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上海来十多年,一直住的弄堂房子。弄堂房子,内地人也许不明白是什么式样。那是各所一律的:前墙通连,隔墙公用;若干所房子成为一排;前后两排间的通路就叫做“弄堂”;若干条弄堂合起来总称什么里什么坊,表示那是某一个房主的房产。每一所房子开门进去是个小天井。天井,也许又有人不明白是什么。
天井就是庭院;弄堂房子的庭院可真浅,只须三四步就跨过了,横里等于一所房子的阔,也不过五六步光景,如果从空中望下来,一定会觉得那个“井”字怪适当的。天井跨进去就是正间。正间背后横生着扶梯,通到楼上的正间以及后面的亭子间。因为房子并不宽,横生的扶梯够不到楼上的正间,碰到墙,拐弯向前去,又是四五级,那才是楼板。到亭子间可不用跨这四五级,所以亭子间比楼正间低。亭子间的下层是灶间;上层是晒台,从楼正间另一旁的扶梯走上去。近年来常常在文人笔下出现的亭子间就是这么局促闷损的居室。然而弄堂房子的结构确乎值得佩服;俗语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弄堂房子就合着这样经济的条件。
住弄堂房子,非但栽不成深林丛树,就是几棵花草也没法种,因为天井里完全铺着水门汀。你要看花草只有种在花盆里。盆里的泥往往是反复地种过了几种东西的,一些养料早被用完,又没处去取肥美的泥土来加入;所以长出叶子来开出花朵来大都瘦小可怜。有些人家嫌自己动手麻烦,又正有余多的钱足以对付小小的奢侈的开支,就与花园约定,每个月送两回或者三回盆景来;这样,家里就长年有及时的花草,过了时的自有花匠带回去,真是毫不费事。然而这等人家的趣味大都在于不缺少照例应有的点缀,自己的生活跟花草的生活却并没有多大干系;只要看花匠带回去的,不是干枯了的叶子,就是折断了的枝干,可见我这话没有冤枉了他们。再有些人家从小菜场买一些折枝截茎的花草,拿回来就插在花瓶里,不像日本人那样讲究什么“花道”,插成“乱柴把”或者“喜鹊窠”都不在乎;直到枯萎了,拔起来向垃圾桶一扔,就此完事。这除了“我家也有一点儿花草”以外,实在很少意味。
我们乐于亲近植物,趣味并不完全在看花。一条枝条伸出来,一张叶子展开来,你如果耐着性儿看,随时有新的色泽跟姿态勾引你的欢喜。到了秋天冬天,吹来几阵西风北风,树叶毫不留恋地掉将下来;这似乎最乏味了。然而你留心看时,就会发现枝条上旧时生着叶柄的处所,有很细小的一粒透露出来,那就是来春新枝条的萌芽。春天的到来是可以预计的,所以你对着没有叶子的枝条也不至于感到寂寞,你有来春看新绿的希望。这固然不值一班珍赏家的一笑,在他们,树一定要搜求佳种,花一定要能够入谱,寻常的种类跟谱外的货色就不屑一看;但是,果真能从花草方面得到真实的享受,做一个非珍赏家的“外行”又有什么关系。然而买一点折枝截茎的花草来插在花瓶里,那是无法得到这种享受的;叫花匠每个月送几回盆景来也不行,因为时间太短促,你不能读遍一种植物的生活史;自己动手弄盆栽当然比较好,可是植物入了盆犹如鸟进了笼,无论如何总显得拘束,滞钝,跟原来不一样。推究到底,只有把植物种在泥地里最好。可是哪来泥地呢?弄堂房子的天井里有的是坚硬的水门汀!
