他多期望这次还是一个冗长的噩梦。

该走的终究还是留不住,兄弟二人一反常态,并未放声大哭,他们知道母亲最不希望看见这样的场景。王维想,母亲走的时候是没有遗憾的吧,否则她的面容不会如此轻松。

参悟了人生的二人,对母亲的离去,除了悲伤,还有一些天命的味道。母亲早登极乐,未必不是一件坏事。同时,母亲缠绵病榻时间很久,兄弟俩心中早就有了准备。所以简单处理了家中的事物,王维和王缙为母亲办了一场并不奢华的葬礼。这也是母亲所希望的。安静地走,因为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王家是大族,王维的母亲崔氏去世,有很多亲朋前来吊唁。王维和王缙葬了母亲之后,王维曾赋诗一首,对前来看望的朋友表示感谢:

酬诸公见过

嗟予未丧,哀此孤生。屏居蓝田,薄地躬耕。岁晏输税,

以奉粢盛。晨往东皋,草露未晞。暮看烟火,负担来归。

我闻有客,足扫荆扉。箪食伊何,疈瓜抓枣。仰厕群贤,

皤然一老。愧无莞簟,班荆席藁。泛泛登陂,折彼荷花。

静观素鲔,俯映白沙。山鸟群飞,日隐轻霞。登车上马,

倏忽云散。雀噪荒村,鸡鸣空馆。还复幽独,重欷累叹。

谭元春在《唐诗归》中评价此诗说:“四言诗字字欲学三百篇,便远胜于三百篇矣,右丞以自己性情留之,味长而气永。”一语道出了王维这首诗的特色。

母亲去世,王维和王缙要丁忧三年。所谓丁忧,《尔雅·释诂》中解释:“丁,当也。”就是遭逢、遇到的意思。《尚书·说命上》对忧如此解释:“忧,居丧也。”故丁忧即为遭逢居丧的意思。丁忧期限三年,期间要吃、住、睡在父母坟前,不喝酒、不洗澡、不剃头、不更衣,并停止一切娱乐活动。丁忧的人不准为官,如无特殊原因,国家也不可以强招丁忧的人为官,因特殊原因国家强招丁忧的人为官,叫做“夺情”。

唐代的丁忧并没有这么严格,不需要子女应得吃住睡都在父母的坟前,不过在这期间不可为官倒是真的。王维和王缙安葬了母亲后,返回了长安。三年能够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对于官场来说,三年足以清洗掉所有已经建立的关系。所以,回到长安的王缙,虽然不能上朝,可他也不免暗自经营。王维则是借着这个机会,直接搬到了辋川别墅去居住了。

原本用来给母亲颐养天年的地方,王维知道母亲的喜好,所以并未在其中装饰很多东西,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现在自己居住在这里,倒也清净。王维每每于此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辋水绕房舍而行,雨后,水涨船高,撑竹花坞,与朋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倒也不失为一种情怀。辋川别墅的客人还有京中德高望重的僧人们,他们常聚于此,以谈佛参禅为乐。著名的《鹿柴》即作于此: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山中寂静无人,只能偶尔听到一阵人语响声。相反相成,以动衬静,更增加了山中的寂静与乐趣。一缕夕阳的反光透过深林密枝,照射在青苔上,环境优美且清净。王维就沉浸在这样静谧的氛围中,长久体味着宁静的趣味。不得不说,隐居于辋川的王维有了别样的心境。

可这时的王维并非一心归隐,他也不可能两耳不闻窗外事。天宝四年(745),唐朝发生了一件大事,自此之后,唐玄宗的糊涂甚至可以说昏庸达到了极致。这件事情也让王维隐隐感到了不安,有诗为证:

早朝

柳暗百花明,春深五凤城。

城乌睥睨晓,宫井辘轳声。

方朔金门侍,班姬玉辇迎。

仍闻遣方士,东海访蓬瀛。

这是王维晚年少见的一首政治讽喻诗,隐隐可见他担心玄宗重蹈秦皇汉武的覆辙,担心朝中越来越大的潜伏着的不安因素。只是王维不知道,他即将面对的不仅仅是这一件事情,还有更多的不安因素蠢蠢欲动。对他来说,是折磨和苦难,可是对有些人来说,比如自己的弟弟王缙,则是机遇和挑战。

