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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和曲兆禧最后一次见面是三个月前。我们家的老房子要拆迁,她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去一趟。说实话,对于自己的那个家,我是没什么感情的,我的父母还健在的时候,我就已经尽量避免回去了。我惧怕那些邻居的目光,他们对我们家知根知底,而我们家的根底是一笔巨大的烂账,连曲兆福和曲兆禄都避免去翻,更何况如今已经焕然一新的我。

好在我的家已不复当年,这里曾经是一所小学的校园,如今校园早已搬迁,左邻右舍也七零八落,我家的破屋现在夹在高耸的楼宇之间,十足一副苟延残喘的模样。我暗自松了口气,趾高气扬地出现在曲兆禧面前。

但是曲兆禧的模样却令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觉得,我并不是出现在了我妹妹的面前,我是出现在了我母亲的面前。这当然不可能,我母亲已死去多年。但是面前的曲兆禧宛如母亲在世。她的脸盘有一个篮球那么大,但身子却瘦成了一根竹竿,更为关键的是,她胸前那对曾经惹事生非的乳房也不翼而飞了。那曾经是一对多么激烈的乳房啊,挂在胸前,不昂首挺胸都不行!可是,如今它们去了哪里?我不禁一阵心酸,这让我意识到,毕竟,眼前这个比例失调了的女人,是我的妹妹。我迅速猜测出在曲兆禧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乳腺癌,除了乳腺癌,还会是什么呢?乳房又不是汽球,一根针就能报废掉,只有乳腺癌,才能彻底根除掉它们。这个知识我很早就掌握了,因为,我母亲就是一名乳腺癌患者。当年,乳腺癌光临了我的母亲,她只能割掉它们,据说是贴着肋骨刮,直到寸草不生,空空如也。然后,我母亲的脸盘就有一个篮球那么大了,身子却瘦成了一根竹竿,好像提前预演了曲兆禧的今天。遗传,这是遗传的力量!我首先想到了这一点,然后诸如血缘、宿命这样的观念充斥了我的脑袋。我不免悲观,本来不错的状态也消极起来。

我不敢想我的家族都发生了什么。生活宛如利刃,毫不留情地割裂着我们的亲情;生活又宛如皮筋,用乳腺癌这样的东西柔韧地将我们联系在一起。对于曲兆禧,我同情起来,并且有些惭愧。她是我的妹妹,而我已经快要忘记她了,如果不是她打电话,我根本想不起她。我从肠子里决定和我的家告别,除了曲兆福和曲兆禄这两个家伙时不时地来骚扰我,这个家也的确和我没什么关系了。我完全投身在看上去蒸蒸日上的生活,已经开始和小鸽商量着要买一台车了。我对小鸽几乎百依百顺,与此同时,我的妹妹却迎接了乳腺癌,而我却置若罔闻,仿佛毫不相干,这样就形成了比较和落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失去了乳房的曲兆禧,我突然有了检讨的愿望。

在这种愿望的驱使下,我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曲兆禧的要求。

我家的房子要拆迁了,这预示着巨大的利益。曲兆禧神情凄怨地请求我,放弃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在我看来,她的理由太充分了,她失去了一对傲然的乳房,还有比这更理直气壮的吗?何况,她还离了婚(没有了乳房的女人,天经地义地就没有了婚姻,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带着个上初中的儿子,不照顾她,简直说不过去。我心头一热,立刻表态说,没问题,哥答应你,都给你!旋即,我耳边就回响起了小鸽的叹息:你太善良了……与其说被自己感动了,毋宁说我立刻就产生了一丝悔意。我家的房子可是不小。当年疏于管理,家家都是由着自己的需求扩建住宅的。我那在小学教语文的父亲,虽然弱不禁风,但也是发了狠,努力营造了一个大宅子,连厨房带杂物间,居然弄出上百平米。想一想,如今这样的规模,又身处闹市,该值多少钱?尽管我如今已焕然一新,但并没有富裕到张狂的地步,我自己现在就没房子,之所以想先买台车,也是因为房子实在太贵。

可是话已出口,想收回来就不容易了。我试探着问曲兆禧,这事你和他们商量过没有?我指的是曲兆福和曲兆禄。这个时候,我搬出这两个瘟神,就仿佛打出了一张凶狠的牌,这的确是有些阴暗。

曲兆禧摇着篮球一样的头,愤然说,关他们什么事!爸妈活着的时候,就把他们赶出去了!何况,这么多年,是我守在这个破家的,你以为守在这儿舒服吗?哪样不要我操心,房顶漏了!闹白蚁了!电线老化了!地基塌陷了!邻居图谋侵占了,要吵架,要闹!我的病就是这样折腾出来的!

