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锁,推开房门,一阵霉蒸气。是阴沉的秋天的傍晚,那些疏阔得几乎不相识的家具都显得非常朦胧。开了两扇窗,才看出什么东西都掺上了一层灰尘。
她站到镜台前,那镜中的人脸色灰暗,两眼下方各有淡墨痕似的一搭,嘴唇失了明显的界限,似乎不是每天看见的那副容貌。她便想到今天是疲乏了,买票处的拥挤,三等车中三点钟转侧不得的站立,下车之后提着并不很轻的提箱从车夫的包围中挤出,真是少有的努力。这几天本来觉得腰痛腿酸,现在更见厉害了;只想把身子摆平,让床褥来支持身子的重量。原来是秋分了,她突然想起,跟着就来了伤感的心情,四十不到的年纪,身体上已经挂着历本了。
她的眼光给镜台上什么东西拦住了。焦褐色的一些小团,焦褐色的几条枝梗,荒地上的尸骸似地散置在那里。
她记起了,那是去年春天上坟的时候在河边采的野蔷薇,回来扔在这里,就匆匆地赶火车去了。一年半的时光又溜走了,现在又得去上坟。
她约略拂去床上的灰尘,便躺下来。好似来到了凄凉的旅店,两眼直望着帐顶,让自己沉没在怅怅然的感觉里。
皱脸的老妈子端着煤油灯进房来。她把灯放在靠窗的桌子上,便用探索的眼光回头看,自言自语道:“小姐在这里歇息,”又拖着滞重的脚步出去了。
不一会,房门外起了轻悄的对话声;虽说轻悄,但双方显然都没有操纵自己的声带的素养,说的什么完全传到了房里躺着的人的耳朵里。
“听我们奶奶说,她在上海做收生婆的。”
“咄,咄,咄,好龌龊的行业,血淋淋的……”
“血淋淋倒不用管;你想,收生婆,说出来多么……”
“她还是小姐呢,小姐怎能干这种行业。叫我想想,难为情极了,哪还有脸见人!”
“我也这样说。她要配人家只怕难了。讨个新奶奶,说是做收生婆的,谁要?”
“她年纪不轻了吧?”
“不清楚,没听我们奶奶说过。看她那样子,三十五总不止了。”
躺在床上的人知道说话的一个是嫂嫂处用的刚才送灯来的那个皱脸老妈子,另一个该是宅内别人家的老妈子。
在裂了缝的板壁上,她们的眼睛大概正贴着在那里,窥看着龌龊的难为情的她吧。她这样猜想,并没有嫌厌她们的意思;老妈子知道什么?自从开业以来,一年间收过不到三十回的生,那些自以为开通而请产科医生的人家,又有几个人不把异样的眼光投到她身上?“你,干这行业?”从他们的眼光里总可以读到这样的话。老妈子不过把这样的话说了出来罢了。倒是她们猜测她的年纪有点儿可恨。她自己也不明白所以然,对于别人考查她的年纪总觉得讨厌;在学校里的时候,有些同学直截了当问她几岁,她心里固然不舒服,脸上却不好意思发作,便支吾其辞说忘了;更有伶俐乖巧的同学乘她不提防,突然问她属什么生肖,她的回答也决不会疏忽,不说属花条马便说属长颈鹿,那些非洲狩猎影片里的东西。这样对付过去以后,她便把发问的人看作不怀好意的侦探,越能少同她交往越好。
老妈子又说什么只怕难了,啊,想它做什么!她转身朝里,面对着映在帐幅上的她自己的黑影。
晚饭过后,嫂嫂到她房里来谈话。约略说了些不相干的引子之后,便吞吞吐吐转到正文:说本来要写信到上海去的,一因哥哥不得空闲,二则她就要回来上坟了,所以留到现在面谈。说有人来谈起,有个姓张的要娶填房,年纪也不算大,才五十三岁,是一家钱庄的经理,手头有两三万;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最长,已经出嫁了,大儿子明年也要办喜事——做他们的“晚娘”是并不困难的:要不要回答来人说不妨谈谈,须请她自己作主。嫂嫂的意思是不妨谈谈,因为这样合适的人家很难碰到。
她听罢嫂嫂的话不就回答,可不是由于羞愧。当她二十岁以前,有人到她母亲旁边来说你家小小姐怎样怎样、某家几少爷怎样怎样的时候,她是立刻会像淘气的小猫那样一溜烟就不见的。二十一岁那年上,父亲母亲相继去世,以后人家的这些话就向哥哥嫂嫂说了,她渐渐学会假作没有听见的本领,脸上固然不免发红,溜走却不需了,这期间便偶尔听到“续弦”“填房”那些字眼。二十七八的时候,她决定了不嫁,因为父亲的遗嘱上有这样的话,女儿中如有终于不出嫁的,应得田二十亩;但是来说亲的人还是有,她却用旁观的态度来听,甚或发一些比嫂嫂更精细的盘问,好像所谈的真是与她完全无关的事——谁也不能知道她心头正沸腾着快适和妒恨纠结成一团的思潮。
现在她听说那人五十三岁,就好像有硬硬的一簇胡须在她嘴的周围乱扫,那种肉麻的恶心的感觉直扩展到两颊和颈问。一个老人和她自己的并肩双影闪现在她眼前,啊,这像什么样子?有什么意思?她闭了闭眼睛,才回答嫂嫂说:“早就说过不谈了,嫂嫂,为什么又提起这些话来了?”