3. 浮人日已归

方朔金门侍,班姬玉辇迎。

——王维·早朝

故事的开始要追溯到开元二十五年(737年),那一年,唐玄宗最为宠爱的妃子武惠妃病逝。宠妃离世,玄宗心情十分苦痛,整天郁郁寡欢,十分颓废。后宫佳丽三千,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让玄宗开怀。

高力士最是了解玄宗的心意,于是他到宫外去寻找能让唐玄宗喜爱的女子。无意中,他在寿王李瑁--武惠妃的亲生儿子的王府上,见到了当时是寿王妃的杨玉环。杨玉环体态丰盈,花容月貌。高力士立即把这件事告诉了玄宗。

开元二十八年(738年)十月,玄宗派人接杨玉环到临潼温泉宫。其时,玄宗奏起他的得意作品《霓裳羽衣曲》。而杨玉环似乎对音乐有着特殊的才能,当即起舞,如仙女飘逸,极尽其美,使唐玄宗大为高兴。之后,玄宗常令贵妃跳《霓裳羽衣曲》,自己还亲手操鼓,在一旁伴奏。可以说,玄宗与贵妃在一起尽欢,最经常的形式,莫过于歌舞音乐了。

杨玉环不但貌美,又能歌善舞,且为人极其聪明,善于逢迎。玄宗便喜欢上了自己的儿媳妇。但是他还是要顾及所谓的礼义廉耻,所以先将杨玉环度为道士,赐号“太真”,收入自己的后宫。当时,唐玄宗已经56岁,而杨玉环刚刚22岁。

五年之后,天宝四年(745年)八月,唐太宗册封杨太真为贵妃。王维此时对朝廷的状况十分担忧。朝堂之上,有李林甫专权欺上瞒下,内宫之中,玄宗和杨贵妃的不伦之恋本就惹人非议,何况自从有了杨贵妃,后宫佳丽均无颜色,专宠从来都是外戚之祸的根源。前文提到过的的《早朝》即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写就的。

天宝五年(746年),王维三年的丁忧之期已满。他回朝为官,这时候,朝中的权贵除了奸相李林甫以外,后起之秀--杨国忠也不得不提。

杨国忠原名杨钊,是杨贵妃的远房哥哥。杨钊是个放荡不羁之人,喝酒赌博无一不精通。30岁时曾在在四川从军,他虽表现优异,可因为当时的节度使张宥对他不满,所以只能屈居人下。后经人推荐,在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帐下任采访支使。

此时的杨玉环已经封为贵妃,且她的三位同胞姐姐也很受宠,杨钊便利用这个裙带关系,在朝廷站稳了脚跟。玄宗启用杨钊,一方面是由于他是杨贵妃的哥哥,这样做是为了博贵妃一笑;另一方面,玄宗已经发觉李林甫在朝中的权力过大,为了制衡李林甫,他需要提拔在李林甫势力之外的人,以达到相互制衡的效果。杨钊也很会利用关系与机会,他不但讨好朝中重臣,跟李林甫也是相互利用,他很会专营,在体察玄宗心思上,比李林甫更有条件,所以他在朝廷的仕途更是一路畅通。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便身兼15余职,成为朝廷的重臣。

天宝七载(748年),杨钊建议玄宗把各州县库存的粮食、布帛变卖掉,买成轻货送进京城,各地丁租地税也变卖布帛送到京城。他经常告诉玄宗,现在国库很充实,古今罕见。于是,玄宗在八载(749年)二月率领百官去参观左藏,一看果然如此,很是高兴,便赐杨钊紫金鱼袋,兼太府卿,专门负责管理钱粮。从此,他越来越受到唐玄宗的宠幸。九年(750年)十月,杨钊因为图谶上有“金刀”二字,请求改名,以示忠诚,玄宗赐名“国忠”。

随着地位的升迁,杨国忠在生活上也变得极为奢侈腐化。每逢陪玄宗、贵妃游幸华清宫,杨氏诸姐妹总是先在杨国忠家汇集,竞相比赛装饰车马,他们用黄金、翡翠做装饰,用珍珠、美玉做点缀。出行时,杨国忠还持剑南节度使的旌节(皇帝授予特使的权力象征)在前面耀武扬威。杨国忠在与宰相李林甫的关系上,起初,二人一唱一和,互相利用。杨国忠为了向上爬,竭力讨好李林甫,李林甫也因为杨国忠是皇亲国戚,尽力拉拢。在李林甫陷害太子李亨时,杨国忠等人充当党羽,并积极参与其活动。

