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半笺风流半笺痴:情暖三生的古典最美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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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你的凋谢,是另一种绽放(4)

她看到他在暮色的沉默里徘徊,她知道他的心中定有所缺,为国,为家,她猜测着最坏的情形。她知道,她会全身心地支持他的决定,她会如经冬犹绿的江南丹橘,体贴地为他遮挡风雨,让他去后的一切简淡无瑕。

但是在第二首《悼亡》诗中,她就没有第一首表现得那么洒脱,那么清明。

她一上来就明白地表露出失去伴侣的悲凄,凤凰本是相携而飞,到底在什么地方分散了呢?楚江水的拍岸声中,琴声也断断续续,难以为继。自古至今,人们依着这楚江水,纪念荀息,凭吊屈平,为朝廷之事而累终岁,方可在青史上留得姓名。我们不过凡夫俗子,难以效仿苌弘化碧,唯有长声呼号,以纾胸臆。

每个朝代灭亡之时,总会有一些士大夫以自绝的方式为自己生活且服务的朝代进行激烈决绝的殉葬。一百多年前,清朝初亡,民政部员外郎梁济问儿子梁漱溟说:“这个世界会好吗?”父子对谈后几天,梁济投积水潭自尽。他留下万言遗书,希望以其一人殉身而唤起国人之国性。

中国文人胸怀经世之志、头顶灿烂星辰,以一生、全身心去履践忠孝节义的思想和意义,春夏秋冬,周而复始,前仆后继,仅此一点就令人动容。

时间向前推去,明朝灭亡时也有一个人,为留守气节,不仕满清,留下一首《绝命词》——“图功为其难,洁身为其易。吾为其易者,聊存洁身志。含笑入九泉,浩然留天地”,便自沉于寓山住所梅花阁前的水池中,他就是祁彪佳。

这些士子大夫的自绝是眷恋旧也好,唤起新也好,我都不甚在意。虽然每每想起梁济那句“这个世界会好吗”而欲泪,我仍更关心那些坚强活在满目疮痍中的人们,相较于那些以肉身之死来呼唤、剖白自己的人,他们是活生生的,不断地创造着奇迹的人,就像祁彪佳的遗孀商景兰。

商景兰能书善画,德才兼备,十六岁时嫁入山阴祁家,与当时著名藏书家祁承爜之子祁彪佳成婚。祁彪佳寝馈于书卷之中,仕途上少年早达,在学术上精文墨、通戏曲、擅文才,生活上颇具雅趣。二人伉俪相敬,琴瑟相和,无论在性情上、生活上还是学术上都十分契合,时人赞其为“金童玉女”。

他们相濡以沫二十五载,若说生活中有何憾恨,那就是他们生活在那个奄奄一息的明朝。彼时,大明江山气数将尽,清军南下,眼看大明朝的半壁江山也难以保全。

不久,崇祯帝自缢于北京,清兵正式进驻中原。而弘光小朝廷偏安江南一隅,仍内斗不休。商景兰虽为女子,却深晓大义,她知明朝的一切都难以挽回,于是,就日祝于佛前,只愿丈夫能安然无恙。

国家已然破碎,小家更不能就此离散。出于女性的直觉,和对丈夫的了解,商景兰心里一直有隐隐的不安,所以她多次劝祁彪佳能向朝廷请辞归家。与其让丈夫为朝廷之事忧心,不如夫妻俩归守田园,不问世事,继续从前的美好生活。

世事急转恰如燎原大火,压根由不得人控制。一时间,种种情势齐发,相逼之下,祁彪佳采取了最决绝的方式来表示无声的抗议。而属于商景兰幸福的生活自此戛然而止。

祁彪佳刚死,大明朝紧接着也灭亡了,接踵而至的家国之难重重地给了商景兰两击。故国沦丧、夫君死别所带来的悲痛,让商景兰一时间无所适从。但她膝下有儿女,她不能轻言生死,只得将那些排解不去的悲痛诉诸笔端。

商景兰也出生于仕宦之家,并不如那些小家碧玉,只贪恋儿女之情。她心中有着对国家、对生命的大悲切,从她的诗作中可见悠悠的故国之思,和苍苍的身世之感。

她毕竟只是尘世一凡俗女子,经历此变故,她也总不免要有种种抹不去的婉转曲折。“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坠河而死,将奈公何!”想必商景兰也和《公无渡河》中的女子一样,有过如此无奈的悲怆。只是,她没有如那位女子一般随丈夫投河而死。她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位母亲,也没有忘记初嫁时祁公对她的嘱托:“区处家事,训诲子孙,不堕祁氏一门。”

