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倚仗临风听暮蝉: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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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红尘如雾

1. 江山空蔡州

天波忽开拆,郡邑千万家。

——王维·渡河到清河作

春华秋实,清风明月。山中岁月,王维最爱的是那份宁静的自然之声。深夜独坐,月上梢头,皎洁温柔。清风拂过,夏日里特有的声音响起,树叶发出沙沙响声,蝉鸣愈躁心愈寂静。王维触目远望,郁郁葱葱的墨绿色尽收眼底,与自然相伴,王维渐渐地了却了心中之烦恼。其实,人世间一切的痛苦与烦恼,都是源自于追求错误的东西。世间处处都有悖论,你越是想得到的东西,就越是会失去;你越是在意的东西,就越是容易得不到。既然如此,何不放下,又何必苦苦追寻、苦苦自扰?

王维还是在原本的地方,静坐,冥思。望着,望着,眼前的黛色青山变成了火红的颜色。一叶知秋,簌簌飘落的黄叶,让自然变得冷清起来。阵雨过后,清凉的气候让山林愈发干净,秋天的味道慢慢蔓延开来。

著名的《山居秋暝》就写在这样的情景中: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云空未必空,是山空还是诗人的心空?佛教讲求四大皆空,王维此刻的心境大抵如此。傍晚时分,淅淅沥沥的小雨洗干净了山中的尘埃。秋雨过后秋色愈浓,一切都迷蒙起来。月光自上而下,渗透在松林之间,疏疏朗朗地从松叶之间倾泻下来,似乎可以用心去数一数这月光,朦胧又明亮。流水叮叮当当地穿过山中的石头,像是音乐一般悦耳。王维是爱音乐之人,这流水声是大自然的乐曲,有着天然去雕饰之美。这不仅是一副恬静、淡远的秋色晚景图,还呈现出山水画难以表现出的动态美、声音美,这是由于他在音乐方面的造诣,因此诗人更能精确地感受到自然山水音响的协奏。闻到竹林中传来的阵阵欢声笑语,那是浣纱女子归来的情景吧?王维仿佛看到了莲叶翻滚,渔舟荡水之情景,原来是渔人乘着月夜去捕鱼。山村居民的淳厚、朴实、勤劳让王维觉得心安。人是一切景物中的点缀,正如自己是这天下万物苍生中的尘埃。可是人的出现,会使原本美丽的画面更加增添一种灵动、飞扬的色彩和情调。正如自己,虽然隐居在这终南山中,可是存在即合理,自己或许也会为时间增添一抹灵动的色彩吧。虽然如此,可是任世事如何变化,王维还是愿意追随自己的心愿,自可留在这份灵动的自然中隐居,因为只有这里才能惬意地体验佛学的真谛。

山中一日,世间千年。此中所谓千年,是指世事的变化之快。开元二十二年(734),宰相张九龄丁忧完毕归朝,他开始实施自己的宏图大志。因为张九龄的回归,王维也有了再次出仕的机会。

开元二十二年冬天,经过张九龄的推荐,王维奉命出任朝廷右拾遗一职。

前文曾经介绍过唐代中央的只管制度。武则天垂拱元年(685年)设置拾遗,置左拾遗于门下省、右拾遗于中书省,职掌与左右补阙相同,位从八品上。拾遗是唐代的言官,取“发现官员遗漏”之意,以谏为职的官员称作谏官,又形象地被称作言官,但言官亦指监察官员。类似于谏议大夫、补阙、正言、司谏之类的官员,专挑皇帝的毛病。在唐朝的翰林院供职。

右拾遗一职虽然官职不大,只是普通的言官,可是做右拾遗的这段时间,却是王维在官场上最为适意的阶段。一方面因为他可以近距离接近皇上,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自己亲近的张九龄为相,自己的政见和做法都与他相同。所谓志同道合,所以做起事情来格外舒心。张九龄对王维的提拔也不仅仅因为王维是其党羽,更是因为王维所作所为与他政见相同,所以提拔王维更有利于实现自己在政治上的抱负。

王维虽然是心思宁静之人,可是他更是一个喜好结交朋友的诗人。既然回到了长安,我们就不得不提一个与王维渊源颇深之人。这个人是孟浩然。

开元十六年(728年),孟浩然在长安参加科考,可是他竟然意外落第。在此之前,因为受到张九龄和王维的赞誉,孟浩然的文明早就名满长安。所以即使这次落地,孟浩然也不打算归乡,他决定留在长安继续寻找机会。开元二十二年,王维归来后,二人往来频繁。

这日,王维邀请孟浩然到自己办公的地方--翰林院见面,谁知孟浩然刚到,唐玄宗也随后而来。

“皇上怎么会来?现在怎么办?”孟浩然问道。

“孟兄先不要着急,且随我去迎驾吧。”

“我看我还是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等皇上走了再出来比较妥当。”

从来没有想过能见到皇上的孟浩然,一下子慌了神,况且他擅自出入翰林院,这是大不敬。所以一时情急之下,孟浩然躲到了床下。

“孟兄,孟兄,哎!”

