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如厕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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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想说,我解开腰带,就开始回忆。我已经三十岁了,比整整三十周岁还大几天,所以我很想说的深刻一点。

我想说的时候,正蹲在坐便器上。这个坐便器线条很流畅,手感也光滑,有点像她的那个,你不要乱想,我指的是腰部。我喜欢小蛮腰的女人。她也算,不过跟我生活了两年,就多了点岁月的痕迹,不像坐便器,一擦还是光亮如初。我看着四周洁白的墙壁,想开始说话,我已经说了起来。

十五年前,我才十五岁。十五岁的我喜欢上一个女孩,我现在还能记得那双看不透的眼睛,我说过她的眼睛像紫葡萄。我怎么又说起了女孩,我只想好好说说厕所。那时候,我最喜欢去的两个厕所,一个在我们村东头的梨园里,另外一个在我们学校的东南角。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很少人光顾,我很讨厌别人看着我上厕所。他们看着我,我常常会一事无成。所以我宁愿憋着,也不去其他的厕所,除非急得不行要尿裤子。所幸,我才十五岁,世界对我来说还很小,我不是在家呆着,就是在学校念书。

我喜欢那两个厕所,还给它们命了名。梨树在春天会开出像雪一样的花,我就把其中一个叫“雪隠”;在我去学校东南角如厕的时候,会绕过一口枯井,我就把另外一个叫做“井屏”。你可能会说,十五岁就能起这么文绉绉的名字,很不简单呀,功课一定不错。我要说实话,我是班里的第一名,从班级成立到解散,我从来没有得过第二名。第二名恨得我牙根儿痒痒,从他眼神里我就知道他恨我。他总是偷偷摸摸地观察我,上自习的时候,冷不丁地会遇到他的眼神,他看到我在看他,就逃似的扭过头。我常常以为他会算计我,所以一旦吃亏上当第一个想到就是他干的。他坐在前排。我不喜欢坐在前排,我也有权利如此选择。我可以选择坐我们教室里的任何一个座位,自从那个班级解散以后,我再也没有享受过那样的待遇。权利是我们班主任给的。他说要民主,又说了民主的原则。我们所有人就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排起了长队,我是第一名,所以就排在了第一个,接下来就是第二名,第三名,直到最后一名。我回头看了看最后一名离我好远,正不耐烦地往前探头,他看到了我,还冲我竖了下中指,我一点也没生气,倒觉得他很可怜。第二名推了我一把,我的身子就卡在教室门口。我面对空落落的教室无从选择。第二名又推了我一把,我就走了进去,走在桌椅林立的过道里,我想当最后一名,别说我矫情,我是那样想的,那成了我唯一的念头。我觉得冲我竖中指的那个小子比我幸福。第二名,第三名等等,鱼贯而入,他们相继选择了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的中间,这三排的位置最好,吃不到粉笔末和老师的唾液,还能听清楚老师感冒时不清楚的发音,看黑板也不至于斜视。我还在过道里左顾右看,第十一名的那个女孩已经进来了,她有一双紫葡萄样的眼睛。我看了看她,她看了看我,我记得她冲我笑了。一条凳子别住了我的腿,我就坐在了倒数第一排。我的后面是冰凉的墙壁,是的,墙壁很冰凉。我记起来了,外面还下着雪,窗户上结着漂亮的冰花。她很快就坐下了,坐在了第二名的旁边,是第四排,她还回头看了看我。我记得她又冲我笑了。

我跑到“井屏”里思考了很久,为什么会选择最后一排。我能想起最具说服力的理由是我对最后一名起了恻隐之心。这条理由最能说服我,却无法说服别人。我不选择好的位置,就会有第二名第三名等等选择最好的位置,轮到最后一名,他还是无从选择,只能选择一个。他最终坐在了我的旁边。班主任走进来,第一眼就看我,冲我摇起了头。民主过后就是很难更改,我只好一个学年都坐在最后一排,贴着冰凉的墙壁。最后一名一脸坏笑,像得了一块宝贝。他是得了块宝贝,我从此开始帮他写作业。起初,我说我不写。他就攥着我的手,不写,我就揍你,他说。还要我写出不同的笔迹。我从那时候起,就有了模仿别人笔迹的能力。

我想说的还是厕所。“井屏”比“雪隠”干净些,可以冲水。隔上三分钟,就会有呼啦啦的水声响起,强劲的水流就在屁股下面的便道里开始奔腾,一股凉风拂过屁股,打断了我的思路。“雪隠”比“井屏”天然些,四面土墙围起来,兀立在梨园里。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蹲在“雪隠”里,可以闻到梨花的香味,悠悠花香,飘飘渺渺,不像如今洗手间里的芳香剂,有点刺鼻。梨花的花瓣随风飘落,在我头上摇曳,仰头一看,像雪纷纷扬扬,我就流下了泪。十五岁的那年春天里,我的眼前落满白色的花瓣儿,我爱上了那片梨园,我不想上学了。

我的爸爸抽了我一个耳光,我还是不想上学。我就骑在梨树上,编了个花环戴在头上。我的妈妈追过来,在下面指着我骂,我就从树上跳到墙上,围着“雪隠”的墙头打转。她也跟着转,绕着那个厕所。他们没了办法,就四处求人。我们家在那段日子里每天都会来人,而且只有一个目的,劝我上学。我就是爱上了梨园,爱上了梨花,为此我还流了几滴泪。他们一个个摇着头从我家离开,我也摇着头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