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这里里,第一件不如意的事要数苍蝇的纷扰了。晨光才露,我们还没有起来,就听见昏昏的嚷嚷之声。等到一开门,又扑头扑面地飞进许多新客,它们与隔宿留在这里的旧客合伙,于是嚷嚷之声使你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市上的苍蝇拍脆弱得可怜,用不到两三天便纱穿柄脱,只剩三四分的效用了。妻不愿意再买,自己去买了一方铁纱,手制成三个苍蝇拍;那铁纱颇结实,拿着虽觉重一些,而所向必能奏功,那是不待试验的。于是妻一个,母一个,孩子也是一个,捕蝇队居然组织起来了;别的都不管,一心一意只在于拍,拍,拍,差不多半天工夫才停手。地上的蝇尸足有一酒杯的容积,若在夸耀武功的人,这也足以“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京观”了。又把吃饭的桌子储菜的橱子以及地板都用水冲过抹过,以免招引未来的新客。这时候耳根特别清静,脸上手上也没有刺得痒痒的感觉,大家很安适。
但是,我家没有富翁准富翁家里所有的铁纱门窗。出进是不得不开门的,为要透气,窗又不得不开着;不多一会工夫,不招自至的新客又从门外窗外飞进来了。起初只略见几个在眼前掠过,继而就成轻微的营营,终于是不可堪的骚扰了。
于是捕蝇队继续努力,不休不歇,只是拍,拍,拍。
这样经过了三五天,妻觉得无聊了;几个人什么也不做,却一天到晚不得空,只是拿着这劳什子拍,拍,拍,算个什么呢!她提议改用捕蝇纸,以为这是以逸待劳,而且或许可以一网打尽的办法。那一天我到租界去,就买了几张捕蝇纸回来。
捕蝇纸上确乎粘住不少苍蝇,到处横飞的现象也似乎觉得好些。至于一网打尽,却还远之又远。那些苍蝇不飞到铺着蝇纸的地方去,犹如野兽在没有陷阱的地方消遥,就奈何它们不得。有些已经走近了那纸的胶质,用口器或前脚轻轻去探一探,就振翅飞去了。看它们那样轻捷的姿态,似乎故意表示警觉与狡狯。捕蝇纸对它们自然是失败了。为补救这等缺点起见,捕蝇队还是不能退伍,还是要常常拿起这劳什子来拍,拍,拍。
这个里在去年还是一片荒地,是粪尿废物的积聚所。苍蝇曾在这一片地上有过一段繁盛的历史,那是可想而知的。自从房屋落成,道路铺好以后,我想去冬未死的老苍蝇定有今昔之感了。幸而还有几个垃圾桶,它们可以在那里长养子孙,绵延族类。里中住户大概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流,他们开了桶盖,倒了垃圾,转身就走,桶盖就让它开着。他们家里吃了饭或是瓜果,所有骨壳皮核渣滓之类就随手向门外丢,省却一番洒扫的麻烦。这对于苍蝇实在是无上功德:它们在垃圾桶里闷得慌,桶盖开着,就可以自由自在出来看看广大的世界;它们没有可口的东西吃,无谓游行也未必有趣,骨壳之类遍地,就无往而不写意了。安知那营营的声音里,它们不是在唱“被人类劫夺了的领土,现在光复了”的得胜歌呢。
我们觉得苍蝇可厌,希望它们不要来骚扰我们,根本的办法,自然在于做到这里里没有苍蝇。简单想想,似乎这一点不难办到。
凡是苍蝇的发祥地,如垃圾桶之类,都给它倒些杀虫药水;垃圾桶盖每开必关,骨壳之类一定要倒在垃圾桶内,以免游行的苍蝇饱吃和追逐;捕蝇拍和捕蝇纸家家必备,有飞进门来的,总不让它侥幸生还;这样,不消半个月工夫,就可以做到一个苍蝇都没有了——这算得难办的事么?
怎么能约齐家家户户一起合作呢?这似乎不成问题;我们想起了这办法,就由我们向邻居传说,这是最方便不过简单不过的。
除尽了苍蝇,大家舒服,不光是我们一家受到好处,哪会有不赞成的道理?
但是,我们的经验开口了:“不然,大不然。你劝他们把垃圾桶盖关了,他们说偏不高兴关,你怎么样?你劝他们不要把骨壳等物丢在路上,他们说偏爱这么丢,你怎么样?你劝他们扑灭苍蝇,买拍子,买灭蝇纸,他们说没有这等闲钱闲工夫,或者爽性回答你一句,他们不怕什么苍蝇,你又怎么样?所以约齐家家户户一起合作,不过是个梦想罢了!”