我觉得曲兆禧说得天塌地陷,基本上是说给我听的,既然这样,似乎我也不该染指这里面的利益。她还使出了杀手锏——她的病,她以一对乳房为代价,获得了毋庸置疑的权利。

她这么说,让我有些不能接受了。在我看来,如果物尽其用,她的乳房只能唤起怜悯,不应当作为筹码,当一副牌那样地摔在我面前。她的乳房只有处在弱势的时候,才能博得亲情。

我这么想是有历史依据的。想当年,曲家有女初长成,曲兆禧含苞欲放,一对好乳惹得四方恶霸垂涎三尺,终于激起了一场事件。那时候曲兆禧只有十五岁,凸凹毕现的身材助长了她的春心,她不思学业,有空就混迹于一些是非之地。离我们家不远,是省体工队的驻地,那里开风气之先,开起了全省第一家赢利性的旱冰场。曲兆禧昂首挺胸地来到旱冰场,迅速掌握了滑翔的技巧,像一只饱满的燕子,穿梭往复,时而正着滑,时而倒着滑,时而两条腿交叉成一把剪刀,频繁叠加,同时把胸脯挺得更高。这样的情景连我看到都心跳加速,会惹出多少麻烦,大家可想而知。旱冰场是什么地方?体工队里是什么人?麻烦说来就来,很快,几个练摔跤的混蛋就盯上了曲兆禧。曲兆禧实在是太夺目,她那对乳房波浪翻涌,不被人盯上简直就是荒谬的。那几个混蛋毫不掩饰自己的方向,他们说,就是冲着曲兆禧的乳房来的!曲兆禧被吓得不轻,虽然她春心萌动,但面对几个一身横肉的体工队员,她还是惊慌失措了。从此再也不溜冰了,可不溜也不行,人家追到门上来了,在上学的路上堵她。这里面最倒霉的是我,因为我和曲兆禧同年同月同日生,从小上学就分在一个班里,有时候还坐同桌。我们结伴出入无可避免,于是,我的倒霉也无可避免。

我们双双被几条大汉堵在路中间。对于曲兆禧,他们还算客气,言辞轻浮,甚至言辞恳切;对于我,就是下了狠手的侮辱。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把我的头夹在胳膊里,一直把我憋得眼冒金星。或者,他们就把我挤在墙根,像床垫一样地背靠着我。他们这么做,是一种要挟,他们以我的痛苦来谋取曲兆禧的妥协,这样,我就是他们手里的一副牌了。他们幻想着用我这幅牌打得曲兆禧落花流水,缴械投降。但曲兆禧不妥协,她居然因此厌恶我,仿佛她的不幸是因为我造成的。被人像一幅牌似的攥在手心,我该多委屈?我知道我是在替曲兆禧受罪,是在替她的那对乳房受罪。他们渴望夹住的并不是我的头,是曲兆禧的乳房!他们渴望靠住的,也并不是我门板一样的身体,是曲兆禧的乳房!

我一度憎恨曲兆禧,憎恨她惹事生非的乳房。但是,有一天,当她的乳房被一个混蛋正面袭击了之后,我的立场迅速转变了。

那天,几个混蛋终于厌倦了拿我来过瘾,公然将曲兆禧围在当中,其中一个,于撕扯之间,骇然抓在了那对梦寐以求的乳房上。我听到了一声悲哀的呻吟。我觉得那不是曲兆禧发出来的,是她的那对乳房,是它们,像无助的婴儿一般,被侵害后,发出了令人心碎的啼哭。我的血一下子烫了,滚烫的血将我变成了一张红彤彤的锋利的红桃A,勒令我义无反顾地冲上前去。结果可想而知,我被打惨了。他们像训练一样,把我做了沙袋,前摔!后摔!抡起来摔!直到他们练累了,才扬长而去。

