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不得宁贴的,莫过于怀中抱着婴孩的母亲了。独对寒月的思妇,含泪阖眼的鳏夫,睡眠都比她宁贴。惟有她,完全抛开了自己,竟不把睡眠当一回事。眼睛虽或阖着,有时也发出疲倦的齁声,然而心神是永远清醒的。这清醒的心神凝定专一,只守护着熟睡的婴孩,婴孩一伸手,一转侧,没有不感应似地立时觉察出来。不但如此,便是婴孩的一切感觉,没有什么外面表现的感觉,她也能觉察,好像受了神秘的启示。婴孩没有放出饥饿的啼声时,她就给奶吃;婴孩将要张开疲倦的小眼时,她就拥抱得更紧贴一点。这样,她的睡眠就不成其为睡眠了。
妻趺坐着,抱着新生的女婴给奶吃了。昏黄的灯光透过蚊帐,她们俩就占据在这闷热的昏黄的方的空间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细碎的钟摆声不能告诉我们时刻。约略听得窗外有细细屑屑的雨点声,但也不一定是雨点,细听去却又没有了。
女婴吃了一会儿奶,忽然哭了,声音很激越,有极短的间歇。
妻轻轻地拍着她的小身躯,同时发出柔美的睡梦似的呜声。但是没有效果,女婴的啼声依然不止,而且有点沙哑无力了。
我想:今夜妻已经坐起了好几回。她的心神固然永远清醒着,她的身躯总该睡一会儿。现在女婴的啼哭不会一时便歇,要她熟睡,时间当然更长,那么今夜妻的睡眠不将无望了么?
我这么想着,便起来将女婴接过来。同时叫妻躺下去睡,毫不经心地睡;我自会抱她,呜她,待她止了哭,睡熟了,也会拥着她。有几夜我们也曾这么做,不是第一次了。于是妻就侧身躺下,散乱的头发盖着她尚未恢复的苍白的左颊,入睡了。
到了我的床上,我靠着枕头,半躺地坐着。女婴的啼声弛缓而轻微了。她的略微张开的眼睛,有些不成滴的泪痕,似乎瞪视着我。丰满的两颊,垛起的可爱的小嘴唇,虽然二十多天内看惯了,还像乍见似的,只觉得这形象蕴蓄着无限的希望;便在昏晕的灯光里,我的倦眼仍不厌地看着她。我也同妻一样轻轻地拍着她的小身躯,还发出粗劣而不中节的倦怠的呜声。这样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她的啼声听不见了。
女婴向我开口了。这是这样的:她不仅是她,也就是人间无量数的子女和学童。我听了她的话,同时也听了人间无量数的子女和学童的话。我不仅是我,也就是人间无量数的父母和教师。我在听着,人间无量数的父母和教师也在听着。她和我都变化了,一个就是众多,众多就是一个。但是我绝不觉得这回事有点奇怪,只觉得情形本来如此。
她没有开口之前,举起小拳头向我作打击的姿势,眼睛张得很大,射出愤怒的光。语声从小嘴里发出,很有威严,使我懔然。
她说,“你这么拍我,呜我,在你以为是爱我;如其不往深处想,我也可以承认你是爱我。但是,你终究是我的仇敌!”
“这多么足以惊怪,突然指我们是他们的仇敌!既然爱了,为什么又是仇敌呢?”这时候我觉得“我”和“我们”竟是意义相同的,可以随便换用的两个代词了;而“她”和“他们”,“你”和“你们”也一样。我心里虽然惊怪,却并不开口问她,为的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
“你们试想,你们所谓爱我们的,有多少意义?不如确切一点说,这是你们自己的游戏和消遣。先问你们:你们曾为我们的身体着想而寻求过适宜的保育方法么?你们曾为我们的智慧着想而给与过有价值的玩具么?你们曾为我们特设过一种好的环境么?你们曾为我们讲说过一些好的话语么?你们曾针对我们的需要而付与过么?你们曾觉察我们的危害而预防过么?总之一句话,你们曾真个为我们尽过一点心么?”
我只是不开口。她的——也可以说他们的——脸上露出鄙夷和嘲讽的神情,接着说,“为什么不开口?答不出来么?自知的确不曾有过,不好意思开口么?看你们那样羞惭的眼光,知道后面一句话我们说中了。真个不曾有过,却还自以为爱我们!这种肤浅的爱值得什么呢?
“你们只是游戏和消遣罢了!不管是什么食品,你们高兴的时候,便是粘韧难以消化的,也同喂猫狗一般给我们吃了。我们所需要的营养料,你们反而不给,因为你们觉得没意思。不管是什么衣物,你们以为可以装饰你们的小玩偶的时候,便是笨重累赘的也给我们穿了戴了。我们所需要的轻暖舒适的服饰,你们反而不给,因为你们不喜欢。你们中间穷苦的,给我们吃,有一顿没一顿,给我们穿,掩了下身掩不了上身。黑暗的积满灰尘的屋角里,我们被扔在那里蜷缩着。繁殖着臭虫蚤虱的草铺上,我们被扔在那里躺着。这就是你们的保育方法了。
“你们中间,有些人同牛马一般,肩背上担负着不可堪的工作,要我们帮一点忙,便将笨重的工具授与我们,叫我们软弱无力的小手拿着,也照样工作。有些人读惯了某些书本,看惯了某些画幅,要我们尝到同样的滋味,便将那些书本画幅授与我们,叫我们照样读着看着。你们喜欢赌博,当赢了钱非常乐意的时候,就给我们一副纸牌,叫我们照样玩去。你们喜欢参拜神像,当参拜完毕,信心坚强的时候,就给我们一个蒲团,叫我们多拜几拜。这些就是你们所给与的玩具了!
