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生长在与世隔绝的地方,从未与任何人打过交道,他不可能想到自己的品质、情感和行为有哪些优缺点,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心灵是美好还是丑陋,就像他不会想到自己的外表长得是美还是丑一样。这些都是他不会注意,也很难理解的。他也没有一面把这些展现给自己看的镜子。一旦把他带入社会,他就立即得到了在此之前缺少的镜子。周围人的言行举止就是这面镜子,他们是否理解和赞同他的情感,都会有所反映。此时此地,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感情是否合宜,看到自己心灵的美和丑。这个一生下来就与世隔绝的人,现在正专注于那些给他带来快乐或悲伤的外界事物。那些事物所引起的感情、愿望、厌恶、快乐或悲伤,将全都展现在他面前,这些也是他从未思考过的。但这些情感不会引起他莫大的兴趣,更不会引起他专心的思考。虽然思考这些感情的起因时常会给他带来快乐和悲伤,但是对快乐的思考不会给他带来新的快乐,对悲伤的思考也绝不会激起他新的悲伤。一旦进入社会,他所有的感情会立即引起新的感情。他会看到人们对他的感情表现出的赞同和反感。赞同使他受到鼓舞,反感让他感到沮丧。他的愿望和厌恶、快乐和悲伤,现在常常会引起新的愿望和厌恶、新的快乐和悲伤。因此,现在他会对这些情感深感兴趣,并时常让他专注的思考。
我们对自身美丑的最初概念,不取决于自己的身形相貌,而是由别人引起的。我们很快就能感觉出别人对我们相同的评论。如果他们夸奖我们的相貌,我们会感到高兴;如果他们对此表现出厌恶,我们就会感到失望。我们很想知道自己的外表会得到何种评价,我们通过照镜子的办法,尽可能努力地与自己保持距离,以他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逐一审视自己的身体。经过这样的审视,如果我们对自己的外表感到满意,就会将别人最坏的评判置之不理,若我们觉得自己让人厌恶是理所应当,那么别人任何一点反感都会让我们觉得无地自容。一个外貌还算英俊的人,也许会容忍你嘲笑他的某个小缺陷,但对于一个外貌丑陋的人来说,这种玩笑会让他无法忍受。很明显让我们焦虑不安的是我们的美丑对他人的影响。如果我们与社会没有联系,这些就完全不重要。
我们最开始的一些道德评论都是针对他人品行的,并且我们迫切想知道这些评论给自己带来的影响。但是不久之后我们就会认识到,别人对我们同样是直言不讳的。我们渴望了解自己会得到他们怎样的评价,以及是否一定要像他们对我们所表现的那样,表现出我们令人愉快或不愉快的样子。我们因此开始考虑,如果身处他们的情景中我们会有怎样的表现,以此来审视自己的感情和行为,思考自己应该如何向他们表现。我们假定自己是自身行为的旁观者,并且尽力想象这种行为给我们带来的影响。某种程度上这是我们能用别人的眼光来检查自身行为是否合理的唯一途径。如果这种观察使我们感到高兴,我们就会不在乎别人的赞扬,也不在意别人的指责;无论受到怎样的歪曲或误解,我们都有信心得到别人的称赞。如果我们对自己的行为心存疑惑,就会更加渴望获得别人的认同。如果别人说我们并非声名扫地,那别人的指责就会让我们感到更加迷惑和煎熬。
当我们努力审视自己的行为时,当我们尽力去判断自己的行为,并对此作出评价时,我们仿佛把自己分成两个人:一个是作为检查者和评判者的旁观者,另一个接受检查和评判的行为者。作为旁观者的“我”尽力设身处地地看待我的行为,并且考虑当我从那个特殊的角度来观察自己行为时,会有怎样的情感。另一个作为行为者的“我”,实际上就是我自己,我尽力以旁观者的身份对其行为作出评价。前者是评判者,后者是被评判者,这两者就像“原因”和“结果”一样,不可能完全一样。