事情闹大了。我只剩下了半条命。我父亲找到体工队,接待他的那个教练更混蛋。我父亲说,我女儿还是个孩子。那教练一挥手说,我见过你女儿,哪儿是个孩子,孩子有那么大的胸吗?就这样,曲兆禧的胸反而成了人家手里的牌。看来是说不清了,面对一群体工队员,我父亲就好像是秀才遇到了兵。那就没办法了吗?讲理的地方总归会有吧?是我父亲不善于讲理吗?不是这样的,相反,我父亲是一个非常善于讲理的人。但是由于他自身的原因,一些讲理的地方他不太敢去了,这个我以后会说明。总之,我父亲做过一些事情,从此令他面对不公时,总有些忍辱负重。

我们家愁云密布。也许,曲兆禧的乳房就是在那个时候造下了孽,于是,终究难逃被根除的恶报。但那对乳房何其无辜啊!难道,它不是美好的吗?难道,它不应当被眷顾?那段时间,我有着古怪的好恶。我厌恶曲兆禧,却怜悯她的乳房。我将这两者割裂开,提前摘除了曲兆禧的乳房。

我想,曲兆福和曲兆禄应该也是怀着和我一样的好恶才挺身而出的。他们从来不喜欢曲兆禧,曲兆禧在我们这个家掠夺了太多的资源,几乎是锦衣玉食,不如此,她也不会发育得如此完好。平日里,曲兆福和曲兆禄这两个瘟神巴不得曲兆禧倒霉,但是,这一刻,曲兆禧的乳房唤醒了他们的良知,他们决心捍卫那对乳房。

较量约在了肇事之地——旱冰场。

曲兆福和曲兆禄当然不是人家的对手。他们沦为了和我一样的命运,从人,变成了沙袋。那通摔啊!摔得旁观的我都痛起来,身上像着了火,又像是罩了冰。我的心都被摔得缩紧了。我疼痛地看着曲兆福和曲兆禄最后一次挣扎着爬起来。我看到他们对视了一下,有一道白雾,像电流一样,在他们的四只眼睛中交流,劈劈啪啪,打出火花。然后,他们双双扭摆起来,那姿态,像是在翩翩起舞。当然,这很荒谬,哪有边舞蹈边翻白眼的?他们不但翻起了白眼,而且旋即訇然倒地,身体如遭电击,起伏成剧烈的波浪。这样子太吓人了,几个大脑简单的体工队员面面相觑。起初他们还在傻笑,但是他们立刻就笑不出来了。曲兆福肥胖的身躯僵直地绷住,双手痉挛地勾在脖子上,像是要把自己掐死。曲兆禄紧随其后,同样往死里掐自己,并且口吐白沫,嘴唇闪电一样令人目不暇接地来回翻阖。围观的人群惊叫起来,要出人命啦!要死人啦!体工队员魂飞魄散,这个后果太严峻了,一对乳房惹出两条人命,想一想都恐怖!他们开始分别施救,用力掰曲兆福和曲兆禄的手,企图把手从他们的脖子上分开。可是曲兆福和曲兆禄的手像磐石一样不可动摇。一些气声从他们的喉咙涌上来,发出窨井下浊流堵塞般的声音。我目睹了这样惨烈的一幕,泪水顷刻间夺眶而出。

这件事的结局是,曲兆福和曲兆禄被送进了医院,体工队领导出面慰问了他们,他们过了段神仙般的日子。从此,曲兆禧和她的乳房获得了安宁——这是谁呀?这么大胸?你可别招惹她!她俩哥有病!——喏,就是这样。

我回忆了曲兆禧和她乳房的往昔,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承诺。我想,如果她不用那对乳房来要挟,如果她不和我打牌,事情或许会好说一些。我敷衍她说,那你还是先跟曲兆福和曲兆禄说,他们同意了,我没二话。这么做我也是迫于无奈,她跟我打牌,我就只好回她一手牌,我们这对兄妹就只能这样,你一手我一手地打来打去。

曲兆禧瞪着我。我看得出,我令她非常失望。在她的观念里,我和她应当是同一战壕的,我们孪生嘛!而曲兆福和曲兆禄应当是我们共同的对手,他们俩孪生!要说打牌,也应当是我们俩打对家。但是,现在我这个对家背叛了她,像那对乳房一样,成为了她的异己分子。

我从我家的房子逃出来。那一番重温令我很是煎熬,我要立刻摆脱这一切,去过我的新生活。我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