他们在京师另设立推院,屡兴大狱,株连太子的党羽数百家。由于杨国忠恃宠敢言,所以每次总是由他首先发难。杨国忠与太子李亨的矛盾也由此愈结愈深。后来,李林甫与杨国忠由于新旧贵族之间的争权夺利产生了矛盾,主要表现在对待王鉷的问题上。因王氏的宠遇太深,本是李林甫和杨国忠共同嫉妒的对象。但是为了牵制杨国忠,李林甫则极力提拔王氏;当杨国忠陷害王氏时,李林甫又竭力为其开脱罪责。由于杨国忠做了手脚。玄宗便开始疏远李林甫,王氏也以莫须有的罪名被置于死地。王氏所兼职务全部归杨国忠。

两派勾结专营的朝堂,已经是乌烟瘴气,吏治腐败。面对这样的状况,王维无奈更无力。所以他仍然选择做一个游离于朝堂之外的闲人,为了独善其身,更为了自保。

一个人的生活必须有个寄托,当他的热情逐渐褪去,梦想也渐渐模糊,那么一定有另外的东西成为生活的中心。参禅礼佛便是王维此时的生活中心。因为已经官复原职,所以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整日居住在山中,不问尘世。于是他京中的宅院又有了人气,王维晚上歇息于此,可是每次下朝之后,他还是会回到辋川别墅,吃斋念佛。

这日下了早朝,王维并未回辋川别墅。因为一位曾经的朋友张炎前来拜访。王维等到了张少府,王维请他去了辋川别墅。这里俨然已经成了王维会客参禅之地。张少府看了辋川的景致,也不免对王维的隐居以及在佛学上的造诣深感敬佩。同行的还有刚刚辞官,准备回到宣成隐居的张五。

“王兄此处别墅可是宋之问的居所?”张炎问道

“哈哈,确实。我本是经营此处,为的是以后接家母来此度过晚年。所以选了这么个雅致的去处。”

“令堂可好?”张五问道

“唉,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二张知道了崔氏已经不在后,怕勾起王维的心事,忙转移话题:

“维兄,这室内的画作可是你的手笔?”

“没见得谁能用黑白水墨把画写成山水的,这天下真真只有他能做到了。”张炎赶快接下去。王维笑笑,并不以为意。反而是对张五的离别颇有感怀。

“张兄此次远行,虽然以后不能与你朝夕相处,可是我心中甚是欢喜。”

“是啊,朝堂之上换乱不堪,我若有张兄这样的勇气,也早早离去了。”张炎也说道。

“唉,哪里谈得上什么勇气,不过是眼不见为净罢了。况且我本喜爱山野生活,官场上的束缚让我喘不过气来。”

“若是能像维兄这样生活,倒也是两全其美。”

“我也是无奈之举。”王维苦涩地说道。

“今日既然有幸与你二人共饮,王某不才,有诗一首,请二位一同品评。”说罢,王维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笔墨,立于桌旁,奋笔疾书:

酬张少府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此诗前四句全是写情,隐含着诗人伟大抱负不能实现的矛盾苦闷心情。颈联写隐逸生活的情趣。末联是即景悟情,以问答形式作结,故作玄解,以不管作答,含蓄而富有韵味,洒脱超然,发人深省。诗人着意自述“好静”之志趣,写自己对闲适生活的快意,并表示自己对天地间的大道理有所领悟,已经能超然物外,从表面上看似乎很达观,但从诗意中,还是透露出一点点失落、苦闷的气息。

“好一句‘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这不正是我们现在的写照?”张五率先称赞道。

“看来王兄的无奈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多亏有了此处可以解忧,否则我真不知这样的日子要如何度过。”

“王兄,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不知在下可有机会再听一次王兄的演奏?”

王维笑笑,转身取来了自己随身多年的琵琶。自从妻子去世以后,王维很少弹琴,琴声中的记忆还是太清晰,让他不敢轻易触碰。可是今天,面对即将远行的朋友的心愿,王维还是拿出了琴。

辋水绕着房舍行进,院中的桑树亭亭如盖。这个小小的山坳里,这样幽静的去处宛如世外桃源。大树下落叶纷纷坠落,一叶知秋。夏末秋初,天高气爽,风朗气清。

王维端坐于屋前,深吸一口气,悠扬的琴声想起。弹的是曾经在九公主府上弹的《郁轮袍》,琴声激愤高昂,王维更是沉浸在乐曲的起伏中,一时竟然忘记了要招待两位客人。张五和王维是旧友,自然没有拘束,琴声到酣畅处,他仗剑上前,剑气一指,就着音乐舞了起来。张炎看到这样的情景,自己也坐不住了。他走到案前,提笔开始作画。曲终人散,王维和张五发现竟不见了张炎。正在寻找之际,张炎的声音从室内传来:

