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678-740),字子寿,又名博物,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人。七岁能文,被张说誉为“后出词人之冠”。武则天长安二年(702)进士,调校书郎,又以登道侔伊吕科,授左拾遗。玄宗即位(712),由张说推荐为集贤院学士。后任中书舍人、冀州刺史、洪州都督、岭南道按察使,召拜秘书少监、副知院事。开元二十二年(734)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迁中书令。他是“开元之治”的最后一位贤相,议论朝政,刚正不阿。后为李林甫、牛仙客等所忌,于开元二十四年(736)被排挤出朝,贬为荆州刺史,以文史自娱,写了不少清淡惋惬、寄托深远之诗。卒后谥文献,有《曲江集》留世。安史之乱(755)后,玄宗每思其忠谏之言,至为流涕。
感遇二首
张九龄
之一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1]。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2]。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3]。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4]
注释:[1]兰:泽兰,秋季开花,香草。葳蕤:形容枝叶繁盛。[2]欣欣:指兰草桂花欣欣向荣,生机勃勃。自尔:自然而然地。尔,语助词。[3]林栖者:隐居山林之名士。曹毗《对儒》:“不追林栖之迹,不希抱鳞之龙。”相悦:闻兰、桂之香而爱赏采摘。[4]本心:本性,素心。美人:指林栖者。
鉴赏:这是诗人遭受奸党李林甫、牛仙客的迫害,罢相被贬之后所作的《感遇》组诗,凡十二首。“感遇”者,有感于遭遇之谓也。“之一”选自组诗的第一首。此诗以春兰、秋桂自比,以喻“本心”,表达自己立身修德,恶邪守正之高尚品德。
诗的一、二句“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以物起兴,引出自比的对象。你看,春天的兰草迎春勃发,茂盛纷披,生机无限;秋天的桂花叶绿花黄,皎洁明净,馨香四溢。此两句源自屈原《九歌·礼魂》中诗句:“春兰与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只是诗人将兰、桂对举,兰举其叶,桂举其花,将“秋菊”置换为“秋桂”罢了。“葳蕤”与“皎洁”再现了春兰与秋桂勃发向上与高雅的风貌。
诗的三、四句承接一、二句之意,指出春兰、秋桂之所以“欣欣此生意”,欣欣向荣,蓬勃生机,是因为它们“自尔为佳节”。自,各自;尔,如此之意。即是说它们各自在适当的季节(春、秋)繁茂花开,显示出“葳蕤”与“皎洁”的生命特点。这里,既点出春兰、秋桂各自适应“佳节”之特性,又暗示兰、桂按各自的本性生长荣枯,不媚人荣,不求人知的自身特点。
诗的五、六句写人对兰、桂之欣赏。先用“谁知”一转,由前四句的物象转入对人的描写。那些“林栖者”,即居于山林之中的隐逸之士,常以兰、桂自喻,因而“闻风坐相悦”,闻到兰、桂的芳香,顿生爱慕之情。坐,久坐之意,意谓爱慕之深、爱慕之殊。
诗的七、八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综合前意,再次肯定兰、桂不求人荣的高尚品质。尽管兰、桂被人欣赏、爱慕,但它们是不希望(何求)“美人”(“林栖者”)来攀折、欣赏的。因为兰逢春而葳蕤,桂至秋而皎洁,这是它们的本性(“本心”)使然,并非是为了博取“美人”的欣赏而如此。全诗到此,意旨豁然:那些如春兰、秋桂的贤人君子洁身自好,进业修德,并非为了博取功名富贵,而仅是尽到做人的本份。自然,春兰、秋桂也是诗人的自喻,表明自己虽遭奸人的排斥,而坚贞清高的气节依然存在。
全诗采用比兴手法,诗意温雅深邃,然又自然贴切,无造作之痕,有平易之风。起承转合,前后呼应,结构严谨,诗意贯通。
之二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1]。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2]。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3]。