“我们这样想。”嫂嫂的声调显得十分亲切,“妹妹一个人在上海开业究竟是辛苦的事;如果有了合适的人家,就安舒得多了。”
究竟是辛苦的事,嫂嫂这句话正说中了实情。守护一个生命,那是须得集中全身的精力才能着手的工作;陪同产妇的一阵阵的挣扎,非把力气完全运用到两臂,一回比一回更加振奋不可,直到新生命脱离了母体才得透一口气;其时衣衫湿透了,躯干四肢好像不再属于自己了,然而产妇和婴儿双方还有许多需要料理的事,不能就此休息。那样的辛苦居然受得住,她自己想起来也有点儿不相信。但是就身体的情况而论,那样地受辛苦至多也只能支持十多年,她自己十分明白。五十多岁还能挺起脊梁收生么?除此以外,还有业务上的艰难很可忧虑:开业一年多,只收过不到三十回的生,是个勉强可以敷衍的局面;产科医生的牌子差不多每条路上都有,路角墙壁上一并排贴着廉价收生的广告——“不论日夜,药费在内,五元”,“照定章对折,一律四元”,可见其中的竞争并不比商界缓和;凸起肚子的妇人几乎满街都是,为什么请教她收生的这么寥寥呢?假如第二个年头的成绩还不及第一年,而且以后一直衰落下去,那如何得了?关于这些,在看到家庭的日渐衰落,时势的急剧转变,毅然决然投考产科学校,准备做个职业妇女的时候,她是完全没有想到的。就是在当学生的三年间,都以为毕了业走出校门,便有一个自由的快适的天地等候着她。直到开了业,在实际的体验中,她才知道碰见的是辛苦,是身体和精神双方的辛苦。虽然辛苦,总得忍耐着挣扎下去;前途固然茫茫,但不挣扎又将奈何?这是她目前的逻辑。
“辛苦是的确的,不过我还受得住,”她看着煤油灯,以免和嫂嫂的眼光接触。
“现在还受得住,将来呢?”嫂嫂顿了一顿,又说,“我又要说妇人家的那句话了,一个人总得有个靠傍;如果生下一男半女,不就什么都放心了么?”
“这个话我不很相信,”她摇着头说。“我只看见妇人家受子女的累,什么都放心了是说说的。”平时看惯的妇人家生产时的情状闪现在她眼前:血的潮,肉的迸裂,被宰割似的悸动和呼号,真是无比的牺牲。同时她又闪电似地想起讲义上所说的难产的产母大都在什么年龄的话,便仿佛看见了自己落在难产的危难中的形相,啊,可怕!
嫂嫂见劝诱无效,就换个头绪来说:“话得说回来,子女原不一定要自己生的。像那张家,女儿已经出嫁,两个儿子也都大了,你是不会错待人的,他们当然又尊敬又亲热地待你,还不是和自己生的一样?”嫂嫂坐近些,伸出手来似乎要拉她的衣袖的样子,把声音转得很软媚地说:“这个也叫你娘,那个也叫你娘,你听了才快活呢。”
娘,这个生疏而带有快感的字眼,它确然给与她好像喝了,点儿酒的舒适,正同听到人家称一声“奶奶”或是“老板娘”的时候一样。面前倘如有个玉雪可念的孩子,用小手牵住她的衣襟,爱娇地叫她一声“娘”,她自己会把什么辛苦都忘掉了吧。不然,就是已经出嫁的小姐呼她为“娘”,同她说些体己活,她自己也会觉得生活并不空虚吧。——可是,硬硬的一簇胡须好像又扫到她嘴唇上来了;这回仿佛还看见了斑白的头发,重叠的额纹,昏花的眼睛和焦黄的牙。一阵懊恼使她进出决绝的话:“嫂嫂,我们放开这个,谈谈别的吧。”
“那末,只好回绝那个来说起的人了,”嫂嫂搭讪着说。从前同类的好多回谈话,差不多总是由嫂嫂这样收场的。
随后嫂嫂就谈到哥哥的织袜厂的失利。同样的小规模的厂家不下十余家,要开辟推销的路径比向人家借钱还难,到年底预备收歇了。最近有人来拉股份,织阔幅的绵绸,看来好像呢子,可以做西装,销路据说是不坏的。不过手头没有钱,想卖了田去入股,反正一连好几年来,今年水灾,明年虫灾,收成七折八扣,又加上什么捐税,眼见得田不是什么有好处的产业了。末了说:“今天他们就在那里开筹备会,所以到这时候他还没有回来。”