不管现实多么不堪,商景兰依然努力让自己活得丰盛。她以一己之力,成就一门的传奇。儿子为反清复明抛头洒血,女儿媳妇以诗歌吟咏人生,祁氏门中出现了盛极一时的女性家庭创作团体,开创了清朝闺阁聚会联吟联句的风气。

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有没有那么一种永远,永远不改变,拥抱过的美丽都再也不破碎,让险峻岁月不能在脸上撒野,让生离和死别都遥远,有谁能听见?这世间有太多的生离死别,所以让人伤心落泪,所以一片伤心画不成,纳兰容若就是这样的一个伤心者,一阕《南乡子》惹人落泪。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思来忽断肠。咽下酸楚的思念泪,痛悔当初为何如此薄情,没能厚重待你。我凭借着那一手精湛的丹青功夫描画出你的面容,今生别过,唯望以此留念,日日与我相对。哪知,纵有鬼斧神工,一片伤心也是画不成的。

你我分离时所说的话,好像还在耳边,只是我们再不能如那比翼鸟般同枕同卧,如今一个醒来,一个径自睡着。我在午夜梦回,对着那风声雨声檐铃声,独自垂泣,为我对你相知不深,也为我不能与你同处于那亘古的寂静中。这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我只得以纸笔代喉舌,只是,伊人已逝,千般相思与谁说?

有的人在某个地方出生、成长,不过命运随意地将其抛掷在此,终究是未得其所。而他的内心常常思念着另一个不知在何处的地方,他称那里为家乡。纳兰容若就是这样的人。他生于富贵之家,衣食无忧,仕途坦荡,然而,翻开他的《饮水词》,你却会发现满纸皆寂寥。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外人只看得到他是大学士明珠之子,深受倚重的御前侍卫,精通经史,擅书道,工丹青,又善骑射,却没有人知道,这些统统不是他想要的。

真实的纳兰容若厌倦黑暗官场,无意富贵功名。他的生活也并不是外人所想那般事事顺意,无忧无虑。初恋之人被选入宫,做了帝王的妃嫔。正情浓时,两人就被活生生地拆散;父母之命下所娶之妻,情愫渐生,恩爱渐浓,妻子却骤然离世。不过短短数年,生离与死别,人间两大悲剧都教他尝了个究竟。续弦,却难圆旧梦,于人世之功名、地位、富贵再难有心一顾,终日郁郁,终至成疾,于三十一岁溘然长逝。

无论情、无论才,纳兰都堪称旷世一妙人,然而这样的人与世界的缘分竟然这么短,短到我们措手不及。也许,情深到一定程度,才高到一定地步,都是累人的,尘世也难容的。

我这个人是最见不得英雄白头,美人迟暮的。我一直认为亚历山大大帝是这世界上最死得其时的人,世人看不到他龙钟的老态,他在人们心中影像永远是三十二岁正当年的模样。细想来,纳兰死得这样早,也好,唯记取他一番心事,一抔深情,正合衬。

每个人的心里都会装着一个人,遥远的,不可触摸的,旁人看不见,唯有自己心底清晰。纳兰自是不能免俗。少年时的他才情、形貌俱佳,正是个心事眼波难定的风流儿郎,与其表妹蓦地一相逢便倾心相许,然而幸福的灵光,只一闪现,便无踪迹。表妹被选作秀女入宫,二人被一道宫墙阻隔,初萌生的情一夕成末路。

纳兰心中残存一丝希望,盼着有朝一日表妹限满出宫,再续前缘。然而现实让人的自我安慰幻灭得更快,表妹还未出宫,他却要娶他人为妻了。

有时,我不得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一件事的出现,也许只是为了替代或消解另一个人、另一件事的存在。

纳兰在父母之命下迎娶了卢氏为妻。初始,他不情不愿,心内仍存着对表妹的爱恋,对卢氏少有关心和眷顾。时日一久,纳兰心头对表妹的相思因现实的无望而渐渐冷落成灰,而卢氏本人婉娈端庄,诗书礼义俱通,不但能与纳兰畅谈如老友,而且将纳兰内心的苦痛一一拂去,二人日渐情笃。

想来,卢氏必定是个冷暖自知的清定女子,所以,她定会知晓纳兰内心深藏的缱绻波折。只是,她什么不说,也不强求,容他自行消化过往直至简淡无瑕,而她在他的身边,做他的妻子,痛他的痛,爱他的爱。我想,卢氏这样的作为才是真正的凛冽,也只有卢氏这样的女子才值得纳兰深爱一生难忘怀。

谁知,当他们刚刚开始“并吹红雨”、“同椅斜阳”的幸福生活,卢氏就因难产而香消玉殒,彼时,他们成为夫妻仅仅四年。

他本以为就这样,与卢氏相携相和地过完今生,然而晴天里一个闷雷无征兆地打下,一手打破了所有的和愉宁静。对她的爱仿佛刚刚开始,却要就此戛然而止,他怎会甘心!

