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彻底失眠了。狐狸逃逸的姿态占领了我,我甚至没有去幻想徐未的长发,因此也没有去抚摸自己。她不慎跌落在地的那盒东西成功地化身为一只狐狸,同时成功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让我觉得它就贴伏在我的窗下,以既不善意也无恶意的态势威胁或妨碍着我。我没有感到多少恐惧。这也许是那些药片帮了忙,它们是徐未塞进我口袋里的,我躺下之前胡乱地吃下去了一些。它们令我有些昏沉,同时也有效地抵抗住了夜晚的恐惧。我平躺在被窝里。我的家空间非常的小,父母的一张大床如今被我占据着,我的那张小床在月光下居然有一种空旷的辽阔感。我和我的狐狸在夜晚安静地对峙着。大约在凌晨三四点种的时候,它们开始发出了声音。起初那是没有规律的,逐渐成为有节奏的呻吟,那种叹息般的格调甚至有种高贵的气质,是沉痛的,也是轻盈的。
噢?独化身子紧绷着坐起来,脸上的表情和赵八斤的如出一辙。
——惊愕,兴奋,当我第二天对赵八斤讲到狐狸时,他就是这样的一副表情。赵八斤是我少年时期最富有激情的一个伙伴,是一个早熟却本质上颟顸的复杂家伙。短暂的惊愕与兴奋之后,狐狸给予他的刺激依旧高昂。赵八斤对我宣布:今夜我们去抓这只狐狸!我在一瞬间警觉起来,没有理由,只是灵敏地嗅出了危险的气息。我不知道这气息的根源是什么,但是它让我在那一瞬间不寒而栗。赵八斤看出了我的惊慌,脸上满是不屑,他拿腔拿调地问我:怎么,怕啦?然后又换一种腔调,颤巍巍拖长了声音重复一遍:怎么——怕啦——?这是那个时候流行的腔调,范本源自恐怖电影《画皮》。赵八斤使用电影腔调起到了效果,我的自尊不允许自己拒绝了。
黄昏的时候,我们来到了我家的窗后。几棵老槐树枝节粗壮,夕阳破碎的光从它叶子的缝隙中撒落,像一块块斑驳的血迹。一些稆生的草木在春天的风中呈现出被神秘践踏过的残姿,它们不规则地倒伏着。我从未想到过,原来自己家的背面竞是这样一块荒芜之地,更不会想到,我们将在这里布下捕捉狐狸的罗网。赵八斤开始行动。他用自己的书包背了整整一包的石灰,叵测的石灰被他均匀地铺撒在我家的窗下,并且一路逶迤,直到铺满了整排平房的后窗。这样就可以捉到狐狸吗?我当然不会去问赵八斤。
赵八斤留在我家,和我一同睡在我父母的大床上。他真的是又脏又臭,我在黑暗中不由得要屏住呼吸。有一种力量将我们变成了另外的人,我们突然都变得安静,一贯滔滔不绝的赵八斤都闭住了嘴,仿佛在这个夜晚,说话是一件有失体面的事情,甚至比又葬又臭的身体更加令人不齿。我们沉默着,在黑暗中庄严地一动不动,像两个垂危的老头。等待是如此漫长,以至于我们激动的心都渐渐归于宁静,夜晚里所有的声音由此而变得锐利。我们依次听到了小孩的啼哭声,野猫悲惨的叫春声,春天兴致勃勃的风声,乃至流星陨落时疾驰的呼啸声。终于,那个声音出现了,没有规律的,有节奏的,沉痛的,轻盈的,是沉痛的,也是轻盈的。我发觉身边的赵八斤颤栗起来,我们不知何时握在一起的手不由都加大了力气,紧紧地攥住,手心全是冰凉的汗。但是他的身体却是滚烫的,并且有一块坚硬地抵在我的大腿外侧。
身边的独化悠长地出了一口气。我们都笑了,原来,我们的手也不知在何时握在了一起。我觉得,这是有些滑稽。想想吧,两个中年男人,在床上将手握在了一起。我们几乎是同时抽回了自己的手,并且不约而同地用这只解放了的手去摸烟。我们被烟雾笼罩住,困倦也一缕缕缭绕着覆盖上来。我在困倦的雾霭中继续着我的叙述,忧伤毫不费力地成为时隔多年的两个春天共同的基调。
拂晓,我和赵八斤瑟缩着摸到了窗后的世界。那层石灰在稀薄的晨曦中像一层凄惨的白霜,几个巨大的脚印零乱地留在徐未的窗后,它们印在白霜般无限纯洁的石灰之上,像一个个邪恶的伤口,陡然进入我的眼睛,令世界都变得满目疮痍。这是狐狸留下的足迹吗?我当然不会去问赵八斤。赵八斤突然一抖一抖地笑起来,笑声在寂寥的拂晓居然是克制的。这个家伙居然会笑得这么克制,这令我惊讶。
狐狸依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妖娆而来,我被纷乱与忧伤弄得很疲倦,在它们沉痛而轻盈的歌唱中,我瞪大眼睛凝视着黑暗,能做的事情只有在被窝里抓住自己。我想象抓住我的,是一只狐狸的手,但是每当最后,这只手都会变成徐未的手,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你怎么啦?有一天徐未问我,她说,你怎么总是泪汪汪的,你妈妈回来,我怎么向她交代呢?我无精打彩地耷拉着脑袋,目光却落在了徐未的手上,于是立刻就窒息了。我绝望地发现,原来徐未的手也和她的长发一样毫无暇疵,可以独立地构成我黑夜中的烦恼,它不需要长在胳膊上,它只需要凭空而来,蛇游进我温暖的被窝里。
幸亏我的父母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他们终结了狐狸的夜晚,狐狸随着他们的到来而销声匿迹。父亲有股子载誉归来的劲头,罪犯捅进他屁股上的那一刀具有神奇的力量,把我的父亲捅得红光满面了。母亲似乎也沾了这一刀的光,她也变得喜气洋洋,身上穿着从南方买来的一件黑毛衣,更加像一名货真价实的行政干部了。良好的状态使他们忽视了我的异常,母亲只是在进门的时候问了我一句,你怎么了,感冒了吗?要记得吃药。从这天夜里,我就再也听不到那种叹息般的格调高贵的呻吟了。我的夜晚失去了纯粹,重新被一些粗糙的声音所充斥,有时侯是父亲雷鸣般的呼噜,有时候是母亲的哼哼声,床板喑哑的吱扭声,他们起夜时响亮的哗啦声,这些粗糙的声音令我对黑夜毫无兴趣,重新贪恋上睡眠。
我应该带瓶酒上来,独化用一只手使劲搓着他的右脸,问我,现在可以买到酒吗?我说,算了,太晚了,还是不要去麻烦人家。独化说,早知道你要跟我讲《聊斋》,我会带一瓶酒上来的。我严肃地说,不,我不是跟你讲《聊斋》,我是在跟你讲《我主持圆通寺一个下午》。独化啪啪拍了两下自己的右脸,问我,那么,圆通寺在哪里?
你马上就可以听到了,我会去圆通寺主持一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