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释:[1]少陵野老:汉宣帝陵墓在杜陵县,许皇后葬在杜陵南园,称少陵,在长安县南四十里。杜甫祖籍杜陵,曾在此居住过,故常称“杜陵布衣”、“少陵野老”。曲江曲:曲江偏僻曲折之处。[2]江头:曲江头,有唐玄宗原来的行宫。宫殿锁千门:指行宫千门万锁,冷冷清清。安史之乱后,帝妃、权贵们都逃离长安了。[3]霓旌:霓虹色的彩旗,指帝妃巡幸时的仪仗旗。南苑:芙蓉苑,曲江南部。[4]昭阳殿: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所居宫殿,此指杨贵妃生前住处。辇(niǎn):皇帝乘的车驾。[5]才人:宫中女官。带弓箭:指会武善射的女才人。啮(niè):咬。勒:带嚼口的马笼头。因用黄金为饰,故称“黄金勒”。[6]明眸皓齿:眼亮齿白,形容美人,指杨贵妃。血污游魂:指杨贵妃被缢死马嵬驿之事。天宝十五年(756)六月,安禄山陷长安,玄宗带杨贵妃出逃,准备入蜀。行至马嵬驿(今陕西兴平,距长安百余里),六军不前,请诛杨国忠及杨贵妃。玄宗无奈,只好下令缢死杨贵妃于马嵬驿佛堂梨树前。[7]清渭:马嵬驿南滨之渭水。有泾水浊渭水清之说,故称“清渭”。剑阁:今四川剑阁北,玄宗入蜀经由之地。去住:去指远去的玄宗。住指葬马嵬驿的杨贵妃。即生者与死者。[8]臆:胸臆。泪沾臆:杜甫说自己有感世事的沧桑巨变而泪落胸前。岂终极:哪里有终极之日。指江水长流,花开花谢,不以人情而转移。[9]胡骑:安禄山的军队。望城北:唐时长安城南为居民住宅区,杜甫住此。城北为宫阙所在地。两句是说杜甫本想往城南回家,不料却向城北走,足见内心悲愤,精神恍惚。一说肃宗在灵武即位,地在长安之北。望城北,望王师北来恢复京师。
鉴赏:唐肃宗至德元年(756)秋天,杜甫离鄜州去投即位于灵武的唐肃宗,不料被安禄山叛军抓获,带到已沦陷的长安。第二年(757)春天,他偷偷地来到曲江边唐玄宗原来的行宫之地,睹物思人,触景伤怀,悲愤地写下这首诗。
全诗分三段。从“少陵野老”到“为谁绿”为第一段,写长安沦陷后曲江的荒凉景象。这里原是繁华的游览胜地,如今却宫门紧锁,冷清寥落。细柳新蒲为谁而绿呢?只有少陵野老悄悄地来到这里,睹物伤情,吞声而哭!开篇四句就把长安沦陷后的险恶的政治氛围以及“春日”的时间、“曲江曲”的地点、诗人“吞声哭”的情态展露无遗,突出了诗题“哀江头”之“哀”。
从“忆昔霓旌”到“双飞翼”为第二段,回忆安史之乱以前曲江春日繁华的景象。那时唐玄宗和宫妃们幸游芙蓉苑,彩旗飘动,万物生辉。杨贵妃随车伴驾,女官们戎装跨马,仰射高空,正中比翼双飞的鸟。这精湛的技艺博得了杨贵妃粲然“一笑”!这段写唐玄宗与杨贵妃游苑的放纵、豪奢,为他们后来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从“明眸皓齿”到“望城北”为第三段,写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悲剧及诗人的感慨。“明眸皓齿”照应前面的“一笑”,“今何在”照应开头“细柳新蒲为谁绿”的“为谁”二字,物是人非,何其沉痛!“血污游魂”写出了杨贵妃横遭缢死;“归不得”,长安失陷,游魂不能归,只好埋葬在马嵬驿!“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杨贵妃长留渭水之滨,唐玄宗却远去剑阁,去留东西,生死两离,永无消息。这与前面“同辇随君”情融相对照,是何等的凄切!自然,这是他们逸乐无度的结果!接着,面对人事沧桑,诗人顿生感慨:人是有情的,触景伤怀,泪湿胸臆;大自然是无情的,江花照开,江水照流,永无止境。以“无情”衬“有情”,更见悲痛之情深!因此,在“黄昏胡骑尘满城”的恐怖气氛中,诗人心神恍乱,本想回城南家中,却向城北的皇家宫阙走去。这里暗含两层意思,一是写诗人内心哀痛,念念不忘朝廷;一是写诗人北望王师,收复京师。两层意思都表现了诗人忠君爱国的情怀。
全诗采用对比手法,将昔日的繁华与今日的荒凉,昔日的欢愉与今日的死别进行对照,在正面写唐玄宗为代表的统治集团乐极哀来的现实中,暗寓国破家亡的绵绵遗恨和深刻教训。
喜达行在所三首(其二)[1]
杜甫
愁思胡笳夕,凄凉汉苑春。
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2]。
司隶章初睹,南阳气已新。
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3]。