“皇上驾到~~~”

此时,高力士尖细的声音已经传进了屋内,王维再没有机会劝说,连忙整理衣衫,起身接驾。一袭黄袍走了进来,旁边的高力士小心地赔着笑脸,玄宗一身常服,看来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也许皇上只是偶然兴起,游玩至此。王维心里想着。

“臣王维参见皇上,未能远迎接驾,请皇上降罪。”王维朗声说

“爱卿平身,朕今日闲来无事,刚游过御花园,想起来爱卿最善音乐,所以过来逛逛。”

自己私自邀请别人来翰林院,已经是对皇上大不敬。如今若不如实相告,这就是欺君之罪,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头的。想到这,王维无意中看见,孟浩然的衣袂竟然露了出来,看来想隐瞒也是不可能的了。王维又看了玄宗的神色,看来玄宗的心情还算是愉快。王维想着,索性告诉皇上真相吧。当今圣上是贤明之君,且颇为爱惜人才,说不定孟浩然可以赢得皇上的赏识呢。想到这里,等皇上坐定,王维跪了下来,开口道:

“臣有罪。”

玄宗微微眯起眼睛,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可是声音中却多了几分冷峻:

“爱卿何出此言呐?”

说罢,玄宗看似不经意般看了一眼床下。

见状,王维说道:“孟兄,还不快点出来叩拜圣上。”

孟浩然虽然慌张,可是他也不是无知小民,从床下出来后,略微整理衣衫,快步上前:“草民孟浩然,叩见吾皇万岁!”

玄宗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地看向王维。

王维赶忙解释道:“孟浩然是臣的朋友,今日闲来无事,与臣相约品诗,所以臣邀请他来到翰林院,领略一下天家气派。不想皇上驾到,孟浩然一时担心,竟然藏在了床下。臣考虑再三,觉得自己私自邀请无官爵之人到翰林院,已经不敬,不应该再欺瞒皇上,所以向皇上说出实情。臣有罪,请皇上降罪。”

听王维解释完,玄宗并未急着下结论,而是上下打量眼前的孟浩然,良久,玄宗开口道:

“可是写《洞庭湖赠张丞相》的孟浩然?”

“正是草民,草民自知今日犯了不可饶恕之罪。此事是草民久久仰慕天家威仪而不得见,所以再三央求王大人带草民开开眼界,以致酿成今日大错。若有罪,草民愿意一人承担。”孟浩然不紧不慢地说完想说的话,等着玄宗发落。

“既然是张丞相都赞扬的有才之士,那就作首诗来吧。”

王维和孟浩然都是一愣,还未开口,只听高力士不疾不徐地说道:

“圣上这是不追究二位了,还不快点叩谢皇恩?”

“臣王维,草民孟浩然,谢皇上!”

“平身吧。”

孟浩然和王维站起来,孟浩然想了想,张口念道: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岁暮归终南》,孟浩然此时对自己屡试不第充满了怨言,这首诗表面上看是在写自己仕途失意的忧思,一连串的自责,实际上却是在向皇上表明心迹,诗中不免流露出层出不尽的怨天尤人之意;表面上说自己一无可取之言,而实际上却怨的是才不为世用之情。

当看到“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一句时,王维手心早就出满了冷汗。心想着孟兄怎么如此冲动,虽然他声称当今圣上是“明主”,可是若真是“明主”,又怎么会让贤能的人出仕无门,这明明是在骂皇上不懂得重用人才,是个昏君!

王维看着皇上的脸色并未有太大的变化,可是王维心中明白,但又不敢劝,一旦皇上没有往这方面想,自己说了出来岂不是误导了皇上。

“卿不求仕,而朕未弃卿,奈何诬我?”玄宗语气不善地说。其意思为“既然是你自己不想做官,又不是我不给你机会,为什么还这样诬赖我呢?”看见玄宗生气了,高力士马上说道:

“大胆刁民!来人呐,还不拖下去。”

“皇上恕罪,孟浩然并无此意,还望皇上明察。”王维赶紧出言相劝。

玄宗也不希望自己留下一个杀害贤才的骂名,所以本意并未打算杀掉孟浩然。可是这孟浩然竟然意指自己是昏君,实在可气。所以说道:

“既然卿并不求仕,想要归隐山林做闲云野鹤,那朕也不为难你。来人呐,赐黄金百两,送孟卿归乡。以后不得有人强迫其出仕!”

说罢,玄宗拂袖而去。

“皇上起驾!”又是高力士尖细的声音,此刻听在王维的耳中却是这么刺耳。没想到孟浩然这样就失去了做官的机会,看来这一生,孟浩然也不会再有是实现愿望的机会了。赐金放还,明明就是不再允许他进入仕途。所谓伴君如伴虎,王维今日才算有了深刻的体会。他不知用什么样的话语才能安慰此刻的孟浩然,可又不能不表示,只能勉强地说道:

“孟兄不必担心,等皇上气消了,我会替你求情的。”

“贤弟不必麻烦了,圣上今日的态度已经很是明显了。况且我的年龄也大了,近年来的兴趣也不全在此,正好可以有机会隐居山林,享受晚年的生活了。”

听闻这日的事情,大家都唏嘘不已,可知君心难测。孟浩然这一代才子,在这之后,果然再也没有了入世的机会。

次年,张九龄被封为始兴伯,渐渐远离权力的中心。被视为其党羽的王维却并没有随同张九龄一起出走,而是写了下面这首诗表明心迹:

献始兴公

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

不用坐梁肉,崎岖见王侯。

鄙哉匹夫节,布褐将白头。

任智诚则短,守仁固其优。

侧闻大君子,安问党与仇。

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

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

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

这是王维写给张九龄的诗歌,也是表明自己心志的诗歌。他首先表示,自己宁可隐居山林,布衣到白头以保全名节,也不愿意为了功名富贵而去“崎岖见王侯”。同时也表现除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积极用世的想法。张九龄任用他是无私的,他自己出任右拾遗也是出于至公,所以他可以不与张九龄共同进退。

