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德凯的病情没有更好,但也没有更坏,再在医院那样的环境中住下去,对身体的恢复并无益处,孟樵把他接回家中调养了。除非必须去公司,他都一直在家陪着陶德凯。
我也回到了家里。其实我在家的作用,只是一个熟悉的布景。有我在,陶德凯会感觉安全,他会安静得多。没有我,他仿佛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会焦躁不安。虽然有我在,他也并没有和我说话的意思。我开始出奇地耐心,让自己这个布景静静地融入到那套房子里。
孟樵待在我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他的眉头也越皱越紧,我总是疑心听到了他的叹息声。可我向他望去的时候,见到的仍是那张让我生厌的橡皮脸。
我和孟樵整天相对着,可他一直没有提及他答应过我的事。偶尔麦姣会来看我,几次她急得都要问起郑男的事,都最后都忍住了,转了话题。
偶尔来访的,还有董律师。这些天,他往我家里跑得很勤。有一天,他和孟樵从陶德凯住的卧室里出来,请我坐到沙发上,说有话要和我说。
“什么事?”我不喜欢他近乎冷漠的礼貌。
“我最后核实一下,对那次陶先生口拟的协议内容,你还有需要补充的吗?”他问。
“没有。因为那些和我根本没有关系。不管他怎么说,那些钱我是不会接受的。因为他欠我的,永远无法用钱弥补。”我拂袖而去。
律师没有再和我多说什么。倒是有一天麦姣来的时候悄悄告诉我,陶德凯的公司经营不善,已经倒闭了。我很吃惊,陶德凯原本红红火火的公司,真的破产了吗?那可是他和孟樵这么多年的心血。他们都把事业看得很重,我是恨他,可我也不希望他们的公司倒闭。
不久,董律师再次找到我,要我把陶德凯的那些钱取出来,“这是孟先生的意思。”
“他若急着要,就让他取去呗,何必经我的手呢?我又没想要。”我不客气地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我想你是忘了,”董律师慢条斯理地说,“协议上规定,那些钱是留给你的,银行方面相关的变更也已全部到位,只有你本人凭身份证,再输入正确的密码,才可以取那些钱。”
“我不需要。”我再次强调。
“可德凯需要。”孟樵在旁边插话道,“即使在家这段时间病情稳定,他也需要长期的治疗和定期的复查,那些都是要钱的。按照协议,如果那些钱你不要,就会成为银行的死账。我拿不出钱来给他治病,因为公司已经倒闭了……”
原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陶德凯的事业,真的没法挽救了。
站在银行柜台前,我一遍遍地输入密码。一个账号被保护性冻结了,又一个账号被保护性冻结了……
陶德凯是在戏弄我。我输入了各种可能的数字,他的生日、他的手机号的后6位,他办公室座机号的后6位……但全错了。
什么我输入对了就是我的,错了的话,连同离婚协议和给我财产补偿的协议也一并作废?他根本就知道,掌握正确的密码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
我何必相信他呢?再说这些钱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是为了钱才和他离婚的,同样,郑男也不是为了我能离婚分得财产变成有钱人,才要帮我的。
是的,郑男和我联系了。之前有个边疆的长途,响了一声就挂断了,我没有在意。后来,郑男的短信发来了。
他说他怕我不接他的电话,只好发短信来,“你放心,我不强求你,我是男人,说话算话。你在D城已经没办法立脚了,还是换个环境吧。我等你和我姐来,一切以后再说。”他留下了那边的详细地址。
郑男的短信让我感动。他知道我不能接受他,可还是想用单薄的肩膀,承担起让我不再伤痛的重任。他是真的心疼我,但爱是不能勉强的,否则这对他也不公平。我是得离开D城,只是我不能再和他的生活有什么交集。
在郑男的短信之前,我还接到过柳悦尔的电话。她传达给我的理念,更让我坚定了离开的决心。
我和柳悦尔已经太久没有联系。她在电话那端沉默了很久,我也沉默着,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可以和她说,她以为我伤害了她,而我,也为她眼中努力争来的婚姻伤心透顶,失望透顶。
“悦尔,你好吗?”后来,还是我先开口。
“好。合适的婚姻,是会给人幸福的。”她淡淡地说。我不知道她这么说,是不是在奚落我。
“听说你现在过得不太舒心,雨恬,不要太为难自己,很多时候,我们遭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视甚高,不甘心命运的安排造成的。”悦尔说,“对自己宽容,才是最大的美德。懂得转身,才是明智。祝你好运。”
我茅塞顿开。我又何必为难自己呢?我不能再指望生活给予我补偿,我缺失的东西,得自己找回来。
孟樵还在边上絮絮地说着,那些冻结的卡,让我先用身份证挂失,以免出什么意外。
可我已经等不及了,我必须走,“孟樵,你答应过我的事,你要兑现。我按照你说的,在这里待的时间够长了。”
孟樵对我此时的请求很惊愕,但他最终还是履行了他的诺言。那天回去后,他和陶德凯在房间谈了很久。
晚上,电视里放着欢乐的节目,他陪陶德凯坐在我对面,紧张地观察着陶德凯。我尽量用舒缓的语气,把我的意思说出来,“陶德凯,那些钱我不要了,你可以让律师修改一下协议,在银行那边办一下手续,你的就是你的,我什么也不带走。”
“你终于还是要走了。”陶德凯说。他的声音很平静,也是从医院回来后,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平静让人紧张,孟樵随时准备跳起来抓住他。
“那些钱你真的不要?即使你不要,你的那个他也不要吗?”陶德凯的声音里居然有些戏谑的笑意。
我点点头,正视着他,“是,我不要。而且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那个他,一直是你多想了,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没有你那些钱,我一样能凭自己的能力生活得很好。要是没有别的话说,我走了。”我没有看陶德凯,只是看了看孟樵。他看着平静的陶德凯,很不安的样子。