注释:[1]喜达:高兴地到达。行在所:皇帝和朝廷临时所在地。[2]间道:操山间小路、走捷径。[3]喜心翻倒极:心里高兴到极点时反而颠倒为哭泣。
鉴赏:这是一种表述极致感情的情景诗。
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四月,杜甫乘隙逃出被安禄山叛军占据的长安,投奔在凤翔的肃宗。历经千辛万苦,他终于到达了朝廷的临时所在地,并被授予“左拾遗”的官职。刚刚才脱离了叛军的淫威,一下又得到朝廷的任用,生活中这种巨大的转折在诗人心中激起了万顷波涛,动情地写下了三首诗。这里选取其中的第二首。冒死来归,惊喜地到达了朝廷的临时所在地,是应该激动的,但诗人仿佛惊魂未定,昔日在长安近似俘虏的生活历历在目。胡笳的声音带来的是自己悲愁的思绪,皇家宫苑在春天也是一片凄凉。看看今日还能生还,这件事实在值得庆幸;可是,“生还”也只有今日才敢想啊,昨日自己还在山间小路上奔逃,那时性命就如悬在顷刻之间,只是暂时属于自己,哪里还敢想有“今日”!“间道暂时人”正是回味昨日艰险的意境。接着诗人把笔锋转向对眼前“中兴”气象的描写,用的是汉光武帝刘秀重建汉室的典故。南阳是刘秀的故乡,刘秀把汉王朝从王莽篡政的逆境中恢复过来,不正如眼前凤翔的景象吗?“中兴”有望,正使人欣喜至极。然而诗人却哭起来了。这“呜咽泪沾巾”正是这种极致感情的体现,流的是激动和喜悦的泪水。艺术源于生活,这种表现手法是完全适合表现生活实际的。九死一生的非常事件,引出喜极而泣的非常感情。看似零散的诗句和倒装的句式,真实地、意若贯珠地表达了诗人悲喜交集的激动心情。看似参差不齐,实则错落有致,散中见整。
全诗处处从变化中求和谐,而有理殊趣合的妙境。
羌村三首(其一)
杜甫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1]。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2]。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3]。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4]。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5]。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6]。
注释:[1]峥嵘:高峻、深邃貌。日脚:透过云缝照射下来的光柱像是太阳的脚,故称“日脚”。[2]柴门:用树枝做成的门,形容其简陋。[3]孥:儿女。[4]遂:实现、达到。[5]歔欷:哽咽、抽泣。[6]夜阑:夜深。秉烛:手里拿着蜡烛。梦寐:睡梦。
鉴赏:这是一首乱离之中全家重新聚合时悲喜交集的情景诗。
至德二年(757)杜甫为左拾遗时,房琯罢相,他上书援救,触怒肃宗,被放还鄜州(今陕西富县)羌村探家。《羌村三首》就是这次返家所作。三首诗蝉联而下,构成一组“还家三部曲”。这里为第一首。
前四句叙描在夕阳西下时分抵达羌村的情况。迎接落日的是满天峥嵘万状、重崖叠嶂似的赤云。这般美好绚烂的景色,当然地唤起“归客”亲切的记忆,使诗人激动不已。次句既融入了口语又颇具拟人化的色彩,似乎太阳经过一天的奔劳,也急于转入地底去休息。诗人恰巧也在这时结束了漫长的行程回到了家门口。白头拾遗长途奔劳,早已巴望着到家休息。前两句的写景中融进了到家时的兴奋感觉。一个“噪”字描出了具有特征性的乡村黄昏景色,而这鸟雀喧宾夺主的声浪又反衬出那种年月里山村的萧索荒芜。写景中隐隐地流露出一种悲凉之感。“归客”一句措语平实,却极不寻常。其中寓入了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又暗含了“近乡情更怯”的忐忑不安的心情。
后八句写进入家院后初见家人、邻里时悲喜交集之状。诗人未作任何繁缛沉闷的叙述,只简洁地用了三个画面来显现这种悲喜。首先与妻孥见面。乍见时似该喜悦而不当惊怪。然而,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人命危浅,朝不保夕,亲人忽然出现,真叫妻孥不敢信、不敢认,乃至发愣地“怪我在”,直到“惊定”才“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喜达行在所》)。这反常的情态,曲折地反映出那个非常时代的离乱状况。诗人从而发出感慨:“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这“偶然”二字含有极为丰富的经历和无限的内容。