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愈之先生是我们《中学生杂志》的老朋友,从《中学生杂志》创刊到复刊,他一直给我们许多帮助,不但为我们写文字,还帮我们出主意,定规划。如今的新读者也许不很知道胡先生其人,可是从五年之前起往上溯,那时候的读者一定知道他。假如那时候的读者在《中学生杂志》以外还看旁的杂志,接触他的文字更多,那就不但知道他,并将永远的记住他了。
今年得到消息,说胡先生在南洋某地病故了。朋友们听了,都感到异样的怅惘,与他作朋友很少会是泛泛之交的。消息极简略,可是据说十之八九可靠。我们真个失掉了这位老朋友吗?于是大家作些文字来纪念他,汇刊在这儿,成个特辑。万一的希冀是海外东坡,死讯误传。如果我们有那么个幸运,等到与他重行晤面,这个特辑就是所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的凭证,也颇有意义。
我不想在这儿说我与胡先生的私交,因为这在一般读者看来,没有多大关系。我只想说胡先生的自学精神。他没有在中学毕业,从职业中学习,从生活中学习,始终不懈,结果既博且通,为多数正途出身的人所不及。我们经常标榜自学,也许有人以为徒然说得好听,难收真实效果。但是我们可以坚决的说绝对不然,胡先生就是个最可凭信的实例。
我只想说胡先生的组织能力。他创设了许多团体,计划了许多杂志与书刊,理想不嫌其高远,而步骤务求其切实。他善于识别朋友的长处,加以运用与鼓励,使朋友人人尽其所长,把团体组织得很好,把杂志书刊办得很好。这种能力,在现代社会中是极端需要的,却又是一般人所极端缺乏的。章程议定,计划通过,招牌挂起。下文就没有了,是我们常见的事。但是我们深切的知道,要真个干一些事,非有胡先生那样的组织能力不可。
我只想说胡先生的博爱思想。我想这或许是从他学习世界语种下根的。世界语原来不仅是一种工具,其中还蕴蓄着人类爱的精神。后来他入世更深,知道普遍的人类爱还是未来的事,在当前,有所爱就不能不有所憎,爱的方面越真切,憎的方面也越深刻,深刻的憎正所以表现真切的爱,而表现的方式不限于用口用笔,尤其紧要的是用行为。在后半截的生涯中,他奔走各地,栖栖皇皇。计划这个,讨论那个,究竟何所为呢?为名吗?为利吗?
都不是。无非实做“有所为”三个字而已。为什么要“有所为”?
本于他那种博爱思想,只觉得非“有所为”不可而已。
我只想说胡先生的友爱情谊。这与前一点是关联的。朋友之可贵,不在聚集在一起吃点儿,喝点儿。一个人既要“有所为”,他知道无论什么事决不是独个儿办得了的,必须与他人通力合作才成,那时候朋友就像自己的性命一样,友爱情谊自然而然深挚起来。近来有几位朋友与我谈起,朋辈之中。胡先生最笃于友谊,他关顾朋友甚于关顾他自己。在感叹家说起来,这是“古道”,如今不可多得了。其实这也是“新道”,惟有不“古”不“新”的人物,才以为友谊是无足轻重的。
以上说了四点,自学精神,组织能力,博爱思想,友爱情谊,是胡先生的长处,我们一班朋友所公认的。关于这四点,都没有记叙及具体事实,因为几位朋友的文字中都有叙及,不必重复了。
在纪念人物的文字中。有句老调,“我们要学某人的什么什么”。我不想学这句老调。我以为看了几篇纪念文字就会“学”起某人来,没有这么简单,“学”的因素很多,种种因素具备了才得完成个“学”字。不过,看了几篇纪念文字,在思想行为上发生或多或少的影响,如茅盾先生说的,受了那人物的感召力,是可能的。现在我们纪念胡先生,一位可敬的朋友,写了几篇纪念文字,这几篇文字如果能在读者的思想行为上发生若干影响,那就不是浪费笔墨,我们对于胡先生的怀念也可以稍稍发抒了。
在本志复刊后第十八期中,登过胡先生的一篇《论进步与后退》,现在在本期重印一次,让读者们再与他接触一回,听听他那非进步不可的论调。
194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