在这首诗里,王维显示了自己超然的处世态度。他的不与张九龄共进退不仅得到了张九龄的理解,更是让皇帝对他刮目相看。以前一直以为他是张九龄党羽的玄宗,开始明白王维的为人,正如钟惺在《唐诗归》中的评价:“不读此等诗,不知右丞胸中有激烈悲愤处。”

2. 无心而云动

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

——王维·寄荆州张丞相

开元二十四年(736),张九龄遭到贬谪,王维的命运也随之发生变化。

说到张九龄遭贬,必须要先提到一个遗臭万年的奸臣--李林甫。李林甫(683-752),唐宗室,小字哥奴。善音律,会机变,善钻营。开元二十二年(734)五月,与张九龄几乎是同时拜相,不同的是,李林甫的官职为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开元二十四年(736)底,李林甫通过高力士的帮助,窥伺皇上的圣意得逞,向玄宗进谗言直接导致张九龄被贬。年底代替张九龄成为中书令,独揽大权。李林甫居相位十九年,专政自恣,杜绝言路,助成安史之乱。天宝十一载(752年)十月抱病而终。李林甫死后遭杨国忠诬陷,还未下葬便被削去官爵,他的子孙也流岭南,家产全部被没收,改以小棺如庶人礼葬之。

李林甫在做宰相之前曾经是吏部侍郎,吏部主管官员的升迁,相当于现在的组织人事部,自然可以与很多官员来往密切。奸佞多狡诈的李林甫利用官职之便,与众宦官、妃嫔交情深厚,所以在体察皇上的想法和了解皇上每天的一举一动上,李林甫的眼线遍布宫里宫外,因此他每次都能顺皇帝心态奏旨,获得唐玄宗赏识。由于当时武惠妃最得宠,其子寿王瑁也最受玄宗宠爱。李林甫便依附武惠妃,极尽谄媚之能事,因此得以擢升为黄门侍郎。开元二十二年(734年)五月二十八日,玄宗任命裴耀卿为侍中,张九龄为中书令,李林甫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张九龄为人正直,对待治国安家有独到的见解,历史上有名的开元盛世的开创与这位贤相有很大的关系;而李林甫狡诈奸佞,唯皇上的喜好马首是瞻,不顾苍生百姓的死活,一心只为了讨好权贵以加官晋爵。与这样的人同朝为官,张九龄虽然无法铲除这样的奸佞之臣,但也绝不会苟同于他的看法。这矛盾的种子埋下两年之后,终于爆发了。

开元二十四年的一天,玄宗与一众大臣商议官员升迁的大事。在此之前,高力士已经将消息传递给李林甫,据说玄宗有意提拔范阳(今北京)节度使张守圭为宰相。朝堂之上,玄宗说道:“张守圭屡次立下赫赫战功,其为人又忠勇,朕以为可以擢升他做宰相,众卿意下如何?”

“张将军深受将士爱戴,为人又忠厚老实,确实可堪大任。吾皇圣明!”李林甫赶紧说道,生怕别人先说抢了他的头功去。

“皇上,臣以为此事还应三思。”张九龄缓步上前,说出自己的看法。

“哦?爱卿有何高见?”

“臣以为,张将军英勇杀敌,堪为武将之典范。而宰相一职,多为文官所任,且工作琐碎异常。武官之职在沙场,若论行兵布阵,无人能出张将军之右,可若论处理政事,臣窃以为还是选任文官为妙。”

玄宗心思缜密异常,岂不知张九龄的言下之意。作为一个将军,张守圭做到节度使已经是承蒙皇恩浩荡。他本身受到将士爱戴,一旦任其权力做大,以后恐难以把持,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可是自己不是也怕张九龄的相权高于皇权,最后把自己的权力架空么。治国之道,在于平衡。玄宗权衡良久,沉声道:

“丞相所言甚是,此事容后再议吧。”

又一日,玄宗、张九龄和李林甫在内堂议事。玄宗想重用当时的朔节度使牛仙客,所以他说道:“朕意欲任命牛仙客为尚书,两位爱卿意下如何?”

“臣以为牛仙客出身寒微,其资历尚不足以任此高职。”张九龄正色道。

“爱卿既然认为牛仙客并非高门之后,那么爱卿自己何尝不是曾经出身寒微?”玄宗不悦道

“微臣出身于穷乡僻壤,不如牛仙客出身地大物博的中原地区。但微臣虽出身穷山恶水,可是臣有皇上教导,出入于台阁,但牛仙客常年驻守在穷乡僻壤,如果一定要破格录用他,恐怕难以服众!”张九龄的话掷地有声,玄宗也不得不考虑他的话。

这时,善于察言观色的高力士马上站出来缓解僵局了。

“皇上,时辰不早了,午饭的时候到了,不如先用膳吧?皇上您的身体重要啊!”说罢,向李林甫使了个眼色。

“臣等告退!”李林甫赶紧拉着张九龄走了出去。

用过午膳,李林甫又回到宫中陪伴皇上。他看准时机,对皇上进言:

“臣以为,牛仙客可堪大任。皇上用人,只要这人是人才即可,何必在意出身呢?皇上一言九鼎,何必受制于区区臣子?”

