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叶圣陶散文(学生阅读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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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寒晓的琴歌

西北风吹来非常紧急,我的皮肤当着也不感觉什么,因为是麻木了,光秃的杨枝如狂地舞动,似乎可以听得他们憔悴的衰飒的哀声。白蒙蒙的晓雾笼罩着杨树的顶部,只见很模糊的稀疏而槎桠的枝痕,仿佛是用淡墨描的。太阳还没升高呢。斜射的淡薄的光凝滞和无力,穿不透浓雾,单给东面的雾略为增一些光亮。

这里是一大片旷野。四围尽是杨树,但现在都沉没在浓雾里,我不停地向前走,只有逐渐近我身旁的一两棵可以看见。在我的右面是一个营垒,约略可以看见雉堞式的围墙。营里早已没有兵卒驻扎了。离巢的乌鸦,不知他们为什么不飞到浓雾之外去扑一扑翅膀,却栖止在营墙上乱叫;这种声浪在西北风里扩散开来,就含有凄苦的况味。

这是十二月里的朝晨,我竟没遇见一个行人。寂寞和惆怅的心使我忘了自己,直到脚下踏着了小桥的石级,才知那一片旷野走完了。我无心地靠着桥栏下望,那河水流动得好急,一条波纹涌着一条波纹,显出高低不平的无数阶级。那后生的波纹特别有一线的白痕做标记,流到桥下,便同化于深蓝色的水波;那一线白痕又去做更后生的波纹的标记了。

“何来胡琴的声音?”我这么想。这是不会拉的人拉的:弦音尖厉而艰涩,旋律的进行屡屡间断,而且时常发出散音。我不待思索,我的脑子里立刻有一个念头回答我自己的疑问,“这条小桥边原有几家歌女,——我平常经过时见他们门上的题名,所以知道,——他们夜间应人家的征召,当然没有练习的工夫;此刻是清晨,征召他们的人睡了,他们才得在那里预备他们的功课。”

我望这几家沿河的楼窗,都紧紧地关着,窗上的明瓦零落了,有的糊着新闻纸,已是破碎,经了风只管往里吹;更看不见别的。

但是我的想象力可以看见他们的屋内。那发出胡琴声音的一所屋里,有一个女孩子执着生疏而可怕的胡琴在那里练习。伊或者因为没有好好儿睡眠,困乏极了,或者因为手指寒冷,不能灵活自如,或者因为对于教者的威权恐惧而希望躲避,使伊的琴音更为恶劣,几乎不成音调。咿咿唉唉的声音连续送到我的耳管里,我如听疲者的呵欠,冻者的抖颤,弱者的心跳。而我心底的眼睛更看见伊蒙眬欲睡的倦态,索瑟不堪的蜷缩,惊惶无奈的神情,——一幅难以描绘的图画。

和着琴音有低微的歌声了。何尝是歌声?这是个细小,怯弱,干枯,颤动的叫声。但我可以确定这是从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的喉间发出的。伊的声音传出一切弱者柔软的灵魂,一切被侮辱者心底的悲哀。然则这正是很好的歌,不过不是供人家取乐,听着开开心的罢了。

可惜这时候人们都睡着了,这个歌声只我一个人听见。倘若在广大的都城里,聚集了成千上万的听众,教伊当众唱出这很好的歌,该会增进人们彼此之间的了解。但是我更有所忧虑,果真教伊当众唱出,伊哪里敢这样真切地唱呢!

我听了一会,一种奇异的感觉来袭我心,也辨不出是什么滋味。不要听罢。回首望刚才经过的旷野,依旧给沉默的滞重的浓雾笼罩着。

1921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