诗人从陷入叛军之手到脱离叛军亡归,从触怒肃宗到此次返家,风波险恶。现在竟得生还,不是太偶然了吗?妻孥之怪,又何足怪呢?言下大有“归来始自怜”之意,刻画罹难余生之人的心理极当。其次是邻里的围观。消息自然传开,引来众多邻人,大人小孩在农村院落那种低矮围墙的外面隔墙相望。这些邻居,一方面是旁观者,故只识趣地远看,不忍搅扰这一家人既幸福又颇心酸的时刻,况且这小小的院落里是站不下这么多人的;另一方面他们又并非无动于衷地旁观,而是人人都进入角色,“感叹亦歔欷”,是对之羡慕?为之心酸?还是勾起自家的伤痛?短短十字,多么富于人情味,又多么含蓄蕴藉!其三是一家人深夜了还秉烛对坐的情景,最初的激动照理应该过去了,可诗人一家还沉浸在兴奋的余情之中。“宜睡而复秉烛,以见久客喜归之意。”这个画面即成为本诗摇曳生姿的韵尾。
全诗以白描手法取材于诗人的亲历和见闻,景实情真,毫无夸饰。能抓住典型的人物心理和生活情景,表现力极强,颇耐人含咀。尤其韵尾之联被后世诗人词客屡屡化用,成为名句。
春宿左省
杜甫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1]。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2]。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3]。
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4]
注释:[1]掖垣:唐置门下省在宣政殿东面,称东台,又称左省或左掖。掖垣,即左省(偏殿)的短墙。[2]星临:群星出现,星空闪烁。月傍:接近月亮。九霄:九天,高空。暗指皇帝宫殿高入云霄。[3]金钥:午门的锁钥,指皇帝接见群臣时开启殿门的声响。玉珂:马铃,因饰以玉,称玉珂。唐时规定:三品以上九珂;四品七珂;五品五珂。[4]封事:议论时政的重要奏章。数:屡次。
鉴赏: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四月,杜甫从长安逃出到凤翔,谒见肃宗。五月,任左拾遗官职。八月,因思念郝州家人,告假去鄜州探亲。九月,唐军收复被安史叛军控制的京师长安。十月,肃宗自凤翔还京,杜甫亦从鄜州到长安,仍任左拾遗。左拾遗是负责直言讽谏之官,大事廷争,小事写成密封的奏章上报。此诗作于乾元元年(758)春,描写了他任左拾遗时值夜班,忠于职守,勤政为国的情景。首联:“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写他在左省上夜班时所见的景物。花影婆娑,栖鸟飞鸣而过,点明是黄昏“暮”色之景,和“宿”相关。“花”与“鸟”点明是“春”天,“掖垣”点明地点是“左省”。短短两句诗,一一扣应了题目“春宿左省”。颔联:“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写由暮至夜深的景色。皇宫之内,星光灿烂,似乎千门万户都在闪动;而高耸入云的宫殿,似乎靠近了月亮,因而接受的月光也就特别“多”,显得特别明亮。这是夜深,月到中天的形象,也暗含帝居高远的赞颂之意。颈联:“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写值夜班时的情景。因值班睡不着觉,仿佛听到开宫门的锁钥声;因风吹动檐前铃铎,自然想到百官们骑着响铃的马来上朝的情景。这些想象虚化之辞,真切地表现了诗人小心谨慎、勤于国事的心境。尾联:“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写夜将晓自己不寝不宁之因。因为想到“明朝”要为皇帝上“封事”(密封的奏章),心绪不宁,寝卧不安,所以数次询问“夜如何”,即夜深几时辰了。“数问”二字强化了诗人恭谨小心、非寝非宁的情态和忠君勤政的心情举动,活灵活现。
全诗以时间为序,自暮至夜,自夜深至将晓,自将晓至明朝,次第写来,明晰而不板滞,真切而又传神。前四句写景,后四句写情,景情结合,结构严谨而又灵动,诗意蕴藉而又明达。
赠卫八处士
杜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1]。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2]。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3]。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4]。