和蔼可亲和成绩卓著都是品质崇高的美德,都应该得到我们热爱和回报,那些邪恶的品质都是令人讨厌和应受到惩罚的。但所有这些品质都与他人的感情密切相关。美德之所以是和蔼可亲和值得赞扬的品质,不是因为它是自我热爱和感激的对象,而是因为它在别人心中激起了那些感情。如同猜疑会引起罪恶的折磨一样,意识到美德能得到赞许和尊敬,必将会给我们的精神带来安宁和满足。受人爱戴并且知道自己值得被爱,是一种伟大的幸福。同样,被人憎恨并且知道自己罪有应得,则是一种巨大的不幸。
论赞扬和值得赞扬的热爱,兼论谴责和理应谴责的畏惧人生来就希望被人热爱,而且希望自己成为可爱的人;同时,人生来就害怕被人憎恨,而且还害怕自己成为可恨的人。也就是说,人不仅希望被人赞扬,而且希望在没有得到赞扬的时候,也确信自己是应该受到赞扬的人。人不仅害怕被人谴责,而且害怕成为没有受到谴责,也知道自己是应该被谴责的人。
对值得赞扬的热爱并不完全来自对赞扬的热爱。虽然这两个原则很相似,互有联系且常常混为一体,但在许多方面它们各自独立又互有区别。
那些品行为我们所赞同的人,我们自然对他们怀有热爱和敬佩。这也必然会让我们渴望得到同样令人愉快的感情,而且希望自己像那些人一样成为值得敬佩和亲近的人。急切的好胜心,源自我们对别人优点的敬佩,我们不可能满足于得到与别人同样的敬佩,我们至少必须相信自己跟别人一样,具有值得赞扬的品质。为了获得这种品质,我们必须努力成为一个公正的旁观者,用别人的眼光和态度来看待自己的品质和行为。观察的结果如果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我们就感到快乐和满足。如果别人观察我们品行的眼光,和我们曾想象的一样,并且得出了跟我们相同的结论,我们这种快乐和满足就会增强。他们的认可坚定了我们的自我认同,他们的赞扬也坚定了我们的自我赞扬。热爱值得赞扬的品质,此时这种热爱不完全来自对赞扬的热爱,至少在很大程度上,是来自对值得赞扬的品质的热爱。
当最真诚的赞扬不能证明某种值得赞扬的品质时,它就不可能给我们带来多大的快乐。由于误解和不明真相给予我们的尊敬和钦佩是不充分的,如果我们意识到自己并非如此被人热爱,如果真相大白之后人们带着截然不同的感情来看待我们,我们的满足就不完美。如果别人对我们从未实现的行为或与行为无关的动机进行称赞,那么他就是在为别人而称赞我们,我们不可能为此感到满意。这些称赞比任何责难更让我们感到耻辱,使我们不断反省。这种反省是我们应该具备却最为缺少的。可以想象一下,面对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恭维她的肤色只能满足她的一点虚荣心。这种恭维更多的是让她想到自己真正的肤色所应得的评价,相比之下她会深感羞愧。为这种毫无根据的赞美感到高兴,只能证明内心的浅薄和空虚,这就是虚荣心。它造成了那些极其荒谬卑劣的恶习,也造成了虚伪庸俗的谎言。如果经验没有使我们认识到这些是多么粗俗低劣,我们最起码的庸俗感也会把我们从这个虚荣的深渊中救出来。愚蠢的说谎者,竭力编造出一套子虚乌有的冒险故事来换取友人的赞美;自命不凡的花花公子,摆出一副他自知配不上的高贵架子,他们无疑都是在自己幻想的赞扬中陶醉。他们的虚荣心来自一种幻想,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都不会上当。如果他们换位思考,置身于自己曾骗过的那些人中,就会为自己受过这么高的赞美而震惊。他们用自认朋友们实际上看待他们的那种眼光,而不是用他们应该在朋友面前表露的那种眼光来看待自己。他们浅薄的弱点和轻浮的愚蠢,总是妨碍他们反省自己。如果他们意识到自己会在众人面前露馅,那他们就会用那种卑劣的观点看待自己,让事实大白于天下。