“哈哈,两位兄长好雅致,愚弟作画一幅,以记载今日两位兄长的风采。”

二人走近了,看见一幅画作,画中一个着素衣的中年人,坐于屋前专注地弹奏着激昂的乐曲;另一个着青衫的人,手持长剑,挥舞着与落叶和微风融为一体。

“多谢贤弟!”二人齐声说道,还伴着作揖的动作。说完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此处的题词,我还没有想好,两位兄长有没有好的建议?”

王维低头不语,张五兴奋地说道:

“我们之中,若论诗才,王兄若称第二,何人敢居第一?这题词的活儿,王兄你可不能推脱。”

王维看着画不作声,略作沉思后,他提了这样一首诗:

送张五归宣城

五湖千万里,况复五湖西。渔浦南陵郭,人家春谷溪。

欲归江淼淼,未到草凄凄。忆想兰陵镇,可宜猿更啼。

这首诗的头两句,写了张五故乡之美。“欲归江淼淼,未到草凄凄。”两句则写景含情,余味不尽。友人即将远归,望着浩渺的江水,自然怀着游子的无限惆怅,多少话语尽在不言之中。最后写写出了苍凉迟暮之感,看似平淡而感情深沉,让人不尽想到离别之苦。

“此画配上王兄的诗,倒也是绝了!”

“以此作当成是为张兄送行的礼物吧,但愿你此去不再烦恼,享受隐居的生活。我这居所虽没有什么特点,我却最爱泛舟于水上,船坞里饮酒赏景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二位可愿意一观?”

“如此甚好。”二人同声回道。

想到了就行动,王维找了个船家,为他们三人乘船,而自己却在船中欣赏外面的景致,好不惬意。这时,坐在船坞里的王维,无意中瞥见岸上一个扑蝶的女子,这一望不要紧,竟然让王维惊呼出声。

这女子侧面看来和王维已故的妻子颇为相像,这是无数次出现在王维梦中的情节。王维以为是自己喝醉了,所以出现了幻觉。可是他走出船坞,定睛细看,女子还在那里,明媚的笑容快要灼伤王维的眼。

时间定格在这一秒,所有的思念和记忆瞬间涌上脑海。

4. 清川兴悠悠

月迥藏珠斗,云消出绛河。

——王维·同崔员外秋宵寓直

女子身着大红衣裳,衣襟上画着金色的牡丹。头上步摇轻摆,手持团扇,追着一只五彩的大蝴蝶,在田边的地里奔跑。王维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女子脸上娇俏的神态,跟那年红梅间调皮的宛如一样。回忆与现实重叠,王维心里生出无限的物是人非之感。在彼淇梁,有狐,其状绥绥,若我心此刻之忧伤。王维站在船头,想起的正是这首诗,其诗云: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此诗所表之情,恰如摩诘此刻之心。上古原始时代,狐为求偶进而成为爱情的象征。《诗经·卫风·有狐》的女主角是孀居多年的寡妇,看到淇水之畔的男子,心有爱慕,故以狐起兴,述说自己的深情。王维此刻虽然不能说对岸边的女子有深情,可是这情状,王维只觉得看到了自己的妻子一般。

王维静静地伫立于船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岸上的背影,仿佛怕自己一眨眼,就失去了这美好的回忆。眼中满是回忆与忧伤,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复杂的神色。宛如离开也有十多年了,这十年,王维始终不能忘记妻子的深情。王维负手而立,微风轻轻吹过,他抬起一只手抚摸自己下颚上的髯须,自己也渐渐老去。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爬满脸庞。当张五从船坞中出来透气,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听到响声的王维,回头看见张五出来,想起船上还有客人,所以赶紧收拾情绪,继续和二位的游览。可是情绪显然没有刚才高涨了。

