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死故乡
18864200000005

第5章 灰故事

1

因为有事,和慕向中去了一次市区。回程行到石盆村,看到一个人,大热天捂着一件沾满泥汗垢的红毛衣,坐在公路边石墩上,满脸黑垢,似笑非笑地盯着山坡看。慕向中对我说:“那人叫王建才,家就在对面村子中央,那座修了没几年的半边楼,就是他家的。”把车子停下,慕向中走到那人跟前,递了一根香烟,叫了一声建才叔。

王建才脸稍长,左眼角有一颗黑痣,上嘴唇右角也还有一颗。老婆娘家在花木村,姓白,芳名莲花。个子矮一点,身段圆,仅上半部向前努出三四个厘米。听人说,俩人是初中同学,还坐一张课桌。初三那年春天,因为王建才的胳膊肘子攻占了白莲花的地盘,正上英语课,白同学就嚷说:“你真不要脸,占俺这么多,捣你你还不当回事!”声音很大,连教室墙角的蛛网都颤了几颤。同学们同时把脸扭向他俩,英语老师正在黑板上写词汇,也转过身眨巴着眼睛看。

几年后,他们俩结婚。当晚,同学们来祝贺,有人玩笑说:“你们俩当年在学校是死对头,现在睡着一个花枕头。”王建才说:“这叫夫妻不打不相识,越打情越深。”白莲花穿着一身红衣服,一脸红晕,抿着厚嘴唇咝咝笑。第二年夏天,王建才和白莲花生了女儿,取名王萧萧。两年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叫王秀秀。第五年,才生了一个儿子,叫王宝宝。这些年来,王建才一直在铁矿干活,先是下井,在深穴抡镐头,挣血汗钱。有一年,他所在的铁矿冒顶,死了一百多人,那几天王建才正在家里帮老婆撒谷子、种豆子和红薯,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就软在地里,回家躺了好几天,才觉得全身硬梆起来。

铁矿煤矿来钱最快,老板发财,工人基本上也能拿到高报酬。除非赔了。有的承包者承包后,打四十米深也不见铁矿石,血本无归。那些年,南太行乡村有不少人因此而一夜暴富,也有人因此而赤贫三代。王建才和白莲花刚结婚那阵,铁矿煤矿还属国营,当工人得投后门,不是一般人能办的。到他第二个女儿秀秀出生后,铁矿煤矿也可以私人承包了。先前手里有点闲钱还和银行关系较好的,就贷了款,一家或几个人合伙,承包各村发现的铁矿。一年下来,没啥大问题的话,基本上腰里边都能缠上个金腰带。

王建才父母也是平常人家,刚给他娶了老婆;为此,爹娘也翻遍了裤兜,还粜了两千多斤玉米和麦子,就差没卖树和屋了。他和白莲花刚出洞房,爹娘就叫了舅舅小姨和本家长辈,在父母黑黑的房里围坐一圈,嘴皮子掀了几下,就和他们分了家。因为父母荫庇,俩人手里还有点余钱,再加上新婚时期,肉身之欢新鲜牵心,王建才不说出门挣钱,白莲花也闭口不催。

这一晃,大半年时间就过了。有一晚,夫妻刚行完房事,白莲花躺在花枕头上,额头上还渗着细汗,忽闪着大眼睛对王建才说:“再过两三月,你就不能这样要了啊。”王建才眨巴眼说:“为啥?”白莲花用食指点了一下他鼻子说:“你个傻东西,你不能只管自己得劲儿,不顾俺孩子大人安危。”

关了灯,王建才叹息一声,对着黑夜屋梁说:“是啊,不挣点钱,咋养孩子?”

白莲花把胖脸放在他胸脯上摇了摇。

这时节,正是夏秋交接,玉米疯长,谷子开始抽穗。早些天,下了一场大雨,王建才给庄稼又撒了一次化肥,除了草,地里也就没啥劳累活儿了。有一天下地回来,还没放下镢头,白莲花就说:“建才建才,俺哥才来家里说,册井一个铁矿找人干活,按出货吨数算钱,你去不去?”王建才哦了一声,舀了一瓢水,在红脸盆里洗出一大片黑,再用毛巾擦了脸,看着白莲花说:“不知道安全不?”白莲花答:“俺哥说那以前是国营的,现在是前矿长小舅子承包了,比私人开的好。”