“好,你走吧。我也累了,要睡觉了。”陶德凯说完,站起来走向卧室。
他的平静让我强烈不安起来,可我想不清楚这不安的由来,于是追在他身后说道:“要是哪天你肯放我一马,就把离婚协议寄给我签字吧。我的手机号暂时不会换。”我把手机装进了口袋。
“会的,毕竟你是我唯一真正爱的人,我还是愿意你幸福的。祝你从此幸福!”陶德凯冲我做了个爱心的手势,拉开了卧室的门。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生活了几年的家。
火车站里熙熙攘攘,终于,我找到座位,只等发车了。我要奔赴的,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城市。我不可能爱上郑男,就没有必要去他所在的那个城市,给他添加烦恼。我要斩断过往的联系,开启新的人生。
这次离开,我不会再回来。为了这一天,我已经期待太久,我一直等着噩梦醒来的那一天。今天,我终于脱离那些梦境,要奔赴人生新的旅程了,我仿佛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再见,D城。再见,那些我再也不愿想起的人,再也不愿提及的往事。
“是你的手机吧?一直在响呢。”旁边座位上的小姑娘捅捅我,提醒了我一句。
是我的电话。孟樵?他是想给我最后的祝福吧?不管怎么说,他还算说话算数,这次我能顺利离开,应该感谢他的努力,他让我的离开不那么费周折。
“孟樵,我已经坐上火车,马上就发车了……”我一时想不起来该向他道谢还是说些别的。
孟樵不是和我拉家常的,他急急地吼道:“陶德凯要死了,你快回来见他最后一面!”
“你说什么?”他说的话太突然了,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孟樵的声音悲痛欲绝:“陶德凯要死了!”
在列车员收起踏板的最后一刻,我冲了下去。我当然会回去。只是陶德凯,你到底什么意思?
陶德凯和我们开了一个黑色的玩笑。他笑着送走了我,也笑着送走了孟樵。然后,他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切断了静脉。他说过他欠我的要加倍还给我,他真的这么做了,每个手腕上,他都深深地切了好几刀。
孟樵当时虽然走了,可总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他放心不下陶德凯,所以很快折了回来,但陶德凯一心求死,他甚至封死了卧室的门。
等孟樵叫来小区的保安和开锁公司的人破门而入,急救车上的医护人员也随即赶来的时候,他们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陶德凯抱着从墙上摘下来的婚纱照,静静地躺在床上,血把整个床铺都染透了,他躺在血腥中,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却保持着梦幻般的笑容……
“陶德凯!陶德凯……”我一遍遍地叫着他。
“雨恬。”弥留之际的陶德凯,声音很微弱,要贴近了使劲听才能听到。
“我在这儿。”我扑上前去,“为什么会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不要我了,我也不想要自己了。”陶德凯的意识在渐渐模糊,他努力想要说清这些话。
我握住他的手,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他的手没有一丁点温度,我拼命想要把我的温度传递一些给他,他的冰冷让我的心都凉了。
我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陶德凯,你不要这么想。就像你说的,你希望我幸福。同样,我也希望你幸福。但我总是触怒你,我没办法和你交流,我们在一起总是彼此伤害,所以我们还是分开好。你不是说过要祝福我吗?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你这是干什么,惩罚我的离开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雨恬,你没有错。”陶德凯气息更加微弱,“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是我错了。但我也对过,爱上你是我这一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事。我真的很爱你……我把所有银行账号的密码,都设成是……”他已经说不下去了。
“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好好的。我只要你活下来。陶德凯,你不要这么惩罚我。”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陶德凯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揽住了我,把我和那张照片一同搂在怀里,他在我耳边最后低语了一句:“密码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日期,那是我的幸运日,我爱你……”
他的手从我的背上蓦地滑落下来。“陶德凯!陶德凯!陶德凯……”我叫着他,他却再也没有任何反应,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陶德凯,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是说人不要钻牛角尖,要学会变通吗?我们在一起不合适,我们分开就可以各自有另外的出路,难道这些你都想不明白吗?再说我只是离开你,你却离开了这个世界,你怎么比我还要决绝!