把水门汀去掉;我时时这样想,并且告诉别人。关切我的人就提出了驳议。有两说:又不是自己的房产,给点缀花木犯不着,这是一说;谁知道这所房子住多少日子,何必种了花木让别人看,这是又一说。前者着眼在经济;后者只怕徒劳而得不到报酬。这种见识虽然不能叫我信服,可是究属好意;我对他们都致了谢。然而也并没有立刻动手。直到三年前的冬季,才真个把天井里的水门汀的两边凿去,只留当中一道,作为通路。水门汀下面满是砖砾,烦一个工人用了独轮车替我运出去。他就从不很近的田野里载回来泥土,倒在凿开的地方。来回四五趟,泥土与留着的水门汀平了。于是我买一些植物来种下,计蔷薇两棵,紫藤两棵,红梅一棵,芍药根一个。蔷薇跟紫藤都落了叶,但是生着叶柄的处所,萌芽的小粒已经透出来了;红梅满缀着花蕾,有几个已经展开了一两幯;芍药根生着嫩红的新芽,像一个个笔尖,尤其可爱。
我希望它们发育得壮健些,特地从江湾买来一片豆饼,融化了,分配在各棵的根旁边;又听说芍药更需要肥料,先在安根处所的下边埋了一条猪的大肠。
不到两个月,“一二八”战役起来了。停战以后,我回去捡残余的东西。天井完全给碎砖断板掩没了。只红梅的几条枝条伸出来,还留着几个干枯的花萼;新叶全不见,大概是没命了。当时心里充满着种种的忿恨,一瞥过后,就不再想到花呀草呀的事。后来回想起来,才觉得这回的种植真是多此一举。既没有点缀人家的房产,也没有让别人看到什么,除了那棵红梅总算看见它半开以外,一点儿效果都没有得到,这才是确切的“犯不着”。然而当初提出驳议的人并不曾想到这一层。
去年秋季,我又搬家了。经朋友指点,来看这所房子,才进里门,我就中了意,因为每所房子的天井都留着泥地,再不用你费事,只一条过路涂的水门汀。搬了进来之后,我就打算种点儿东西。一个卖花的由朋友介绍过来了。我说要一棵垂柳,大约齐楼上的栏干那么高。他说有,下礼拜早上送来。到了那礼拜天,一家人似乎有一位客人将要到来,都起得很早。但是,报纸送来了,到小菜场去买菜的回来了,垂柳却没有消息。那卖花的“放生”了吧,不免感到失望。忽然,“树来了!树来了!”在弄堂里赛跑的孩子叫将起来。三个人扛着一棵绿叶蓬蓬的树,在门首停下;不待竖直,就认知这是柳树而并不是垂柳。为什么不送一棵垂柳来呢?种活来得难哩,价钱贵得多哩,他们说出好些理由。不垂又有什么关系,具有生意跟韵致是一样的。就叫他们给我种在门侧;正是齐楼上的栏干那么高。问多少价钱,两块四,我照给了。人家都说太贵,若在乡下,这样一棵柳树值不到两毛钱。我可不这么想。三个人的劳力,从江湾跑了十多里路来到我这里,并且带来一棵绿叶蓬蓬的柳树,还不值这点儿钱吗?就是普通的商品,譬如四毛钱买一双袜子,一块钱买三罐香烟,如果撇开了资本吸收利润这一点来说,付出的代价跟取得的享受总有些抵不过似的,因为每样物品都是最可贵的劳力的化身,而付出的代价怎样来的未必每个人没有问题。
柳树离开了土地一些时,种下去过了三四天,叶子转黄,都软软地倒垂了;但枝条还是绿的。半个月后就是小春天气,接连十几天的暖和,枝条上透出许多嫩芽来;这尤其叫人放心。现在吹过了几阵西风,节令已交小寒,这些嫩芽枯萎了。然而清明时节必将有一树新绿是无疑的。到了夏天,繁密的柳叶正好代替凉棚,遮护这小小的天井:那又合于家庭经济原理了。
柳树以外我又在天井里种了一棵夹竹桃,一棵绿梅,一条紫藤,一丛蔷薇,一个芍药根,以及叫不出名字来的两棵灌木;又有一棵小刺柏,是从前住在这里的人家留下来的。天井小,而我偏贪多;这几种东西长大起来,必须彼此都不舒服。我说笑话,我安排下一个“物竞”的场所,任它们去争取“天择’’吧。那棵绿梅花蕾很多,明后天有两三朵开了。
193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