南太行乡村所谓的好,就是靠谱、有保障。王建才说:“那我吃了饭就去大舅哥家细问下,中了的话,就跟着他去。”白莲花掀开锅,拿了馒头,又舀了一碗米粥,盛了一盘子土豆条,放在小茶几上。王建才喝了一口汤,三下五去二卷了三个馒头。放下碗筷,把结婚时买的自行车从屋里推出来,说了声我去了啊,就扬长而去。

大舅哥一家正坐在院子吃饭,见他来,谦让了一番。话入正题,大舅哥一边嚼着馒头一边说,这活儿是他的一个同学介绍的,他那同学和矿老板是挑担,也在矿上干,而且是领头的。还说,明后天他们就去册井矿上上班。

册井在山外,是南太行山与冀南平原的交界地带,一地的丘陵,大小村庄在其中高踞或裸露。再向西南,就是武安地界。王建才和大舅哥去的铁矿在册井村外,大致三四里路远。到铁矿,王建才见到几个同学,见他来,其中一个用粗如木棍的手拍了他肩膀说,你小子肯挪窝了?还有个表示怀疑:被老婆养的细皮嫩肉,能吃这个苦?王建才笑笑,拿出饭盆,到大锅里舀了一碗豆腐粉条汤,又夹了几根油条,坐在同学旁边吃。领班的是矿长的挑担,吃饭吃得早,叼着烟卷,踱着方步,走到王建才和他大舅哥身边说:“谁是新来的王建才、白建奇?”王建材和大舅哥赶紧站起来,眼睛虔诚地看着那个嘴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那人诺诺称是。

2

这家铁矿确实比私人开的要好些,上下井用缆车,不是筒子或者那种四外无挡的升降车。王建才站在井边,俯头向下一看,只见一个巨大黑洞,冒着冷气、水腥和铁锈等混合味道,大风一样直灌他的口腔,吹得他头发都竖了起来。王建才急忙收回脑袋,只觉得两肋发凉,像是贴了一块薄冰。回到砖头堆砌的宿舍,大舅哥白建奇见他脸色发白,一脸的惊慌和狐疑,说:“害怕了?”王建才叹了一口气,用手使劲摸了几下脑袋说:“这么深的黑洞,人到下面,是不是就到阴曹地府了?”白建奇嗔怪道:“还没下井,你就说这个倒霉话,真是的!”

说完起身,到自己新铺好的床上仰头躺下了。

凌晨时分,王建才还在酣睡,就被人推醒了,有人大着嗓门喊:“快起来快起来,上工了!”王建才一骨碌爬起来,胡乱穿上新发的矿井服,戴了帽子。跟在大舅哥白建奇后面,亦步亦趋走到井口。他的心跳得跟小型瀑布一样,声音很大,以至于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上缆车时,王建才发现自己腿软得好像一团棉絮,几乎是挪上去的。缆车向下时,他看到周边湿漉漉的岩壁,渗着水,泛着一种阴冷的碎光。

到井底,还得向前走一段,孔道开始很宽敞,越走越窄,最后只能哈着腰。再走一段后,又比较宽敞,面对的是一面比较长的硬石壁,布满镐头和钢钎痕迹。他俯身捡了一把镐头,白建奇拿了一把钢钎。还有几个,也各自拿了工具。班长说开干,王建才等就叮叮当当地凿起来了。坚硬的矿石火星飞溅,一块块落下来,再由架子车推送到洞中可以行车的地方,再送上履带,运到外面去。如此干了一会儿,王建才浑身燥热,恐惧感也渐渐消失。

炮工放炮时,王建才他们都躲在另一个洞里。炮响时,虽声音不大,王建才却吓出了一身冷汗,抬着脑袋不断瞅着洞壁和洞顶。白建奇笑了一下,拍了一下王建才肩膀说:“兄弟,这都是试验过好多回的,没啥事儿,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然后起身,跟在其他人后面继续上工去了。王建才唉了一声,也起身,跟在后面。如此几天,王建才心里的恐惧慢慢消除。再加上八小时下来收入不菲,也觉得这样的活儿虽然危险,可也划得来,就心安理得起来。