突然间,父亲的遗嘱——终于不出嫁的得田二十亩——在她头脑里刺了一针,她觉得完全明白嫂嫂这番劝诱的意义了。她不免激怒,想她偏不肯嫁,哥哥嫂嫂不能把她怎么样。她还想问个明白,卖了田去入股,是不是留下应该归她的二十亩。但是一转念后,又想他们既没有提明,她又何妨暂作不知,到事情真做出来时再与他们争论吧。于是耐着性儿,继续听嫂嫂琐琐屑屑地说些柴米油盐的家常话。
她坐在舱的右边,靠着明瓦窗。舱中围坐着六七个男人,女人只有她和嫂嫂,小孩有她的两个侄儿。白云笼罩着原野;轻风送来清新的草气,也送来阵阵的薄寒;河水活活地在船底流过;人语声显得很寂寞似的。
比较十余年前,上坟的情况是冷落得多了。那时候全家各房同住在宅内,上坟那天的早晨大家在大厅上齐集,就是个十分欢快的场面。各房的奶奶小姐走出来,全都穿起自出心裁的新装,这一件绣着蝴蝶,那一件绣着牡丹,各样的花边,各样的款式。脂粉气从每个腮帮上每条手臂上发散开来,熏得人人都好像喝了点儿酒,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小孩子跳出跳进地催着上船,这个拉着伯伯,那个牵着爸爸。所有的人齐集了,才出门上船。船共有三条,摇到河道宽阔处便并排着行。水果和茶食摆得满桌,箫笛声应和着,笑声在这条船和那条船之间投来投去。简直是全家的快乐的郊游会。现在,各房分散了:有一房在交易所投机得利,便在上海造小洋房住;其他几房或在上海做点儿生意,或在南京当个小差使,都带了家眷去;空下的房子就租给几家别姓住了。大厅久已成为三不管的区域;令人生厌的几把破椅子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梁问常常搁着竹竿,晾着不知谁家的孩子的尿布。竞新斗艳的盛况再也不会在这里出现了,因为别房的女人根本就不来,只男人来了算数。这是男人,活动的天地各自不同,他们除开上坟而外,见面的机会也就很少了。
这么想着,她感觉非常凄清。从前那些即使是个梦,那个梦可否重做一回呢?——父亲母亲还健在;各房不必为生活而挣扎,依旧住在一处,快快活活一同去上坟,仍旧是三条船,并排着行,水果和茶食摆得满桌,箫笛声应和着,笑声在这条船和那条船之问投来投去;那样的梦多甜美呀!
“……哪知他上了当!”浓须的一个堂兄的高声闯进她的耳朵,她便听下去。
“说是交保证金三千两,六厘利息,每月薪水一百块。
待交了保证金,他们却左也不开办,右也不开办,只说筹备尚未停当。这才疑惑起来,说把保证金还了吧;吓,回答说没有了!你们想,小伙子家干事这么不着实,我是完全相信他的话,谁知他把雪白的银子丢在水里!”
她就知道那堂兄所说的“他”是他的儿子,一个商业专门学校的毕业生。
在南京当科员的一个堂兄抬一抬眼镜,说:“这非同他们打官司不可。”
“当然要打官司,”前一个堂兄摸着上唇的浓须,“但是我好容易凑了三千两银子,现在是两手空空了!空手是打不来官司的。所以今天要同你们商量:我提议卖掉我们的老宅。”
大家似乎吃了一惊,暂时间彼此面面相觑。
“我们本已搬出去了,搬回来的必要好像也没有,”另一个堂兄仿佛为提议人作说明。
哥哥也开口了,他说:“倘如大家同意,我自然也不反对,我可以另外租房子住。”
她似乎觉得腔子里突然一空;同时头脑昏晕起来,舱内的人物在那里旋转,望得见的天和田野也在那里旋转。
从十六岁那年占有的一间房间,是她仅有的世界,现在也将被夺去了!
到了坟前,她拜下去,眼泪簌簌地落下。
夜间,在回上海的火车中,她茫然靠着长条的椅背。
闯进她的意识的是凌凌乱乱的材料:二十亩田……干枯的野蔷薇……五十三岁……血的潮,肉的迸裂……一个大肚子的妇人在敲她的寓所的门……
1932年11月1日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