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细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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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米丫。她去了英国的第二年我才收到她的一封简短的回信。“亲爱的,我病了。不过现在已经好了。”她没有结婚。她是一个人去英国的。她总是这样,明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还会弄得像真的一样去做。

我坐在地板上。黑暗里看见白兰花黑黢黢的影子。

老齐想让我知道什么呢?

白兰花就是上海?

上海就是白兰花?

差不多这样吧。花是前年我爸爸买的,那天我出去了一下,回来看见他坐在楼下过道上抽烟,旁边放着一棵树。看见我,他揿灭了烟。

其实也就一米多一点高。见他居然给我弄来了一棵树,我还是吃了一惊。我要帮他一起搬,他不肯,推来推去的,最后还是他一个人搬上去了,问我放哪里。我想了想就说先放外面吃饭的房间里吧,问他多少钱买的,他说二十五块,卖花的小贩急着卖掉回家,否则无论如何不肯卖的。然后他洗了洗手,说隔三四天浇一次水好了,然后走了。

房间里多出来一棵树就像多出来一个人,我很不习惯,但是那朵开着的一会就让屋子里弄得到处是花的味道了。

当然那时我已经知道了,这树是白兰。我记得这味道。小时候我爸爸带我来上海,在马路上看到卖白兰花总是给我买,帮我别在衣襟上,感觉奇好,一路走一路觉得自己在散发着香气。

这花在我印象里从来都是成对的穿在铅丝上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它长在树上,让我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去网上查了查,知道它不大好养,喜欢暖,怕冷,弄不好就死的。它先是呆在吃饭的房间里,后来我看看叶子有点焉,把它搬到阳台上去。去年雪大那几天我因为在外地,还是我爸爸把它搬回房里的,等我回来叶子几乎掉光了,还剩几片死叶子。不过天一暖,就见它又慢慢爆出嫩芽来,只不过像生了场大病,后来我爸爸弄来一拎袋好土,它于是大病初愈般鲜亮起来。自从他和我妈妈打探到我住的地方,隔一两个礼拜就会来我这儿一趟,看看有没有不亮了的灯泡,哪里的螺丝松了。他也帮我拖地,抹桌子,洗浴室什么的。算比较彻底地帮我搞一次卫生。我知道我到上海来,他挺高兴。他六九年离开上海的,此后一直没有再回来。很多跟我情况差不多的都把户口迁回上海来了,只有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不符合政策,被拦在了外面。我到上海的第二年,劝他租个房子也搬到上海来住,我还有一个叔叔在上海,他不是一个亲戚朋友都没有。不过我的这个提议他一口否决了,说我妈妈在上海呆不惯,嫌上海车子太多人太多太吵。再说他们退休工资也不高,现在住着的房子这么宽敞,何苦跑到上海来挤鸽子笼。我就不再劝他了。他想哪天坐火车来就坐火车来,也不过夜,再坐夜里的火车回去。有时候,他走了,我站到阳台上,看着他绕过花坛,背有点佝了,想,这终究是我父亲出生地,我的根也算是在这儿了。虽则,一个人在房间里呆久了,又有很长时间没有碰到一个熟人的面,我又会自寻烦恼的觉得自己实在只不过浮萍一般吁嗟起来。不管怎么样,在我父母和亲戚朋友的眼睛里,我很有出息的在上海呆着,不像以前他们断定的那样我走到了邪道上去。他们相信我迟早总会遇见一个上海人,或者跟我一样有希望成为上海人的男人买房子,结婚,生小孩,把小孩养大。“那时,”我的妈妈不止一次笑着说,“要是你婆婆没空,那我们住到你这儿来帮你带小孩好了。”我的这个妈妈是我的继母,也就是后妈。比我父亲小几岁,原来在文化馆唱越剧,人生得很漂亮。剧团老是下乡,一下去就是十天半个月,吃住都在外面,她不唱越剧很多年了,就呆在家里烧烧饭,买买菜,带带孩子,她和我爸爸生的儿子。我现在当然早就不讨厌她了,也不讨厌我弟弟了,他在读初三了,小提琴拉得很不错,学习也很好,我叫他大学考到上海来。他们也从来不提我从前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