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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父亲叫刘志强,我母亲叫洪瑞芬,我们住在瓷县二中附近的弄堂里,从来没搬过家。我还有一个弟弟,叫刘琪,一个妹妹,叫刘敏。

我叫刘瑞。我比刘琪大五岁,比刘敏大七岁。我母亲比较偏爱刘琪,经常把好吃的放到一边,留给刘琪,要是刘琪刘敏弄湿了鞋,身上沾了泥巴,刘琪拿了家里的钱,我母亲也会训斥我。我母亲训斥起来很厉害,她一边训斥,一边手就雨点一样落在我头上身上,我父亲也不敢说话,我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不过她不训斥我的时候还是很好的,经常讲一些从前的事给我听,她说我的外公开过钟表铺子,日本人攻进瓷县,放火把瓷县的几条街烧成平地,我外公的钟表铺子也烧掉了,我外公一气之下加入了国民党,我外婆的娘家是开酱园的,做酱油,也做酱菜,很多人到现在还记得他们一分钱一堆的辣萝卜条,家里的房子有四进,算得上是小资产阶级,但这并没影响到我母亲的积极性,她十五岁离开的家,十八岁入了党,后来成了瓷县人民医院的妇产科医生。我发觉我母亲只对我讲这些,很少跟刘琪刘敏讲,使得我有一种感觉,就是我母亲其实对我比刘琪刘敏寄寓了更多的希望,希望我作为刘家的长子担负起为刘家增添光彩的任务。这样一想,我就自认为理解了我母亲。所以我一直很刻苦的读书,希望进一个好的学校,将来有一个好的工作。

我十四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那时是夏天,学校放暑假,我除了烧饭,就是看书。我父亲有好多书,我反正顺手拿到什么就看什么。一个下午,我正在看《洛阳伽蓝记》看得头昏,我的两个同学来了。他们住的地方离我家很近,他们说想去南门外游泳去,问我去不去。我开始没答应,我说天这么热,跑到南门外还不热死了。一个同学一把拿掉我的书,说,看什么书啊,一块去吧。另一个也说走吧,走吧。我就跟着他们一块去了。

我们抄近路到了南门外。南门解放前枪毙过人,小时候我父母从来不带我来南门。太阳把南门外的一片沙地照得白花花的,说来也怪,南门外别的地方都郁郁葱葱的种满了树,只有这一块是沙地,一根草也没有。我们不顾烫脚,脱掉鞋子踩着沙子下馄饨一样滑进河里。水面虽然暖,水底下很凉。

南门外只有黄昏时分有人洗澡消暑,下午一个人也没有。我游了几圈,鬼使神差游到河弯分岔出去的浅滩上,磕到一把旧钉镐的尖头上。

经常有人往浅滩那儿扔不要了的东西,死猪死羊也往里边扔。

我叫着晦气游回来,爬到岸上才发现伤口很深,一个血糊糊的口子,血还在冒出来。我抬头望着太阳,突然觉得自己说不定马上要死了。有一阵我又想不如死了,还省得我母亲骂我了。我的两个同学也朝我游过来了,看着我不知道怎么办。正在他们准备一边一个,挟着我回家时,一阵咯愣咯愣的声音过来了,是一个推着一车糖球的男人,他那时正从南门外进城。

我父亲后来说我幸亏这个男人救了我,再晚一点送到医院我就死了,血流得太多了。我被送到医院时,脑子已经乱了,只觉得眼前有很多人走来走去,我死了许多年的外公也在这些人里,我还看见自己贴着门站着,心里很委屈,我最担心的还是怎么跟我母亲说,再后来我母亲和父亲都来了,医生在跟他们商量什么,我父亲不停地回头看我。

我好了一点,经常给我挂盐水的护士告诉我那天血库里血不够,他们想叫我父亲给我输血,我母亲没同意,幸好从另一个县的血库里调来了血。她还说我父亲简直急死了,倒是我母亲眼泪都没有一颗。

那个护士刚到医院上班,只比我大一点,脸上有两个酒涡,我永远记住了那两个酒涡,我想她不明白我母亲这样的人,也不明白什么是要强。十几年后,我已经在瓷县下面的一个小镇结了婚,一次回瓷县看我母亲顺便去找过她一次,却没有找到。我很后悔不早一点去找。还有那个救我的卖糖球的人,烟都没抽一根。

我在医院里呆了一个多礼拜,睡不着就看《洛阳伽蓝记》解闷。那几天我母亲尽管没骂我,我总觉得等我好了她就要骂我了。我担着这个心,虽然知道有人救我才活下来,却从没想过去谢谢他们。出院那天,我父亲带着刘琪一块来的,刘琪那时九岁,跟我差不多高了,我们长得不像,他脸长,我脸圆,从小亲戚就说我长得像我母亲,刘琪长得像我父亲。

我看着刘琪像个剥皮老鼠那样红通通的被我母亲抱回家,在床上哭哭叽叽的啃手指,总觉得他不如我。他读了书以后不再跟屁虫似的跟着我了,趁去结账,撇着嘴说我这几天舒服,倒弄得他们受苦。

我看着他插在口袋里的手,就没把网兜交给他。

路上我父亲说我母亲在家里烧饭,等我回去吃饭。我一回家就闻到一股饭香,还有带鱼香。我母亲正在煎带鱼,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喊她,愣愣地站着看着她。她说还不进去,我才松了口气。

那天晚上,那盘带鱼破天荒地摆在了我的面前。我夹了一块,把盘子推到中间。我父亲又把盘子推了回来,说,刘瑞,吃鱼,你妈妈特意烧给你吃的。

我心里一酸,差点掉下眼泪来。但是那天直到晚上睡觉我也没叫她妈。要是我没有记错,就是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叫过她妈。

那几天我心里挺害怕的,倒不全是怕她骂我,打我,我就是很不愿意看到她生气发怒。她一生气发怒脸色就变得很坏,变了个人似的,完全不是那个跟我讲过去的事情的人了。

过了两天,我父亲陪我到那两个同学家去了一趟。出乎意料的是他们都说我叫他们去游泳的。拿掉我书那个还朝着我挤了挤眼睛。我当时就火了。明明是他们叫我,怎么成了我叫他们。我看着我父亲,指望他能说点什么,让他们说实话。谁知他却赔着笑,还谈起了天气,说天实在太热了,不要说小孩了,就是大人也想到河里泡一泡,游几圈。他还叫我把腿伸出来,叫他们看我腿上的疤。那道疤我量过,有十来公分长,蜈蚣一样在我腿肚子上斜着。最后他搓着手说,游泳要小心,真的,游泳千万要小心。

回去的路上我很泄气,想不到父亲这么胆小。照我的意思,最好给他们几拳,叫他们再骗人。

路过油条摊子,我父亲给我买了根油条。我不吃,捏在手里。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父亲突然很为难似的跟我说,刘瑞,你怎么不吃油条?吃啊。见我还不肯吃,叹气道,你还小,以后你就知道了,人跟动物一样的,有的是羊,有的是狗,有的是马,有的就是狼。他那天穿着一件圆领的白汗衫,胸前后背全是汗,手里拿着块手帕不停地抹着额头。我知道他想让我吃油条,免得我捏着这根油条回家,我母亲问。至于他说的羊啊狗啊狼啊我诧异了一下,不解他干嘛说这些,就不去想了,反正他挺没用的,我已经知道了。我咬了一口油条,暗想我长大后不想成为他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