翌日早朝,玄宗先颁布了任命牛仙客的政令。然后解除了张九龄的中书令一职,迁九龄为尚书右丞相,罢免了他知政事的职位。这是一次皇权与相权的斗争。玄宗选择这么做不是不知道李林甫的用意,可是他更不能允许张九龄做大,威胁到皇权,换言之,他需要削弱张九龄的权力,扶持李林甫,从而使二人的权力达到平衡,二人都不可以做大,这样才有助于稳固自己的皇权。

身处于权力漩涡中心的王维,此时已经感知到张九龄深处困境了,可是他没有办法做什么事情。一则自己官职微小,二则玄宗既然忌惮张九龄势力过大,若自己在这时谏言,不但帮不了张九龄,反而会加剧形势的紧张,还有可能连累自己。无法抒发自己心中郁结的王维,只有用诗歌来表达自己的担忧:

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

绿树重阴盖四邻,青苔日厚自无尘。

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

诗中的崔兴宗是王维的内弟,当时隐居未仕。诗中赞美了崔兴宗不合流俗的清逸品格。是赞美崔兴宗的为人,更是自喻,也是以此来劝慰在政治上举步维艰的张九龄。

不久之后,张九龄举荐的监察御史周子谅弹劾牛仙客,唐玄宗因此动怒,不但严惩了周子谅,周被杖毙,还因为这一项罪名连坐张九龄,认为他举荐非人,贬张九龄为荆州长史。年末,李林甫取代张九龄的职位,任中书令,成为烜赫一时的宰相。李林甫左右专营,党同伐异,又笼络宠用藩镇将军。这时候的盛唐已经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朝廷之上李林甫高力士等奸佞之臣当道,朝廷之外,藩镇割据现象逐渐形成。安史之乱的隐忧已经形成。确切地说,唐朝由盛转衰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得到张九龄被贬消息的王维,心中着实郁闷。一方面自己敬重的宰相不得志,奸臣当道,李林甫的统治下,王维知道自己必定没有机会。另一方面,王维想到几年前踌躇满志的宰相,如今落败被贬,心中不免难过。开元二十五年(737),王维写下了下面这首诗,以劝慰张九龄:

寄荆州张丞相

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

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

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

目尽南飞雁,何由寄一言。

张九龄是一位贤相,又对王维有知遇之恩,他的被贬,对于王维来说,意味着他理想中的开明政治梦想的终结。这首诗寄托了王维对张九龄深切的怀念,和对张九龄的知遇之恩的感谢。同时,王维也认清了现实状况,抒发了世上无知音的伤感,表达了自己将要归老丘园的情节。最后写鸿雁尽皆南飞,表现了自己难言的隐痛,其意在言外。

王维已经做好了再次被贬的准备。因为对待李林甫及其党羽,王维实在没有办法违背自己的初衷与之斡旋。王维曾经在自己的诗中这样写道:

酬郭给事

洞门高阁霭余晖,桃李阴阴柳絮飞。

禁里疏钟官舍晚,省中啼鸟吏人稀。

晨摇玉佩趋金殿,夕奉天书拜琐闱。

强欲从君无那老,将因卧病解朝衣。

郭给事本名郭慎微,为人卑微猥琐,是李林甫宠用的人,常常为李林甫代笔。他的年龄比王维小,可是官职却比王维大很多。这首诗首联写暮春禁宫晚景,颔联写给事入晚在省中值班;颈联称颂郭奉职勤勉;最后写自己将要以老病归隐田园,表明不会与他一样谋求晋升。这首诗表面是一首酬和之作,可处处表现出讽刺的意思,以及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可见王维对李林甫等人的态度。

可是事情常常与预想的不同,李林甫不但没有剪除张九龄的党羽王维,反而重用他。张九龄被贬后,王维奉命出塞。开元二十五年春,河西节度使崔希逸袭破吐蕃。初秋时候,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前往遍地,并任节度判官。节度判官的职责是监察节度使,即监视崔希逸。

从长安出发,王维的车马队伍并不庞大,只是单车单骑。他并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安危,因为将要路过的地方都是唐朝的属国。走了半月有余,已经过儿居延国。初秋之景,这漫天飞舞的飞蓬也是来自千里之外的吧?成群的大雁正翱翔在塞外的天边,天高地阔,看到此情此景,王维的心境也开阔了不少。眼前是寥廓的大漠,漫天黄沙中许是有一块小小的绿洲,里面住着勤劳淳朴的百姓。浩渺的沙漠中升起了炊烟,一定是绿洲中的人家;浑圆的落日缓缓地落在了黄河的尽头,眼前金黄一片,人置身其中,仿佛也沐浴了阳光的色彩。不入边塞,人不知自己的渺小,不能体会到天地的广大。著名的《使至塞上》就写在这样的美景之中: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王维正欣赏着这大漠美景,萧关已在眼前了,他遇到了侦查的士兵,问了才知道,大都护已经在燕然关等候了。他加紧了步伐,赶快前往。

从小一直生活在中原的王维,有了机会领略塞外的风光。这次单车出塞,意气煞爽。王维也一改以往唯有追求宁静冥思的习惯,心情不免有些豪情壮阔喷薄而出。

这些壮丽的风光,让王维暂时忘记了政治与仕途,只一心醉心于这辽远的大漠情怀。如果说塞外的景致是一副壮丽的画,那么王维的诗歌就是表现这画的有力的笔。经王维笔下描绘过的塞外风光,美丽,寥廓,宁静,安详。

