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还是过下去,是啊——不过一个傻子却很快要同他的自尊心分手了,也许到世界末日也不会再碰头。
——冯尼古特《囚鸟》
曲兆福和曲兆禄一同来找我,这可是让我意想不到。他们一胖一瘦,仿佛哼哈二将,横在店门前,恰好塞满了门框。我的小店立刻变黑了,犹如一团乌云,遮住了本来明媚的阳光。尤其当我看到他们的眼睛里都飘着一缕似有似无的白翳,心头更是一惊。他们这是要干嘛?
我确实被他们的到来吓住了。我们虽然是一奶同胞,但可耻的生活早已泯灭了我们之间的亲情。他们倒是经常光顾我的小店,但都是独来独往,今天来个胖的曲兆福,明天来个瘦的曲兆禄,伸出胖的或瘦的把掌:给钱!没钱?那完蛋了,他们会抢我的货物,一块移动硬盘,一只MP3,最不济,也要搞走我几个键盘。瘦的曲兆禄真狠,有一次抢了我的移动硬盘,公然就在我的小店前转卖起来,卖多少钱?二百!这是他伸手向我要的那个数目。我哪能眼睁睁看他把一块簇新的移动硬盘就这么给贱卖了,只能上前和他讨价还价:二百?还能便宜不?不便宜了?那成,卖我吧!这样看起来,好像是我在我自己的小店前捡了个便宜。胖的曲兆福稍微温和一些,他是抢了就走,从不继续为难我。但是他的力量惊人,有一次冲进柜台,撞倒了我的店员小鸽,令小鸽的盆骨骨折。为此,我不但负担了小鸽的医疗费,而且从此也负担起了小鸽,小鸽成了老板,我成了店员。
不是我懦弱,更不是我对他们抱有温情,是我实在不愿招惹他们。我也企图抗争过:再闹!再闹喊警察了!而那时小鸽也已经举起了手机,110,多便捷的号码,我想抢下来都来不及。警察随叫随到,谁?谁抢劫?可我却直摆手,对不起,对不起,误会了。怎么误会了?显然,我们是亲兄弟,这是家务事,我的店员,喏,就是这个小鸽,误会了。我为什么敢于糊弄人民警察?是因为我看到了我两个哥哥眼里蒙生出似有似无的白翳。这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蒙生出杀机。可我宁愿他们蒙生出的是杀机,也不敢正视他们眼里那缕似有似无的白翳。当那缕似有似无的白翳飘上他们的眼珠,就预示着他们即将打出一手致命的底牌,预示着他们即将倒下,嘴眼歪斜,口吐白沫,姿态一直低下去,低低低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吃土!我惧怕这张底牌被他们亮出来,这张底牌不是大猫二猫,不是红桃A或者梅花K,它是我难以启齿的家族史,如果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小鸽面前,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新生活,新生活里的新秩序,必定土崩瓦解,而我,也将必定万劫不复,重新回到我的家族的序列中去,用一双飘着白翳的眼珠去打量生活。
小鸽对此不能理解,经过无数次卑鄙地诱导,我才将她的思路引向了片面的歧路。我让她将我的妥协归根结底在“善良”上。你太善良了!这句话就成为了小鸽的口头禅。她爱我的时候,指头一戳,说;她狠我的时候,指头一戳,说;我们恩爱的时候,她充满深情地说;我们打架的时候,她无限轻蔑地说。
而此刻,曲兆福和曲兆禄眼里飘着白翳,高扬着底牌,共同驾着乌云而来,我不知道我的“善良”还有没有余地了。我情不自禁地想往柜台下面缩。柜台下面是小鸽的两条美腿,那裙下的旖旎,更加滋长了我埋头钻进去的渴望。但小鸽的腿适时并拢,像一扇门,黯然关闭。我听到啪哒啪哒的拖鞋响。透过几台数码像机,再透过柜台的玻璃, 我看到他们来到了我的眼前。一瞬间,我有了绝望之感,并且无比空虚。
你起来!他们喝。我听出来了,这是曲兆福的声音。
我当然不想起来。我甚至决定不惜代价,迅速打发掉他们。我的手都伸进柜台里了,抓住了两台数码像机。小鸽立刻捕捉到了我的企图,她真敏锐啊!我听见,她似乎惊叫了一声,然后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控制着我的企图。我企图什么呢?用这两台数码像机做板砖,劈头盖脸地痛击敌人?当然不是这样的!同样是损失两台数码像机,我当然选择把它们奉献出去。你太善良了!我似乎能听到小鸽肚子里幽暗的叹息。我们的手伸在柜台里,艰苦地较量着:给!不给!还是给了吧!——你、太、善、良、了!
这是沉默的一刻,也是死亡和爆发概率各半的一刻。
曲兆禄不耐烦了,一拍柜台说,搞什么搞!我们找你说正事。
正事?他们哪次来搞过正事?他们的正事就是要,就是抢!我感到我恨他们。我的手在下面做着努力,目光冰冷地凝视着他们。突然,我觉得有一团东西飘进了自己的眼眶,我的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块毛玻璃……
曲兆福翁声翁气地说,你不要慌,我们不要你的钱,我们是来和你商量曲兆禧的事。
曲兆禧?是谁?哦,她是我们的妹妹。我的手立刻松懈了,眼前的白雾也旋即消散。他们要和我商量曲兆禧的什么事呢?我都几乎要忘记自己的这个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