他将心中未竟的爱,未诉的情意,一字一句地写在素白的笺中,在她的墓前,将它们烧成灰,当风扬之,他相信,有朝一日,她将在风里听到。

在她离去的无数个夜晚里,纳兰的内心为曾经的不作为蒙羞。他本可以爱她更早一些、更长一些的,固执的他却空念远方的河山,而不曾低首怜取眼前人。

像那首古老的歌唱的那样:“当我归来时/啊,我归来时/一切都已成空。”当他发现对她的爱早已深沉时,伊人却已不在。

他铺展宣纸,饱蘸浓墨,将已在心中细细刻画的她,一笔一笔地描摹在纸上,画中的她云鬓轻挽,浅笑依然,他执起画,不由得看得痴了,看得眼朦胧了,胸中仿若有万般浪涛汹涌,涌至笔尖,化作一阕《南乡子》。

有人说时间是药,医得好所有创痛。但纳兰对卢氏的爱与痛却是无药可医的。也正因此,顾贞观才会略带无奈地说:“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

我想,每个人都做过永恒的梦,有过永恒的希冀。但是,上天总是会把这个梦打破。它不允许相恋的人一起厮守到老,总有一个要先走,而对另一个人来说,就是“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愁是因为爱,然而,乐观地活着,才是对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的最大安慰。

空床卧听南窗雨,无人挑灯夜补衣

思念成灾是命苦,相爱一辈好幸福。生命很短暂,只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共度夕阳红,才是最美最幸福。一生一爱,一世一心,人生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长相厮守,然而,天不遂人愿,在人生的某个节点,另一半总会突然老去。那些相濡以沫的日子,只能拿来感念。贺铸,一首《鹧鸪天》,一腔对爱人深深的思念。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重过阊门这个地方,如今已经万事皆非,你和我一同来到这里,为何不能一同归去呢。梧桐树的一半在清霜后已经枯死,白头的鸳鸯,失去伴侣只剩下一只在飞。

原野上的草,露水初干,我在你居住过的旧地方思念着埋在新垅里的你,依依难忘。孤独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床上,听着南窗的夜雨,现在谁还会再为我挑灯缝补衣裳呢。

这首词是贺铸为悼念亡妻赵氏而作,全词写得很沉痛,十分感人。是唐宋之后悼亡诗歌中不可多得的名篇。当时贺铸不久因事要离开夫妇共居苏州时,痛感物是人非,满腹辛酸无处倾诉,就写下了这首悼亡诗。

人活一世,最大的幸福莫过于与自己相爱的人相守一生,而贺铸就是这种幸福的体验者。宋代词人中,贺铸的名气虽然不及柳永、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等大家那么显赫,但是,这位以一句“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而出名的“贺梅子”,却自有他在词坛上遮掩不住的光辉。特别是他的词,英雄豪气与儿女情长并存,在两宋词坛上尤其难得。

贺铸夫人赵氏,勤劳贤惠,贺铸与妻子的感情非常好,他曾有《问内》诗写赵氏冒酷暑为他缝补冬衣的情景。

庚伏压蒸暑,细君弄咸缕。

乌绨百结裘,茹茧加弥补。

劳问汝何为,经营特先期。

妇工乃我职,一日安敢堕。

尝闻古俚语,君子毋见嗤。

瘿女将有行,始求然艾医。

须衣待僵冻,何异斯人痴。

蕉葛此时好,冰霜非所宜。

贺铸字方回,号庆湖遗老,生于河南卫州(今汲县),祖籍浙江山阴(今绍兴),古人重郡望,因此他称自己为“越人”。他是宋太祖孝惠皇后的族孙,又娶了宗室赵克彰的女儿为妻。出身贵族,且兼有一层裙带关系,这样的身份每使人艳羡不已,常人将以此自炫,可贺铸却看得非常淡漠,视富贵如浮云。他洁身自好,性情狷介,喜欢评论时事,于当前的事情,总要说出自己的看法,或赞赏,或批评,直言不讳;对那些权倾一时的“贵要”,“少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颇有豪侠倜傥之风。

正因为这样,他的仕途充满了坎坷,在官场上始终未能舒展他的抱负,只先后在泗州、太平州等地担任通判之类的地方官吏。他心气太高,看不惯官场的污浊腐败,受不了对上司的谄媚迎合,最后唯有弃官回归民间。贺铸携家来到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