不知真相和毫无根据的赞扬不可能让我们感到实实在在的快乐,也不可能产生经得起考验的满足感。如果我们没有得到赞扬却在各方面都应当被称赞,按照通常的标准也一定会被赞扬的时候,我们才会感到真正的安慰。我们不仅为赞扬感到高兴,也为值得赞扬的行为感到快乐。虽然实际上我们没有得到任何赞扬,但想到自己理应得到别人的赞扬,还是会觉得愉快。有时别人并没有责备我们,但我们反省到自己理应被责备,就会感到惭愧。如果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经恰如其分地遵守了公众普遍认可的标准,他在思考自己行为的适应性时就会深感满意。当他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公正地看待这些行为时,他完全能够理解影响行为的全部动机。他带着满足和喜悦,回顾行为的每一个细节。即使人们对他一无所知,他也不在意,因为此时他用来看待自己的并不是人们对他的实际看法,而是人们在充分了解他之后可能产生的眼光。此时他期待着人们的赞美,并带着相同的感情自我称赞。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引起这样的结果是自然而然的,他在想象中把它们紧密联系在一起,并习惯性地认为这种行为理应会带来这样的感情。人们不惜抛弃生命去追求声誉,哪怕死后再也不能享受荣誉带来的快乐。他们幻想着那些终将属于自己的荣誉,耳边回响着永远不会听到的赞许,心中充满了永远不可能感受到的赞美。这些想象驱散了他们的恐惧感,让他们常常作出超越人性的壮举。我们永远无法获得赞美,是因为世人没有准确地了解我们行为的真相和价值。实际上,我们逝去才获得的赞美和我们永远无法得到的赞美并没有多少区别。前一种产生的影响如此强烈,对后者的高度重视我们也就无须感到奇怪了。
上帝在为社会创造人时,就赋予人善于取悦他人的天性,使人害怕得罪同胞们。他教导人为他人的赞扬而快乐,为他人的反对而痛苦。他让我们感到同胞的赞同是最为愉悦的事,同胞的反对是最让人难堪和不满的事。
倘若人只渴望得到同胞的赞同,厌恶他们的不赞同,人就无法适应社会的生存。因此上帝不仅让他渴望得到别人的赞同,而且让他渴望自己具有值得别人赞同的品质,或能够在人群中自我赞同。前一种愿望能使他希望在表面上适应社会,后一种愿望才能让他渴望真正地适应社会。前者只能使他假仁假义、隐瞒罪恶,后者才能使他真正地热爱美德、痛恨邪恶。后一种愿望对任何一个健全的心灵,似乎都更为强烈。只有软弱浅薄的人,才会对那种自知完全配不上的称赞感到高兴和得意。弱者有时会为此感到愉快,但明智的人无论何时都会抵制这种赞扬。虽然明智的人很少因为自己不值得被赞扬而感到愉快,但当他知道自己做所的事应该被赞扬,却无法得到赞扬的时候,他也会感到莫大的快乐。他从来不把不该得到赞扬的事情受到赞扬当做值得追求的目标。在值得赞扬的情况下得到人们的赞扬,对他也不太重要。成为那种值得赞同的人才是他追求的最终目标。
卑劣的虚荣心才会让人们渴望,甚至接受不应该得到的赞扬。在理应得到赞扬的情况下,我们不过是渴望一种最基本的公正待遇。在智者看来,热爱良好而真实的声誉,不贪图从中可能得到的好处,也没什么错。但有时他忽略,甚至不屑这一切,除非他完全确信自己所有的言行没有任何不当,否则他不会轻易这样做。他的自我认同无须别人的认同来支持,这种自我赞同,即使不是他的全部目标,也是他的主要目标。对这个目标的热爱即为对美德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