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的总门虽然在九点钟光景关上了,总门上的小门,仅容一个人出入的,却终夜开着。房主以为这是便利住户的办法,随便什么时候要进要出都可以;门口就有看门人睡在那里,所以疏失是不至于有的。这想法也许不错,随时可以进出确实便利;然而里里边却出了好几回疏失,贼骨头带着住户的东西走了。这是否由于小门开着的便利,固然不能确凿断定。
我想有一些人必然感激这小门的开着,是不容怀疑的,那就是挑售食品的小贩们。我中夜醒来(这是难得的事),总听见他们的叫卖声:“五香茶叶蛋!”“火腿热粽子!”“五香豆腐干!”“桂花白糖莲心粥!”还有些是广东人呼喊的,用心细辨也辨不清,只听见一连串生疏的声音而已。这时候众喧已息,固然有些骨牌声、笑语声、儿啼声在那里支持残局,表示这里里的人还没有全部入睡,但究竟不比白天的世界了。这些叫卖声大都是沙哑的;在这样的境界里传送过来,颤颤地,寂寂地,更显出这境界的凄凉与空虚。
从这些声音又可以想见发声者的形貌,枯瘦的身躯,耸起的鼻子与颧颊,失神的眼睛,全没有血色的皮肤;他们提着篮子或者挑着担子,举起一步似乎提起一块石头,背脊是弯得像弓了。总之,听了这声音就会联想到《黑籍冤魂》里的登场人物。
有卖东西的,总有吃东西的。谁在深夜里还买这些东西吃呢?
这可以断然回答,决不是我们。我家向来是早睡的,至迟也不过十一点钟(当然也是早起的)。自从搬到乡下去住了三年,沾染了鄙野的习俗,益发实做其太古之民了。太阳还照在屋顶,我们就吃晚饭;太阳没了,我们就“日入而息”,灯自然要点一点的,然而只有一会儿工夫。近来搬到这文明的地方上海来住,论理总该有点进步,把鄙野的习染洗刷去一部分,但是我们的习染几乎化为本性了;地方虽然文明,与我们的鄙野全不相干,我们还是早吃晚饭早睡觉。有时候朋友来访,我们差不多要睡了,就问他们:
“晚饭吃过了吧?”谁知他们回答得很妙:“才吃过晚点,晚饭还差两三个钟头呢。”这使我惭愧了,同时才想起他们是久居上海的,习染自然比我们文明得多。像我们这样的情形,决不会特地耽搁了睡觉,等着买五香茶叶蛋等等东西吃的;更不会一听到叫卖声就从床上爬起来,开门出去买。所以半夜的里里虽然常常颤颤地寂寂地喊着什么什么东西,而我们决非他们的主顾。
那么他们的主顾是谁呢?我想那些神明不衰,通宵打牌的男男女女总该是其中的一部分。他们尚未睡眠,胃的工作并不改弱,到半夜里,已经把吃下去的晚餐消化得差不多了;怎禁得那些又香又甜又鲜美的名称一声声地引诱,自然要一口一口地咽唾沫了。
手头赢了一点的呢,譬如少赢了一些,就很慷慨地买来吃个称心如意(黄包车夫在赌场门口候着一个赌客,这赌客正巧是赢了钱的,往往在下车的时候很不经意地给车夫过量的钱,洋钱当作毛钱用;何况五香茶叶蛋等等东西是自己吃下去的,当然格外地慷慨了)。输了的呢,他想借此告一小段落,说不定运气就会转变过来;把肚皮吃得充实些,头脑也会灵敏得多,结果“返本出濆钱”,吃的东西还是别人会的钞。他这么想的时候,就毫不在乎地喊道:“茶叶蛋,来三个!”“莲心粥,来一碗!”
其次,与叫卖者同属黑籍的人们当然也是主顾。叫卖者正吞饱了土(烟土)皮,吃足了什么丸,精神似乎有点回复,才出来干他们的营生;那些一榻横陈,一枪自持的,当然也正是宿倦已消,情味弥佳的当儿,他们彼此做个交易,正是适合恰当,两相配合。抽大烟的人大都喜欢吃烫热的东西,有的欢喜吃甜腻的东西。那些待沽的东西几乎全是烫热的,都搁在一个小炉子上,炉子里红红地烧着炭屑;而卖火腿热粽子的,也带着猪油豆沙粽,白糖枣子粽;这可谓恰投所好了;买来吃下去,烫的感觉,甜的滋味,把深夜拥灯的情味益发提起来了,于是又重重地深深地抽上几管烟。
其他像戏馆里游戏场里散归的游人,做夜间工作的像报馆职员之类,还有文明的习染已深,非到两三点钟不睡的居民,他们虽然不觉得深夜之悠悠,或者为着消消闲,或者为着点点饥,也就喊住过路的小贩买一些东西吃。所以他们也是那些深夜叫卖者的主顾。
我想夜间的劳工们未必是主顾吧。老板伙计一身兼任的鞋匠,扎鞋底往往要到两三点钟;豆腐店里的伙计,黄昏时候就要起身磨豆腐了;拉夜班的黄包车夫,是义务所在,终夜不得睡觉的,他们负着自己和全家的生命的重担,就是加倍努力地做一夜的工作,也未必能挣得到够买一个茶叶蛋一只火腿粽的闲钱来;他们虽然听着那些又香又甜又鲜美的名称而神往,而垂涎,但是哪里敢真个把叫卖者喊住呢!
他们不敢喊住,对于叫卖者却没有什么影响,据同里的人谈起,以及我偶尔醒来的时候听见的,知道茶叶蛋等等是每晚必来的;这足以证明那些东西自会卖完,这一宗营生决不因为我们这样鄙野的人以及劳工们的不去作成它而会见得衰颓的。
1924年8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