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4]。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5]
注释:[1]江南:长江以南。《考工记·总序》:“橘逾淮而北为枳……此地气然也。”《晏子春秋·杂下之十》:“婴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2]岂伊:岂,难道;伊,那里,指江南。岁寒心:耐寒之心。《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喻一个人要有坚贞的节操。[3]荐:奉献。嘉客:嘉宾,贤达之人。阻重深:重重阻碍。《楚辞·九辩》:“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4]运命:命运,指或进或退、或荣或贬的不同遭遇。[5]无阴:《韩诗外传》载赵简子语:“春树桃李,夏得其阴,秋得食其实。”
鉴赏:这是诗人“感遇”组诗中之第七首。他被贬荆州,荆州盛产橘;屈原也是荆州之人,早有《橘颂》一诗,开头云:“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以橘言忠贞之志。诗人眼见满山遍野的丹橘,自然想到屈原的《橘颂》,因而提笔为诗,以丹橘之贞操自况,极言自己为世不用之无奈诗的第一、二句写景:“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第一句点明地点“江南”与物象“丹橘”。王逸注《楚辞》说“橘受天命生于南国”,《吴都赋》:“其果则丹橘余甘,荔枝之林。”说明丹橘是江南独有的树种,因为它移植到淮北便成枳了。一个“有”字,凸显出橘树之多,江南处处皆有。第二句写橘树的生理特点:经冬犹绿。因为一到深秋,南国之树都要纷纷落叶,更不必说经受严冬的摧残了!但丹橘与众不同,它“经冬犹绿”,始终保持葱葱绿色。一个“犹”字突出了丹橘的个性,同时也满含赞颂之情。
第三、四句写丹橘“经冬犹绿”之因。先用一反问句提出“岂伊地气暖”,难道是那里(江南)的“地气暖”,它独得地利之便吗?推开一笔,再进行收束,以肯定语气回答:不!是丹橘“自有岁寒心”,具有耐寒的本性。诗人赞美丹橘耐寒之节操,是有深意的。
第五、六句写丹橘之遭遇。像这样经严寒而仍绿,所结果实只求奉献于人的丹橘,理应荐之于嘉宾的,可是为重山深水重重阻隔,为之奈何!这里,“嘉宾”暗指玄宗皇帝;“阻重深”暗指围绕玄宗皇帝之奸人。丹橘之寒不变节、只知奉献的高贵品质是诗人的自喻。诗意是说:像我这种一心为国之人,却被奸人重重阻挡,不能为世所用。这两句既写出了丹橘之遭遇,也表达了诗人的感慨第七、八句写诗人对丹橘命运的思考。丹橘为何有此遭遇呢?诗人答道:“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看来命运的好坏是因遭遇的不同而不同,如同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自然规律一样,不可捉摸,不可探究。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答案,情感很复杂。既有无可奈何的自责,又有不甘难言之隐,沉默之情,深沉委婉。
最后两句,笔势陡转,以“徒言”二字批评那些不识丹橘美德之人。不要随便说只有种植桃树、李树好,可以“夏得其阴,秋得其实”,而忙于栽培,“此木岂无阴”?难道丹橘就不能遮荫,毫无用处吗?结合前面写丹橘“经冬犹绿林”的美荫,“可以荐嘉客”的佳实,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这里,诗人以反诘句再次肯定了丹橘的坚贞美节,同时表达了自己被奸人陷害、弃才不用的愤慨之情全诗以丹橘起兴,语言平淡而浑成,结以反诘句掀起波澜,诗意起伏跌宕,使人在温雅淳厚之中沉思不已。杜甫在《八哀·故右仆射相国张公九龄》中赞其诗“诗罢地有余,篇终语清省”,就是说他的诗意象丰饶,富有想象空间,语言颇具韵味,清新简练。
望月怀远
张九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竞夕起相思[1]。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2]。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3]。