这一时期,王维也写了很多边塞诗,其诗歌的风格一改以往深夜独坐冥思的主题,以阔大的笔端抒写了一个已近不惑之年之人的胸怀。他的诗歌图画不再清冷安静,而是变得很有气概。“浑颢流转,一气喷薄”,其气有如江海之浮天。《出塞作》便是除了《使至塞上》之外较为有名气的一首: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

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

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

从这时起,王维开始了他的蹉跎岁月和辗转仕途。他经历得越多,他的阅历越发丰富,这在他以后的诗才和生活中,埋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3. 青霭入看无

日暮沙漠陲,战声烟尘里。

——王维·李陵咏

一路向西,斜阳残照。王维一行人已经走了一月有余了。

“茗儿,你去问问前面是哪里?”王维对下人说道。

“回大人,前面到大散关了。”

王维掀开马车上的窗帘,看了一会,然后略带兴奋地说道:“快些入关,今晚歇在那里。”

这就是大散关!王维心中满是欢喜,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够亲眼目睹这样的古迹。有关大散关的典故一个一个涌上心头,大散关是关中通向西南的唯一要塞,有很重要的战略地位,是关中四大门户(东有函谷关、南有武关、西有大散关、北有萧关)之一。据史料记载,这里曾经发生过七十多次战役。楚汉相争时候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曾经经过这里,三国时期曹操西征张鲁也途经此地。这里不但是兵家必争之地,从古到今,这里更是文人墨客、达官贵人甚至于普通百姓的游览之处。

王维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看过的一场狩猎,声势浩大而汹涌。那时的自己很是羡慕纵马驰骋的英雄气概,塞北自古出英才,自己置身于这种环境中,竟然也有了策马扬鞭的激情!晚上,王维在客栈中看接下来的地图。凉州在南,接下来要继续往南走,到达黄花川后再补充一些粮食和水。

塞北的景色虽然壮阔,可毕竟是人烟稀少之地,路途遥远崎岖,走起来很是费力。可也正因为这里文明程度较低,王维足足领略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翌日清晨,因为要走山路,所以王维一行人弃车换马,继续出发。

登上山路后才发现这里道路之难,难于上青天。盘山路几乎成之字形,陡转千回,小路很窄,只能容下两个人并排走,山下面是不见底的深渊,如果人掉下去一定没有生还的机会,人们走几里就要好好休息一下。他们走了近一日,才战战兢兢地通过了这段山路。

“总算是过去了,刚才吓死了!”仆人们正议论着刚刚的惊心动魄,王维却看见一行人朝这面走过来,原来他们是特意来这里游玩的。

“几位小哥,请问这去黄花岭是不是这条路?”王维问道

“嗯对,沿着这个方向一直往前走,你们就能看见了。”

王维向前方看看,郁郁葱葱的大树看不清路的尽头,好似旅客时隐时现出现在树林中。林中有潺潺的流水声,清凉激荡。走了半日,王维一行人已经是又累又渴。王维说道:

“前面林中有溪水,到水源处再生火做饭。我们快些前进吧,争取日落之前走出这片树林。”窸窸窣窣的衣袂声响起,他们快步向林中走去。林中幽静清凉,赶路一上午的人们顿时都放松下来,有人捡松枝生火,有人准备饭食,大家都忙活起来,可是都轻声低言,仿佛怕叨扰了这林中的清幽。

午饭完毕,他们继续往前走出了树林,黄花岭已经到了!王维抬眼看见了阳光灿烂地照在山脊上,青山隐藏在悠悠的雾霭中,若有若无,天上的白云与此相照应。眼下竟是青青的原野,明丽洁净好像蓝天一样,那原野上的绿树像是在天上游动。刚刚王维饱尝密树茂林的幽深安静,此刻豁然开朗,心中的愁闷在自然的鬼斧神工下都显得渺小狭窄,王维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自然带给他的片刻宁静开朗。

又走了半月有余,王维终于到了目的地——凉州。崔希逸早就在城门前等候,王维看见后立刻下马:

“崔大人久候了!”虽然王维来凉州行驶的是监察之职,可是崔希逸忠勇双全,向来受到王维的敬重,且二人的官职也不分上下,而王维本身并没有什么官架子,所以出现了上面这一幕。

“王大人一路奔波,快些进城休息。在下备了些酒菜给大人接风。”

二人携手进城,崔希逸对王维说:

“大人来得正好,明日军中有赛神活动,大人与我同去?”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王维回答道。赛神活动其实是军中的一种娱乐,同时也是一种庆祝胜利和鼓舞士气的举动,是军中生活的一个侧面,王维也可以通过这项活动看一下军中的士气如何。

翌日观赛之后,王维一时有感而发,写了下面这首诗:

凉州赛神

凉州城外少行人,百尺峰头望虏尘。

健儿击鼓吹羌笛,共赛城东越骑神。

这日,王维在帐中休息,突然听闻军鼓打响。

“报!匈奴兵突然进犯,请大人移帐进城!”

“我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原来是匈奴兵突然入侵,酒泉告急。崔希逸正打算发兵酒泉,外面的部队在集结。军情当前,王维迅速撤出,与崔希逸探讨军情。

“匈奴此次来势汹涌,看来是上次偷袭不成,他们粮草不足,需要快速结束战斗。”

“那我们只需要关闭城门,待他们弹尽粮绝,必定会自行退去。”

“不可,这样就无法显示我大唐军威,何况小小匈奴夷狄的进攻,还难不倒我崔希逸!”

