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叶圣陶散文(学生阅读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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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开头和结尾(2)

再讲到议论文。议论文虽有各种,总之是提出自己的一种主张。现在略去那些细节目不说,单说怎样把主张提出来,这大概只有两种开头方式。如果所论的题目是大家周知的,开头就把自己的主张提出来,这是一种方式。譬如今年长江、黄河流域都闹水灾,报纸上每天用很多的篇幅记载各处的灾况,这可以说是大家周知的了。在这时候要主张怎样救灾、怎样治水,尽不妨开头就提出来,更不用累累赘赘先叙述那灾况怎样地严重。如果所论的题目在一般人意想中还不很熟悉,那就先把它述说明白,让大家有一个考量的范围,不至于茫然无知,全不接头,然后把自己的主张提出来,使大家心悦诚服地接受,这是又一种方式。胡适的《不朽》是这种方式的适当的例子。“不朽”含有怎样的意义,一般人未必十分了然,所以那篇文章的开头说:

不朽有种种说法,但是总括看来,只有两种说法是真有区别的。一种是把“不朽”解作灵魂不灭的意思,一种就是《春秋左传》上说的“三不朽”。

这就是指明从来对于不朽的认识。以下分头揭出这两种不朽论的缺点,认为对于一般的人生行为上没有什么重大的影响。到这里,读者一定盼望知道不朽论应该怎样才算得完善。于是作者提出他的主张所谓“社会的不朽论”来。

在列举了一些例证,又和以前的不朽论比较了一番之后,他用下面的一段文字作结尾:

我这个现在的“小我”,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过去,须负重大的责任;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未来,也须负重大的责任。我须要时时想着,我应该如何努力利用现在的“小我”,方才可以不辜负了那“大我”的无穷过去,方才可以不贻害那“大我”的无穷未来?

这是作者的“社会的不朽论”的扼要说明,放在未了,有引入注意、促人深省的效果。所以,就构造说,这实在是一篇完整的议论文。

普通文的开头和结尾大略说过了,再来说感想文、描写文、抒情文、纪游文以及小说等所谓文学的文章。这类文章的开头,大别有冒头法和破题法两种。冒头法是不就触到本题,开头先来一个发端的方式。如茅盾的《都市文学》,把“中国第一大都市,‘东方的巴黎’——上海,一天比一天‘发展’了”作为冒头,然后叙述上海的现况,渐渐引到都市文学上去。破题法开头不用什么发端,马上就触到本题。如朱自清的《背影》,开头说“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就是一个适当的例子。

曾经有人说过,一篇文章的开头极难,好比画家对着一幅白纸,总得费许多的踌躇,去考量应该在什么地方下第一笔。这个话其实也不尽然。有修养的画家并不是画了第一笔再斟酌第二笔的,在一笔也不曾下之前,对着白纸已经考量停当,心目中早就有了全幅的布置了。布置既定,什么地方该下第一笔原是摆好在那里的事。作文也是一样。作者在一个字也不曾写之前,整篇文章已经活现在胸中了。这时候,该用什么方法开头,开头该用怎样的话,也都派定注就,再不必特地用什么搜寻的功夫。不过这是指有修养的人而言。如果是不能预先统筹全局的人,开头的确是一件难事。而且,岂止开头而已,他一句句一段段写下去将无处不难。他简直是盲人骑瞎马,哪里会知道一路前去撞着些什么。

文章的开头犹如一幕戏剧刚开幕的一刹那的情景,选择得适当,足以奠定全幕的情调,笼罩全幕的空气,使人家立刻把纷乱的杂念放下,专心一致看那下文的发展。如鲁迅的《秋夜》,描写秋夜对景的一些奇幻峭拔的心情,用如下的文句来开头: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是并不寻常的说法,拗强而特异,足以引起人家的注意,而以下文章的情调差不多都和这一句一致。又如茅盾的《雾》,用“雾遮没了正对着后窗的一带山峰”来开头,全篇的空气就给这一句凝聚起来了。