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5]。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6]。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7]。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8]。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注释:[1]参与商:两星名。参(shēn),参星,即二十八宿中之参宿(相当于猎户星座);商星即心宿(相当于天蝎星座)。《左传》:“高辛氏有二子,日阏伯,日实沈,日寻干戈。帝迁阏伯于商丘,主辰,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故参为晋星。”商星居于东,参星居于西,在天体上的距离约180度,此升彼落,永不相见。[2]今夕复何夕:引《诗经·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言宾主意外相逢之惊喜。[3]半为鬼:曹丕《与吴质书》:“昔年疾疫,亲故多罹其灾,观其姓名,已登鬼录矣。”言故旧亲朋,大半死亡。热中肠:内心非常难过。[4]父执:父亲的朋友。[5]罗酒浆:摆列酒肴。[6]春韭(jiǔ):春季生长的韭菜。间:掺杂。黄粱:粟米之一种,粟米有黄粱、白梁、青粱三种。黄粱味香可口,常作待客之用。[7]十觞:言喝酒之多。觞,酒杯。[8]感子:子,指主人卫八处士。感子是说为你的深情厚意所感动。故意:故旧情意。
鉴赏: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六月,杜甫被贬官,出任华州司功参军。冬赴洛阳。乾元二年(759)春,他从洛阳回华州,与卫八处士相遇。卫八处士未详其名,是杜甫的一位老朋友。“八”指排行第八;“处士”称没有做官的隐居的读书人。据陈婉俊补注《唐诗三百首》云:“《唐拾遗记》:公与李白、高适、卫宾相友善,时宾年最少,号’小友‘。此当是也。”此诗通过与卫八久别重逢、深情话别的描写,再现了战乱灾荒年月人生聚散不常、会难别易的生活情景,表达了世事渺茫的人生慨叹。全诗分五层。第一至四句为第一层,大处起笔,从人生如参商二星,各在东西,强调相见之难。“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以反诘句衬暂聚之喜悦,是说今夜在灯光下共叙离别之情。第五至十句为第二层,从生离说到死别、重逢。记得当年离别时,我们都还是少壮之年,如今却“鬓发各已苍”,成了白头翁了!“能几时”引出对世事、人生变化无常的感慨。再从相互询问亲朋故旧的下落,不料已有一半“为鬼”,不在人间了!于是,彼此惊呼,心中难受!这里与开头的“人生不相见”相呼应,暗示出战乱给人们带来的深重灾难。因为杜甫写此诗时,“安史之乱”已延续了三年多,时局仍在动荡之中。“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诗意一转,承接“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回到现实中,为二人的幸存于世,为二十年之后的重逢而感到欣慰,同时又透视出深深的隐痛。
第十一至十八句为第三层,写卫八儿女成行以及盛情款待他的情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写出了二十年的岁月匆匆,迟暮已至的喟叹!“怡然敬父执”以下四句,写卫八的儿女“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已之时,又去摆设酒浆,冒着夜雨剪来春韭做菜,煮出掺杂黄粱的香喷喷的米饭,热情款待,再现了他们彬彬有礼、亲切可爱的情态。第十九至二十四句第四层,写主客畅饮及对世事的感叹。“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在战乱中故人重逢话旧,实属不幸中之万幸,因而心舒气爽,开怀畅饮,一连喝了十大杯酒。杜甫作为客人,有感于友人的深情厚谊,也是十杯不醉。末二句写今夕之盛会,自然引起明日别离之伤悲,故云:“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