“好!下官在此等候将军凯旋!”

战鼓雷鸣,崔希逸带领部队出战,战报频传,王维知道,崔希逸已经得胜,在归来的路上。心情大振的王维诗情大发,著名的“关山正飞雪,烽戍断无烟”就写在这个时候,这首《陇西行》被誉为“信不减太白”。

王维虽然当时是节度判官,与崔希逸本是在职权上相互制约,并且应该定时向朝廷报告崔希逸的情况。可能是到了漠北,王维的心中也有了英雄的豪迈,对于政治上的专营倒是少了不少,也不在乎礼仪制度,与崔希逸相处得很是默契。王维在此小住半年有余,完全融入到军旅生活中去,很是适意。半年后,王维返回长安。

回朝的王维再次陷入纠结之中。此时李林甫的权势已经遍倾朝野,他排斥异己,笼络朝臣,国事不断下滑。而玄宗内有高力士和慧妃的哄骗,外有李林甫的欺瞒,已经对朝政不甚留心。这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边疆地区,又一个遗臭万年的人开始出现在历史的画卷上。他是安禄山,“安史之乱”的始作俑者。三十多岁的安禄山弃商从军,不到四年就做到了平卢将军。李林甫看到了这位军中的新起之秀,由于安禄山曾经是个没什么原则的商人,只重利益,所以他很快就被李林甫笼络到自己的势力范围中,那场即将爆发的战乱在此时就埋下了祸根。

官场形势紧张,王维每日里疲于应付这些险恶的奸佞小人,而家中田园生活轻松闲适,这时他又有了归隐的念头。有诗为证:

渭川田家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诗歌的核心即是一个“归”字。夕阳西下,牛羊归家,此为一归;野老在门口等着牧童,牧童归家,此为二归;蚕都睡去,此为三归;在地里干活的田夫回家,此为四归;最后既是化用《诗经》中的句子,也是以东晋时期的隐士陶渊明自喻,怅然吟式微,此为五归。

开元二十八年(740年),王维四十二岁。不知是不是上次出塞他的表现让李林甫很是满意,这次他又以侍御史兼殿中的身份出任南选。圣旨下达的时候,王维正在家中与弟弟饮酒。看到这命令,王维叹气:

“又要旅途奔波,想不到在想安稳的时候,却开始了奔波。”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哥哥久在官场沉浮,我们这样的人何时有过自己决定的权力?”

“是啊,就算是当今圣上,堂堂天子,还不是一样不能为所欲为。”

“哥哥此行应该要经过襄阳的吧?不知孟兄可好。”

“嗯,对。可以去襄阳与孟兄一聚,倒也不失为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离别又在眼前,哥哥这一去又不知几时能回,今晚我们就痛饮一场!”

“好,不醉不归!”

已过不惑之年的兄弟俩,不管世事沧桑如何变化,他们此刻还是能坐在一起,至少在最亲的亲人面前,他们仍然是当年坐在破旧书房中读书淘气的真诚孩童。把酒言欢,王维和王缙还是不分彼此的同怀兄弟。

开元二十九年春,王维从长安出发,轻车简从去南选上任。王维到达的第一站就是襄阳,襄阳好风日,王维想着一会见到孟浩然,一定要和他共游此处好风光。找了半日,可是还没有头绪,王维想着孟浩然心中对隐居向往已久,肯定不能在城中居住,所以向城外走去。

“老人家,我想打听一下,此处可有一个人叫孟浩然?”

“啊,你说的小孟啊!他家就在前面的山坳里,你顺着这个方向一直往前走就是了。”

谢过老人,王维兴冲冲地想要和故友见面。谁知还未走到门前,王维就看见孟浩然家中白幡高挂,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王维快步上前,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大的“奠”字,白绫下面是孟浩然的排位,王维愣在了当场,没想到上次在翰林院一别,竟成了诀别。

“孟兄,我来晚了!”王维叩拜下去。

孟浩然在开元二十八年去世,当时他正和王昌龄游襄阳。那时候孟浩然“疾疹发背”,可是和王昌龄同游的时候已经近乎痊愈了,两个人宴饮甚欢,可是有一天顽疾突发,没过一天,孟浩然就辞世了。

王维听到这里,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孟浩然的情景,长安的街头,他为了一支毛笔被小贩难住,那时候自己刚从济州任上归家;想起这个满腹经纶的才子遭到“明主”的弃用,一生不得伸展志向;想到他风度翩翩地和张九龄还有自己谈事论画。王维悲从心来。一切皆是因果相生,孟兄此去也算是解脱。想到这里,王维用他和孟浩然都尊敬的方式,跟这个相交近二十年的挚友真诚告别:

哭孟浩然

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

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

人生在世,一切皆起于因果。今日之果必定有前世之因,今日之因必定导致后世之果。生死皆是缘,缘起缘灭,一切随天。对待朋友的离世,王维可以安然接受,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参透了这一点。任何痛苦都源自于自己的内心,去除凡缘,内心才能真正宁静。

故人既然已经不再,王维凭吊完孟浩然,王维无心观赏襄阳风光,只留了些银两给孟家,就离开了。

从襄阳出发,途经长江,然后就到了南选。王维一路向南,悲伤的心情反倒让他可以安静地体悟自然与人,生死与物。

4. 坐看云起时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王维·秋夜独坐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三峡自古是文人墨客的吟咏之地,这里风景壮丽,荡气回肠。王维从襄阳出发,溯长江西上,必定要路过三峡之中的巴峡。