“空旷的原野,你们以为是野蛮人居住的地方。葱绿的树林,你们说里边藏着老虎。小刀小斧小锥小凿是下流的木匠的家伙;颜色铅粉有什么用,又不要当什么画小照的旁画工:你们是常常这么说的。你们要将你们的小玩偶造成个又斯文又高贵的东西,所以把我们藏在又方正又简单的房间庭院里。你们的院子和校园,干净到一无所有。你们的房间和课堂里,方方的桌子,方方的椅子,一不小心就会撞破了头,使我们不敢奔跑。你们中间穷苦的,又何尝不希望有那样又方正又简单的房间庭院,将我们养在里边;不过办不到罢了。可是,你们的家又太过狭窄杂乱了,粥锅,便器,草席,桌,凳,种种东西尽将我们挤,将我们挤到了门外。于是我们只能在泥渍水浸风沙飞扬的街上打滚。这就是你们给与我们的环境!
“你们又何尝同我们谈过话!你们坚信小玩偶不是你们谈话的对手,你们自有你们的高尚而有意义的思想,不是我们所能懂得的。你们中间操劳的,自己当机器还来不及,自然也不同我们谈话。只有你们快活的时候,才‘小宝贝’‘小心肝’地叫一阵;不爽快的时候,就‘讨厌的东西’‘我要打了’‘快给我滚开’地骂一回。这使我们不能想清楚一个念头,说完全一句话,因为想念头和说话都靠谈话做钥匙,而你们对我们只有欢叫和怒骂!
“感谢你们,特地标出极重大的题目,像煞有介事地,教育我们了。你们保存着古昔传下来的记忆,相信这些完全是好的,因为合着你们的脾胃;你们就将全部传授给我们,还希望我们也照样传授下去。我们曾否向你们需要这些,曾否感激你们的传授,你们却完全不问。你们自有你们的模型,我们是烂泥,要制造只供玩耍的泥人儿,将烂泥往模型里按就是了。这就是你们的教育!
“你们自身害了没法治的恶病,毫不经意地把我们生了下来,于是我们终身受冤屈,也害着恶病了。外间疫病流行的时候,你们如无其事,带着我们在病菌飞舞的地方乱走,于是我们得到传染,性命危险了。我们的学龄到了,你们随随便便地,把我们送到一个学校就算。我们的恶习萌芽了,你们还从旁赞扬,说你们的小玩偶乖觉。你们就是这样地不关心我们!
“总之,你们起劲的时候,便想起我们,照着自己的意思,取出来玩弄一番,正像猫儿弄垂死的老鼠当游戏,老太太用骨牌打五关做消遣。要是你们不起劲,没工夫,就同没有我们一样,我们被搁在一旁,在你们的心意中占不到百分之一的地位。
“你们究竟真个为我们尽过一点心么?一点,只要有一点,我们就承认你们有真个爱我们的根苗了。但是,这一点在哪里!”
她的——他们的——面容变得惨厉,声音带着凄楚了。我只是醉迷迷地听,不想开口。
“我们是要不停地前进,向将来走去的。这将来虽然尚在前方,但我们可以预测,多一半是惨酷的遭遇。我们固然要奋发自己的能力,和那些惨酷的遭遇斗争。可是我们已经做了你们的玩物,你们的消遣品,我们已经被损害了。斗争的结果怎么样,正难说呢!
“你们听着:我们的身体将脆弱而多病!我们的情感将淡漠而无所属!我们的思想将拘束而不得自由!我们将无所有,无所能!
我们将微小如沙粒,卑弱如蚯蚓!这都是你们的赏赐!你们究曾爱我们么?
“我们不曾请求你们做父母做教师呵!你们既然不自谦地做了,爱我们就是你们的责任。你们却不能爱!不能爱也罢了,退一步说,总该不给我们损害。你们偏又随时随地给我们损害!你们不是我们的仇敌么?
“我们不愿有虚幻的奢侈的希望——希求你们的爱,只欲抗拒你们将我们作游戏和消遣,就是你们自以为爱我们的那一套。至于我们,也决不能爱你们,因为我们没有受到你们一点好处,你们是我们的仇敌,不给帮助反加损害的仇敌!”她说着,哀哀地愤愤地哭了,我听见他们哀哀地愤愤地哭了。
妻的不眠的心神感应着女婴的哭声,半身爬起来,揭开蚊帐唤我。我醒了,听得稀疏的雨点敲着白铁水落的寂寞的声响。女婴在我臂弯里啼着,一副愁苦的脸,小胳臂用力舞动,手握着小拳头。
妻温柔地说,“我的心肝,到妈妈怀里来吧!”
我起身抱女婴给她,心中迷惘地想,“不要妈妈爸爸的,且求不至于做她的仇敌吧!”
1922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