晚上送走了两位好友,王维的心情还是不能平静。

自古逢秋悲寂寥,离人的心本就凄冷,奈何秋夜如此寂寥,这离别还隔着生与死,天与地。空洞无物的房间,王维焚上了檀香,他希望自己的内心能有有一刻的平静。独自坐在蒲团上,闭眼冥思。窗外是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耳边有山谷中不知名的鸟鸣,流水潺潺丁零。这些自然之声仿佛跳跃成音符,谱写了一曲自然的美妙音乐。更漏滴滴答答地想起,想来有二更了吧。想想自己,年近半百,孤身一人,双鬓跟秋叶一样,变换了色彩。不同的是,秋叶变成了缤纷的样子,自己却青丝变白发。明天春发之时,此刻的黄叶又会焕发出生机勃勃的绿色,而自己呢?也许下个春天,白发就会爬满了双鬓吧。可是在这个世上,有人不是孤独的吗?著名的《秋夜独坐》就产生于这样孤独的一个夜晚:

独坐悲双鬓, 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 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 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 唯有学无生。

生命也许会被秋雨吹落,可是岁月却永远不会息止。万物有其轮回生死的规律,人的生命虽然短暂,可是自然却不会停止。而只有信奉佛教,才能从根本上消除这种悲哀,解脱生老病死的痛苦。

正当王维在山中过着半隐半仕生活的同时,朝廷上却暗流涌动。伴随着杨贵妃的得宠,朝廷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有了重新洗牌的态势。在这一次变化中,有人遭到玄宗的猜忌,从此开始走下坡路;有人受到重用而平步青云;更有人继续韬光养晦,积累并暗中扩大自己的势力。在这一次利益的角斗中,王缙终于看清了形势,冒险地选择了自己的队伍。

事情的发生得从天宝二年说起。天宝二载正月,安禄山以平卢节度使,兼柳城太守、押两蕃、渤海、黑水四府经略使的多重身份如朝。玄宗对其崇信有加,经常召见安禄山。而安禄山也聪明地讨玄宗开心。一次他谎奏说:营州境内出现了害虫,蚕食禾苗,臣焚香祝天说:“臣若操心不正,事君不忠,愿使虫食臣心;若不负神祇,愿使虫散。”忽然来了一大群红头黑鸟,霎时把虫吃得精光。这件事情很大程度上取悦了玄宗,因为在第二年的三月份,玄宗下旨,安禄山取代裴宽,兼任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不但讨好玄宗,对朝中说话有分量的臣子,他也大加笼络。这其中就包括礼部尚书席建侯。他在玄宗面前大力称道安禄山公正无私,裴宽与宰相李林甫也随声附和。三人又都是玄宗所信任的人,“由是禄山之宠益固不摇矣”。

天宝四载(745年),得知了玄宗有吞并四夷的愿望后,安禄山想到了可以用边塞之功来取悦玄宗,所以他屡次率兵侵犯北方的奚与契丹。但在此之前,唐朝曾与契丹和奚和亲,分别把公主嫁与奚和契丹,双方关系友好和睦。安禄山这样的进犯举动,激怒了这两个北方的少数民族,所以他们各杀公主叛唐,和亲的关系就此撕裂。

天宝六年,安禄山再次入朝。曾因内宴承欢时,上奏玄宗说:“臣蕃戎贱臣,受主宠荣过甚,臣无异才为陛下用,愿以此身为陛下死。”玄宗便命令杨铦、杨锜、杨贵妃与禄山以兄弟相称,而禄山见贵妃宠冠六宫,与她搞好关系对自己十分有利,尽管他比杨贵妃大十八岁,却甘心做她的养儿。从此,安禄山侍奉杨贵妃如母,因而得以随意出入禁中,有时与贵妃对面而食,有时在宫中通宵达旦,外面流传着不少丑闻。不过玄宗、杨贵妃还有安禄山三人都不以为意。

此时朝廷之上呈现出的态势:李林甫的专权逐渐被打破;后起之秀杨国忠和安禄山逐渐夺取权力,与李林甫的矛盾初见端倪。同时,因为利益的冲突,杨国忠和安禄山之间摩擦不断。在权力漩涡的中心,还有一个人一直韬光养晦,这个人就是曾经用铁血手腕,在李林甫的层层围攻下二度废妃以自保的太子李亨。王缙在审时度势之后,暗中成为了李亨的势力。

安禄山虽然出身胡夷,可是身处朝堂之上,对中原文化也自然也需要附庸风雅一番。这样才能于人虚与委蛇,貌合神离地与朝堂上的文官们打成一片。几次入朝,与很多人宴饮,他都听说有个叫王维的诗才很是敏捷,结交的又都是有文化的人。所以一直想看看这个白面书生,只可惜一直都没有缘分见面。这日下朝之后,安禄山大摇大摆地坐上了自己的车架,正准备走的时候,听见旁边宫女们窃窃私语:“听说那个穿白衣的就是王维”一个宫女说道,“果然不凡,怨不得当年的九公主都对他青眼有加。”另一个宫女回答道。安禄山听到自己一直想要见的人就在眼前,所以他命人去把王维找来。安禄山虽然位居高官,深受玄宗的喜爱,可他一介武夫,又没有什么文化,说起话来自然粗俗不堪。

王维听到是那个安禄山要见自己,想起他粗俗的声音,不禁一阵厌烦。但心中即使一百个不愿意,他也不能拒绝,只好耐着性子上前施礼。

安禄山自己掀开车帘,一脸不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

“你就是那个王维?”