摇曳的小舟在江上摆动,波光粼粼的水面让人的心情荡漾。两岸峻岭巍峨,浅绿色的远山依次排开。岸边陌上花开,金黄色的油菜花汇聚成一片又一片的海洋,山水之中徜徉,王维已经分不清自己在水中,还是水在自己心中。

暮春之期的拂晓,巴峡之上的晨曦,色彩斑斓柔和,如此艳丽动人。王维不禁想起,若是在京中,这样的暮春三月最是适合踏青的时候了吧。小船随着水流的韵律摇摆,王维看着眼前的画面,回忆着京中的生活,出门一月有余,想念开始蔓延。抬头不经意见瞥见江边的一角,晴空万里的江面上,不知谁家的女孩在浣洗衣衫,旁边放的大概是皂角,女孩举起捣衣棒,一下,两下,三下……王维仿佛听到了那万户的捣衣声在耳畔响起。太阳从山那边缓缓升起,旭日初升,村子里群鸡竞相啼鸣。水边停泊着许多商船,大概是做生意的吧,山间的桥上,忙忙碌碌的人们穿行,远处看去,仿佛是走在树梢的仙人。王维置身在山水之间,仿佛是仙境,而岸上活生生地生活便是人间。

天上人间,王维第一次切身体验,在巴峡。试问置身于如此美景中,且幸赖自己深知山水的情趣,离乡背井之愁绪才稍可排解。

“茗儿,前面可是到了汉江?”

“回老爷,咱们还在巴峡境内呢,再行一刻钟大概能到吧!”

“好,到了汉江我们上岸稍作休息,下午再赶路。”

“老爷,是否需要补充吃食?咱们下面可能找不到大的集市了”

“也好,银两在船坞内,你自己掂量着采买就是。”

“知道了,没事我就下去了。”

“嗯”

怨不得都说巴东三峡巫峡长,走了这半日还未走出,确实如此。不过这水流确实湍急,确有千里江陵一日还之势。王维心中想着,不知不觉船靠岸了。

江南水乡,与中原风物有很大不同,且看这小桥流水人家,便知这里的女子定是娇娆温柔,王维正观察着风土民情,前面竟走来一位故人。

裴迪,唐代诗人,河东(今山西)人。官蜀州刺史及尚书省郎。其一生以诗文见称,是盛唐著名的山水田园诗人之一。与大诗人王维、杜甫关系密切。早年与“诗佛”王维过从甚密,晚年居辋川、终南山,两人来往更为频繁,故其诗多是与王维的唱和应酬之作。“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谖。倚仗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这首号称“诗中有画”的诗篇就是闲居辋川时王维答赠裴迪的。受王维的影响,裴迪的诗大多为五绝,描写的也常是幽寂的景色,大抵和王维山水诗相近。

王维年长裴迪16岁,可这并不影响两个人的交往。裴迪与王维在一次宴饮上相识,二人都对鲍照、陶渊明的山水田园诗颇为喜爱,且两人都对李林甫当权的朝政不满,有隐居之意,所谓志同道合者,说话也很是投机。

“王兄,真的是你吗?”裴迪惊喜地说道

“可是裴迪?”

“正是,没想到我今日游览到此,竟遇到了兄长。兄长到此何干?”

“朝廷任命我为南选知府,路过此地。早春出发,走到今日已经一月有余。裴老弟怎会在此?”

“说来话长,我见衙门里无事,所以到处游览,听闻暮春的汉江最是壮丽,所以慕名而来。”

“不如我们一同游览?我今早刚到,还不曾领略这里的风物。”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携手前进,找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客栈,王维回身向小厮吩咐道:

“告诉他们,今日留宿在这里。让大家都好生休息,不许惹事,明早出发。”

“是,老爷。”茗儿知道老爷遇到了旧识,必定要好好相聚,自己也乐得清闲,赶紧出去吃酒闲逛去了。

“维兄,京中情况如何?怎么你这把年龄还要外放?”

“唉,一言难尽,自从张丞相被罢免,朝中情形每况愈下。能外放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近日游览到各处节度使幕府,发现藩镇已经成尾大不掉之势,恐怕日后会酿成大麻烦呀!”

“谁说不是,可是现在这位丞相,每天与圣上在一起,别人根本没有机会进言。粉饰太平,京中还是一片歌舞升平呢。”

“哈哈,都怪我,今日难得与维兄相聚,竟勾起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们且吃酒看风景吧。”

桌上放着江南时新的蔬菜,清脆的莴笋,美味的菱角,这些在北方都是尝不到的。王维与裴迪坐在床边的位置,向外望去,竟是一片汪洋。这一江春水,浩浩汤汤地向东流去,山色在水汽的映衬下若有若无,仿若人间仙境。裴迪看着看着也不知不觉中陶醉了:

“想当年,孟兄也是在这样的位置上,望着浩渺广大的岳阳湖,写下了‘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佳句。兄从长安处来,沿途定路过了孟兄的家乡,不知孟兄可好?”裴迪说的孟兄是指孟浩然,孟浩然虽然一生没有出仕的机会,可是在京中的名气却很大,很多文人都与他交往甚好,裴迪既然是王维的挚友,跟孟浩然自然也是关系匪浅。