经验的那种老练的腔调每足使希望的心爽然若失;它这样说,我们的办法不就等于无法么?“这个里将永远是苍蝇的世界,”我们想,“澄清既无望,还是搬到别处地方,没有苍蝇的地方去住吧。”
但是,这实在是腐败的不道德的思想!我们搬走了,不是就有一家搬来住么?我们怕苍蝇,所以要搬走,却让给了后一家,难道他们就命该受苍蝇的累么?譬如吃一样东西,我们尝了一点儿,发现这是含毒的,就吐掉嘴里的,丢掉手里的,自顾自走开了。人家不知道,拣起地上的东西,无心地大嚼起来,结果不是牺牲一命,就是沉疴三月;这不是我们的罪恶么?所以凡是尝到了毒物,最正当的办法是先把毒物消灭净尽,再进一步,想法制成无毒有益的东西供大家吃;倘若舍此不图,就是腐败,就是不道德!而搬到别处去住的思想正与随手丢掉毒物的情形相仿佛,这怎么能要得!由此类推,住在上海地方的人说上海太污浊,须得离开它;住在中国地方的人说中国太不堪了,须得抛弃它,也同样是腐败的不道德的思想。唯其污浊,唯其不堪,我们一定要住在这里;使它干净,使它像样,是我们最低限度的责任;改造成个灿烂的上海,涌现出个庄严的中国,是我们进一步的努力。到了那个时候,情形又不同了;高兴住的当然住下,想换换空气的就不妨离开,因为与道德不道德的问题没有关系了。
话说开来了,现在回过来:总之,搬到别处去的办法是要不得的。那么,装起铁纱的门窗来,行么?我们并不主张还淳返朴,现在固然未必装得起,可是确乎希望有一天家家户户装起铁纱门窗来。然而,即使家家户户装起了铁纱门窗,若不从扑灭苍蝇这方面下手,苍蝇还是要猖狂的;它们进不进我们的居屋,就在路上扑头扑面地飞舞;偶尔闪了进来,就像进了养老院,终身隐居于此了。
至此,我们可以制定一句格言:“我们嫌苍蝇讨厌,只有一法,就是扑灭它们。”
而单独扑灭之不能收效,我们的经历已经证明了;所以上面的格言还得修正为以下的说法:“我们嫌苍蝇讨厌,只有一法,就是联合邻里共同扑灭它们。”
这真像苏州城外坐马车,绕了一个圈子,仍旧回到原地方了。
我们的经验不是已经说过,这是个梦想么?
不错,我们的经验确曾这么说。但是,一切梦想如能不致发生,发生之后如能马上消散,那自然没有什么;设或不能,梦想在前头诱引着,我们在这里可望而不可及,总是一种莫甚的懊丧。这只有奋力向前,终于跨进梦想的实境,把经验先生的见解修正一下,才能彻底排除这种懊丧。除此之外,再没有丝毫的办法,唯有终于懊丧而已。
所以我们要扑灭苍蝇,想联合邻里通力合作,虽然被经验先生嗤为梦想,我们却只有走这一条路。怀着梦想的既是我们,当然先由我们向邻里们一一传告。这当儿,“偏要这样,不高兴那样”的回声是必然会有的,但这算得了什么!给孩子们吃药,不是总回你个哭脸么?我们还是凭我们的真诚与理由,锲而不舍地向他们陈诉。总有一天,他们会觉得垃圾桶是非关不可的,骨壳等物是非当心收拾不可的,买蝇拍灭蝇纸并非浪费的开支,拍拍苍蝇并非无聊的消遣;总而言之,他们也觉得苍蝇是必须扑灭的了。于是通力合作,处处注意,不消半个月,苍蝇就可以消声绝迹。于是在这原先苍蝇猖狂的里中,也得享受没有一个苍蝇的欢乐。
这当然是大众的舒服。然而我们的得以享受这舒服,不得不感激邻里们的明达与努力;因为他们是我们仅有的伙伴,如果他们不明达不努力,灭尽苍蝇依然只是我们的梦想。
说了一大堆话,苍蝇还是三三五五在眼前飞舞着。但我们的路是决定了,其要旨如上述,今后就照此做去。
末了想蛇足地说一句:扑灭苍蝇是如此,扑灭类似苍蝇的任何事物,也是如此,惟有去找我们仅有的伙伴,惟有靠着伙伴们的明达与努力。
再蛇足一句:一个人如其不能够扑灭里里的苍蝇,再也不用抱着扑灭类似苍蝇的东西的梦想了——因为无非徒然抱着个梦想而已。
1924年8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