以上两例都属于显出力量的一类。另有一种开头,淡淡着笔,并不觉得有什么力量,可是同样可以传出全篇的情调,范围全篇的空气。如龚自珍的《记王隐君》,开头说:

于外王父段先生废簏中见一诗,不能忘。于西湖僧经箱中见书《心经》,蠹且半,如遇簏中诗也,益不能忘。

这个开头只觉得轻松随便,然而平淡而有韵味,一来可以暗示下文所记王隐君的生活,二来先行提出书法,可以作为下文访知王隐君的关键,仔细吟味,真有说不尽的妙趣。

现在再来说结尾。在略知文章甘苦的人一定有这么一种经验:找到适当的结尾好像行路的人遇到了一处适合的休息场所,在这里他可以安心歇脚,舒舒服服地停止他的进程。若是找不到适当的结尾而勉强作结,就像行路的人歇脚在日晒风吹的路旁,总觉得不是个妥当的地方。至于这所谓“找”,当然要在计划全篇的时候做,结尾和开头和中部都得在动笔之前有了成竹。如果待临时再找,也不免有盲人骑瞎马的危险。

结尾是文章完了的地方,但结尾最忌的却是真个完了。要文字虽完了而意义还没有尽,使读者好像嚼橄榄,已经咽了下去而嘴里还有余味,又好像听音乐,已经到了末拍而耳朵里还有余音,那才是好的结尾。归有光的《项脊轩志》的跋尾既已叙述了他的妻子与项脊轩的因缘,又说了修葺该轩的事,未了说: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这个结尾很好。骤然看去,也只是记叙庭中的那株枇杷树罢了,但是仔细吟味起来,这里头有物在人亡的感慨,有死者渺远的惆怅。虽则不过一句话,可是含蓄的意义很多,所谓“余味”“余音”就指这样的情形而言。我曾经作一篇题名《遗腹子》的小说,叙述一对夫妇只生女孩不生男孩,在绝望而纳妾之后,大太太居然生了一个男孩;但不久那个男孩就病死了,于是丈夫伤心得很,一晚上喝醉了酒,跌在河里淹死了;大太太发了神经病,只说自己肚皮里又怀了孕,然而遗腹子总是不见产生。到这里,故事已经完毕,结句说:

这时候,颇有些人来为大小姐二小姐说亲了。

这句话有点冷隽,见得后一代又将踏上前一代的道路,生男育女,盼男嫌女,重演那一套把戏,这样传递下去,正不知何年何代才休歇呢。我又有一篇小说叫做《风潮》,叙述中学学生因为对一个教师的反感,做了点越规行动,就有一个学生被除了名;大家的义愤和好奇心就此不可遏制,捣毁校具,联名退学,个个人都自视为英雄。到这里,我的结尾是:

路上遇见相识的人,问他们做什么时,他们用夸耀的声气回答道,“我们起风潮了!”

这样结尾把全篇停止在最热闹的情态上,很有点儿力量,“我们起风潮了”这句话如闻其声,这里头含蓄着一群学生在极度兴奋时种种的心情。以上是我所写的比较满意的两篇小说的结尾,现在附带提起,作为带有“余味”、“余音”的例子。

结尾有回顾开头的一式,往往使读者起一种快感,好像登山涉水之后,重又回到原来的出发点,坐定下来,得以转过头去温习一番刚才经历的山水一般。极端的例子是开头用的什么话结尾也用同样的话。如林嗣环的《口技》,开头说:

京中有善口技者。会宾客大宴,于厅事之东北隅施八尺屏幛,口技人坐屏幛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结尾说:

忽然抚尺一下,众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前后同用“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把设备的简单冷落反衬表演口技的繁杂热闹,使人读罢了还得凝神去想。如果只写到“忽然抚尺一下,众响毕绝”,虽没有什么不通,然而总觉得这样还不是了局呢。

1935年10月1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