“是我杀了他吗……”我喃喃地道,没有人回答我。陶德凯用如此残酷的方式,为我们的过往画上了血腥的句号。
“他走了也好。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因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落下来了,已经让他无力承受。”孟樵喃喃地说。
“你在责怪我。”我无法承担这样的罪名,“你是想让我今生都不能安心。”
孟樵上前去,合上了陶德凯的眼睛,“不,我谁也没有责怪。你们做的是你们觉得自己必须做的,你们说的是自己认为应该说的,谁又能规范得了别人的言行呢?陶德凯,他看起来像一个耐得住一切的骆驼,可你、舒岚,还有你的那个足疗师,让他的路越来越窄,他已经无路可走了,唯有以死求得解脱。你们加在他身上的一棵棵稻草,终于积少成多,让他不堪重负。我们这些人中,再没有比他更累的人了。我没有怪你,他太累了,他真的需要休息……”
孟樵的话,我听了无法承受。陶德凯的生命就这样终结,我又怎能心安理得?
“你在这儿别动,我去通知舒岚,你拿出来的东西陶德凯还有思想准备,可她信手加上去的,是他原来没有料到的,那是最后一根稻草。你们都达到目的了,这样的结局,无论如何也得让她看到。”孟樵拿出手机,“你们一个都不能少。我要让你们每个人都来看看自己的杰作。”
“你不是威胁他,想要逼死他吗?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和他告个别吧。”孟樵把舒岚推到陶德凯的面前。
“不。我没有威胁他,没有想要他死,我说的是一时气话。”舒岚拼命往后退着,“我只是不甘心,为什么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心里却没有我一点位置?在他眼里我是什么?我只是个他付钱就上床的妓女吗?”
“你以为你是什么?”孟樵堵住想要落荒而逃的舒岚,“别对我说你对他有感情。你从进入大学看上陶德凯开始,不就一直把他当作你的取款机吗?你贪得无厌地从他那里榨取金钱,然后肆意挥霍。这些年你一直没有离开他,你惦记的到底是他,还是他的钱呢?你又什么时候对他付出感情了?”
“不是我不想给,是他不要。”舒岚眼泪横飞,头发沾在脸上,妆容惨淡,“他从来都和我算得很清楚,除了感情,他不欠我的。可我并不是只想要钱的。”
孟樵冷笑一声,“是,你够贪心的,你还想要感情,可你配吗?这些年你的那些破事,别人不说,你真的就全不记得了吗?德凯虽然风流,可他的心一直为一个人留着,可你一直三心二意的,这山攀着那山高,你没有远离陶德凯,只是因为你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大方的男人吧?你值得他为你动感情吗?其实这些你早就清楚,要不然你也不会坦然地和他保持这么多年的私情。你没有廉耻心,陶德凯怎么会看得上你?”
舒岚被激怒了,她开始反唇相讥:“是,我是小市民出身,爱算计,因为我的父母再疼我,能给我的东西还是太有限。我想要的东西如果自己不去争,外人根本不会给我。我是不配,夏雨恬就配?可陶德凯又是怎么对她的?她身上的那些伤,就是他爱出来的?他把一个原本坚定乐观的围城幸福论者,折磨成现在这个样子,她都要离婚逃开他了。难道说,这就是他的爱吗?”
孟樵攥紧拳头,挥舞着,声嘶力竭地说道:“德凯是爱雨恬的,这一点不容置疑。他到最后也还是这么说。他从来都不是个容易迁就别人的人,他能说出那样的话,就说明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舒岚冷笑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衣服,准备离去,“要是他对谁动情,谁就要得到这样的下场,我是不是要庆幸他没有选择我呢?好了,我和他告别过了,现在我要走了,我们到最后,还是这样两不相欠。”
“你欠了他的。他为你花费了那么多,是要你维护他作为男人的自尊,他本以为自己是个有魅力的男人,顶天立地,无懈可击,可你威胁他的话,打击了他的自信。是你把他的尊严给打压下去了。”孟樵还在不依不饶。
“你别烦我了。”舒岚脸色大变,“你不要以为这么说,就会让我背上心理包袱。我可不会像雨恬一样任你们折磨。我没有恶意诋毁他,他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清楚。雨恬到底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不知道,但我告诉你,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他是个不育症患者。”
舒岚走了,她的话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她不想背上任何负担,于是把她知道的事全都说了出来。她要轻装上阵,继续她的生活去。她说的这些,多像是一个故事。
原来,舒岚从大学起就是陶德凯的性伙伴,她贪图陶德凯的钱财,却也知道陶德凯不喜欢她,从来没想过和她结婚,于是她想要怀孕狠狠敲他一笔,然后彻底和他断了往来。可几次悄悄运作之后,她却始终不能如愿,她有些怀疑根源出在陶德凯身上,于是她偷偷取了陶德凯的精样拿去化验,结果显示,陶德凯是个男性不育症患者。
舒岚虽然知道了陶德凯的隐私,但慑于他的强势,她始终不敢明着提及此事。她知道对于陶德凯来说,尊严大于一切,他会为了尊严,不惜任何代价。当年她介绍柳悦尔给陶德凯,其实就是在投石问路。她觉得陶德凯故意选中我,就是在警告她,因为他一直都厌恶有人支配他、看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