“唉,看来你也是不知情况。我前日里刚从孟兄家中离开,孟兄去年就与世长辞了。”说罢,王维还是忍不住嗟叹。

“什么?!竟然有此事??想孟兄才气过人,一生竟然就这样默默结束,我为孟兄一大哭。”

“他走的时候还是安详的,我想他是想通了。一个人拥有多少财富,这叫福报;但是,它的存在是为了让你快乐,让你做更多的善事,让你为别人服务,为了让你使这个财富变成对大众有意义的,那就是好事情。我想,做官也好,不做官也罢,孟兄早已释怀了。”

“是啊,反过来看,如果你想要的东西一直在紧绑着你,亲戚越多,友情越多,财富越来越多,而你的心眼就越来越小,它就变成痛苦的根源。孟兄才是真正放得下的人。”

“你我今日坐在这里,看着这江上的美景,或许明日的离别让人难过,可这都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

“嗯,上天不给你的,拥有了也终会失去;上天给你的,即便没有也迟早会到来。王兄你的才情最是机敏,不知看到今天的景致,可有诗情?”

“嗯……”王维沉吟着好似没有听到裴迪的话,裴迪也不在意,继续问道:

“若无诗情,画意也可。今日王兄一定要留下墨宝。”

“有了!”王维缓缓念到:

汉江临泛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好诗,好诗,好诗!”裴迪连着叫好,“首联一笔勾勒出汉江的形势全貌,又暗含我们所处高处,为下面的诗句留下无限可能;颔联写江水浩荡,一泻千里之间便流出了我们的视线,这又暗指江流之快;江上水汽浮动,所以两岸的山峰也若有若无,这两句,一作纵向描绘其实磅礴的江水,一作空间点染而气象深远。这纵横之间,竟然把这如画的汉江美景展现在眼前了;这颈联从动荡的船中,用错觉写郡邑浮动,以及江天相接之处的摇动,细腻传神,竟不知是船动,还是人动,抑或是郡邑在摇动吧!”

“谬赞谬赞,实在是景致太美,若是能够在这样的地方隐居,即便是死也足矣。”

“兄长何出此言?此地虽好,竟不如辋川一日,若是兄长有隐居之意,弟愿意奉陪。”

“哈哈,今日不提这些。难得一见,且好好吃酒。”

二人吃完饭又游览半日,晚上各自休息。第二天,因为王维要赶路,所以就此别过。又行了半月有余,王维到了南选的府宅。

起初,官府中的人看王维是个文弱书生,对他很是不屑,常常怠慢王维的政令。王维也浑不在意,等他休息好了,他召集了所有衙役到堂前,正色道:

“本官初来此地,对这里的民风不甚了解。经过这半月的观察,已经有了大概的认识。从今日起,每日点卯迟到者,罚一个月俸禄;办事不力,拖延政令者,严重的重打二十大板。如果无法做到令行禁止,为百姓造福,那么就开除!”

“嗻!”众人有气无力地回答。

第二日清晨,王维端坐在衙门中,等着点卯。几日都相安无事,可巧一个叫王二的衙役,因为贪睡,这日迟到了,王维立刻发落了他。不想他下午因为吃酒误事,将王维命令颁布的春种的政令弄丢了,王维佯装大怒,立刻打了这个衙役二十大板,一是惩罚他办事不力;二也是立官威,杀鸡给猴看。这才让众人明白了这个文弱书生的厉害,再也不敢怠慢。

南选地处岭南,民风彪悍淳朴,看着这些略有无知但却真诚的百姓,王维决定不辜负这一方水土养育的一方人民。王维正是清明时节到的这里,春耕刚刚开始,王维就率先垂范,重视农桑,看着田地里绿油油的麦苗,王维心中满是欣喜。虽然此刻自己并未位极人臣,可是能够造福此地百姓,也是上天赐予的机缘。他整顿吏治,创立学堂,重视农桑,在南选任职的一年中,得天庇佑,风调雨顺。在他的治理下,南选的百姓安居乐业,吏治清明,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繁盛景象。

王维每天除了处理公事,也会游山玩水,所到之处,无不深受当地百姓的爱戴。

天宝元年(742年),王维四十四岁,朝廷政令下来,任命他为左补阙,圣旨下达之日,王维收拾好行装,启程回京。

补阙官名来自“言国家有过阙而补正之”,职掌与拾遗相同,“掌供奉讽谏,扈从乘舆。凡发令奉事有不便于时,不合于道,大则廷议,小则上封。若贤良之遗滞于下,忠孝之不闻于上,则条其事状而荐言之。”左补阙隶属于门下省,位秩从七品上,是个没有实权的小官。任此职者,不拘出身官阶及铨叙。补阙也设有内供奉,无定员额,资格、俸禄与正官相同。

出发当日,百姓夹道相送,有白发苍苍的老人送上鸡蛋,也有人送蔬菜、瓜果等不同的东西。东西虽然微薄,可是表达了对王维的敬爱之意。王维笑着手下了这些百姓的心意,心中满满地都是感动。

走出南选,他就吩咐下人把这些吃食用的分给乞丐,自己仍是轻车简从,急速回京。回京后不久,又迁库部员外郎,依然是没有实权的小官。此时年近半百的王维,心有余而力不足。李林甫排斥张九龄曾经任用过的人,提拔他崇信的郭慎微等人,这些人资历比王维少,年龄比王维小,才干又不及王维,可是官职却都在王维之上。他的官职始终徘徊在六、七品上,自己倒也浑不在意,只是隐隐为朝廷的命运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