“正是下官,下官拜见安大人。”

“好好,大家都说你诗才很好,那你就随我走一趟吧。”王维无奈,只能随安禄山一同归府。原来安禄山经常在府中延请一些朝中所谓的朋友,这次强行拉了王维来参加。

王维自从因为与岐王过往甚密而遭贬官以后,他就十分注意这种宴饮应酬,所以除了与好友的交游,这么多年,他是很少参加这种形式大于内容的应酬。自然应酬之作也少之又少。今日被强拉了来,虽然不愿意,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着。

“来来来,各位兄弟,看看我今天请了谁来!”安禄山大声吆喝着,众人寻声看去,来人竟然是王维,大家不禁有些意外。相互见过礼后,各自安席坐下。宴饮音乐开始,安禄山来自军营,他设宴款待客人自然与京中不同。席上的菜式以肉食为主,喝酒的碗都很大,可谓是豪饮。宴席上的觥筹交错、行令等娱乐也自然不会受到他的欢迎,一会儿工夫,他就和别人大声吆喝着划起拳来。酒到酣处,他想起来今天叫了王维,所以回头说道:

“听说你作诗作得好,来一首让大家乐和乐和!”

王维听他说得粗鄙,可是也不能当面拂了他的面子,只好拿出自己的边塞诗应付一下。他念到:

“一身能臂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哈哈哈哈,这前面什么雕啊羽啊的我倒是没听懂,这最后一句说射杀单于倒是好。”

众人看安禄山的神情,也忙跟着附和:这最后一句最好,安大人果然有眼光。

“只是这射单于不好”

众人忙问是为何。安禄山说“咱们大唐现在的敌人是契丹,你去杀单于干啥,还是改成射契丹好些!”

众人一边偷笑,一边说:“大人好见地,说得太对了!”

王维只觉无奈,这时有人说道:“王大人不但诗好,他的音乐更是一绝。曾经的岐王和九公主都对王大人的技艺称赞有加,今日不知能否得闻一听?”

“你还会弹琴呢?”安禄山惊讶地问道

王维只得回答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不若将军战场杀敌让人敬佩。”

“哈哈哈哈,弹来听听!”

王维只得跟下人要来了琵琶,弹奏的是他曾经在凉州出使时听来的边塞之乐。因为王维知道,雅正的庙堂之乐,安禄山势必听不懂。果然,一曲奏毕,安禄山很是高兴,当即问道:

“弹得好!你可愿意来我帐下当差?”

王维笑笑,说道:“多谢大人美意,只是王维本就不若将军威猛,且年龄已经大了,经不起沙场的工作了。醉卧沙场的事情,还是得留给像大人一样的英雄。”

这一番话说得安禄山很是受用,也就没有再勉强。不过王维很有才华这件事却在安禄山的心中扎下了根。以至于在“安史之乱”时,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应酬了一天的王维,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中。王缙担心地等着王维回来,问了情况之后,叹了口气说:

“哥哥不知,这安禄山喜怒无常,且粗鄙不堪,从内心瞧不起文人,真怕你这次去出点什么意外。”

“还好,只是正常宴饮。”

“我听闻他想要哥哥做他的幕府?这件事哥哥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是有这件事,不过我已经婉言谢绝了。”王维惊叹消息传递得如此之快,不过像安禄山这种奸佞小人,他王维确实不屑于与之为伍。王缙委婉地说出了要追随太子的事情,希望哥哥跟自己有一样的选择,王维对此事倒很是释然。他淡淡地回答道:

“此事容后再议吧,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些上。只是你要万事小心,自古政治斗争都是你死我亡的血战,一旦卷入就没有退路。”

“哥哥放心,此事我有分寸。”王缙回答道。

王维了解自己的弟弟,知道他做事情从来都是有必胜把握时候才出手,所以也没有过分担忧,仍然自顾自地过着悠然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