注释:[1]情人:远隔天涯的一对情人,既指“怀远”之友人或恋人,也包括“怀远”的诗人。竞夕:整夜,通宵。[2]灭烛:熄灭烛光。梁简文帝《夜夜曲》:“愁人夜独长,灭烛卧兰房。只恐多情月,旋来照妾床。”谢灵运《怨晓赋》:“卧洞房兮当何悦,灭华烛兮弄素月。”[3]盈手:满手。陆机《拟明月何皎皎》:“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5]佳期:美好之日,指相见的日子。
鉴赏:这是一首怀念远方情人(或友人)、借景抒情之诗。起句“海上生明月”,点出“景”,自然稳贴,展现了雄浑阔大的境界。这与稍早诗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有异曲同工之妙。“天涯共此时”,点出相隔两地之友,同时相思之时。
三、四句写两地的“情人”彼此之“怨”与“思”。“情人怨遥夜”,“怨”长夜漫漫,彼此不能相见。“竞夕起相思”,竞夕,通宵达旦,生起相思之“情”。
五、六句写诗人徘徊月下的相思之状。“灭烛怜光满”,长夜不能入睡,是烛光太明了吗?于是诗人“灭烛”,但月色皎洁,浩渺无边。怜,爱惜;光满,满月之光。“披衣觉露滋”,诗人于是披衣走出庭外,在那姣好圆月的光华之下,只觉夜深露湿,滋润沾衣。尽管如此,诗人仍伫留月下,“望月”思人。所以,“露滋”二字不仅照应了“竞夕”二字,同时暗示了滋生不已的思念之情。
七、八句写期梦以自慰,收束相思之情。“不堪盈手赠”,不堪,不能之意,意谓在这相思不眠之夜,用什么相赠友人呢?我只有满手的月光,虽然月光饱含相思之意,但又不能送与。怎么办呢?我还是睡吧!也许睡梦之中还能与你有相聚之期呢!诗到此戛然而止,留下无限的相思。
全诗脱口而出,平易自然。由第一句的“月”到第三句的“望”、第四句的“怀”,再到五、六两句的“望月”,直到最后七、八两句的“怀远”,层层递进,秩序井然,景中生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意味深长。
归燕诗
张九龄
海燕虽微眇,乘春亦暂来[1]。
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2]。
绣户时双入,华堂日几回。
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3]。
注释:[1]微眇:微贱、渺小。[2]泥滓:泥土、泥尘。比喻地位低下。玉堂:与下文的绣户、华堂,都是指漂亮的房子。这三处三词皆隐喻朝廷。[3]竞:竞赛、竞争。
鉴赏:这是一首运用比兴而寓意深长的咏物诗。
作者张九龄是唐玄宗时期的著名宰相,以直言敢谏著称。开元年间,玄宗荒于酒色,怠于政事,加之奸臣李林甫口蜜腹剑,阿谀皇帝,打击同僚,还暗中伤害张九龄,并爬到右相的高位,与左相张九龄比肩。由于李林甫的毁谤,玄宗渐渐疏远了张九龄,令高力士持白羽扇赐之,张领会到这是损他“白占相位”的意思,遂萌退意,在将退未退之际,写下此诗托人转赠于李林甫。诗中所咏的是将要归去的燕子,但却并没有工细描绘燕子的体态和风神,而是叙述和议论多于精工细刻的描绘,如不解其寄托比拟的深意,然而会觉得其质木而无文。
首联从海燕的微贱、渺小写起,暗寓作者自己出身微贱,不像李林甫那样出身华贵;自己是在圣明的时代暂时来朝廷做官,一如燕子般春来秋去,是不会长久留下来的。
颔联和颈联写燕子不知泥土、灰尘之贱,只见玉堂之门打开,便一日数次成双成对地出入其间,衔泥作窝。隐寓自己在朝廷为相,惨淡经营,整日辛劳。
尾联告诫李林甫:我跟梁上的燕子一样与世无争,更无心与你争权夺利,你不必猜忌、中伤于我,我要像燕子为防鹰隼侵害而南去一样地隐退了。其实当时大权已经落到李林甫手中,作者自知已不可能有所作为,这种敬鬼神而远之的退让,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毫无怨言和牢骚。其时他被贬之后,“有拘囚之思,托讽禽鸟,寄词草树,郁郁然与骚人同风”(刘禹锡《吊张曲江序》)。本诗即属“托讽禽鸟”的作品。
全诗对仗工整,语言朴实,风格清雅,名为咏物,实为抒怀;既写燕,又写人,句句不离燕子,却又处处自我对照。咏物抒怀达到了不离不黏的艺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