这一干就是三年,期间,王建才回过几次家,春节照例放假一个月。王建才每次回家都给白莲花和孩子买吃的穿的。白莲花连续几天对他进行激越的犒劳。有了二女儿后,白莲花的乳房还是很饱满,没一点松动下坠迹象。俩人一憋几个月,见到就有了虎狼的架势和劲道。

到第五年,王建才挣了一些钱,和白莲花商量盖一幢小楼房。白莲花说:“人看衣裳马靠鞍,房子是住的,更是咱俩脸面。”说动手就动手,两口子找爹娘和几位血缘近的亲戚谋划了一番,然后买砖水泥钢筋,用了三个月,就竖起了两层楼房。

村里百十户人家,三百多口人,还是王建才最先盖了楼房。邻居和乡亲都背后啧啧赞叹,见到夫妻俩,满脸堆笑。两口子不仅住上了新房子,还为爹娘亲戚争了光。有了钱人就奉承,穷光蛋就是站在天安门城楼上也还是孤家寡人。有一晚,王建才和白莲花见孩子们都睡了,又在为生儿子努力。完事后,王建才点了一根烟,看着新房子的天花板说:“你说这人就是都有贱毛病,没钱看见你抬一下眼皮都觉得累得慌,有钱了让他扛麻袋上十层楼也还笑眯眯,嘴巴合不拢。”白莲花把脏了的卫生纸扔在尿盆里,光着身子上床时也附和说:“可不就是,人,不管远近亲属,可不都是这样儿?”

两口子笑了一会儿,就要睡了的时候,王建才忽然翻过身,对鼻息已经均匀如无的白莲花说:“咱还有多少存的?”白莲花打了个激灵,伸手摸了一下王建才说:“你差点把俺魂儿给吓掉了!你说啥还有多少?”王建才说:“钱啊!”

白莲花没好气地扭转了身子,拉着灯泡,眼睛不适应地微眯着说:“哪还有,盖房子都花了,还借了俺大哥五千你忘了?”王建才惊诧地哦了一声,把上身和脑袋一齐放在床上,说:“这咋行,没钱心发慌,走路抬头的劲儿都没有。得赶紧想法挣!”白莲花说:“我还以为啥事儿呢,没钱再挣呗,等天上给你掉啊!”

静了一会儿,王建才又说:“你哥的钱啥时候借的?”白莲花眼睛瞪得溜圆,声音发尖地说:“房子盖起了,欠建筑队五千,当时咱家不够,我找俺大哥借的。”王建才说:“我咋没印象?”白莲花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满脸涨红,鼻孔里呼着看着王建才。王建才见白莲花生了气,也坐起来,抱住白莲花肩膀,软声细语说:“花儿,俺没别的意思,就开个玩笑,看你都当真了。”白莲花还是不吭声,保持怒气盯着王建才看,神情里有一种锋利的色彩,在午夜的白炽灯光中凝固了两分钟左右,然后轰然倒下,又把脸扭到了与王建才相反的方向。

3

新绿掀开去年的枯草,在大地上的暗自蔓延。村人都在刨地下种,满山坡都是头锄头的叮当声。王建才和白莲花正在坡上一片地忙活,马路上有人喊建才名字。白莲花倾耳听了一下说:“是俺哥。”王建才高声说:“哥,你先去家,大闺女在呢,俺和莲花不一会儿就回了。”

白建奇说:“有个好事。”

王建才和白莲花刚放下农具,还没来得及洗手脸,他就开始说了,坐在一楼正屋椅子上,手指夹着香烟,脸色兴奋地说。王建才顺势捉了把小凳子半蹲下,侧仰着脸,孩子一样看着白建奇说话。白建奇说:“还是那家铁矿,老板转包给他那个挑担。他挑担说咱这边人老实,干活卖力,打电话让我找二三十个人,再去那儿干。现在铁矿石一吨都涨到一百了,他说咱出一吨货给二十五。我算了算,一天出一百吨的货,就是二千五。一个工人一个工给五十六十,剩下的都是咱拿了。要是多出货,也是咱赚。我想和你一块干,我来领个头,你来带个班。行不行?”

王建才想也没想,就说:“哥,咱兄弟俩还说啥。我就跟着你干!”白建奇一听,脸露亢奋,拍了一下大腿说:“那就好。现在咱开始分头找人,找那些精壮老实的。半个月后上工。”王建才嗯了一下,眼珠子本分地转了几圈说:“哎呀,这时节,该出去的都出去干活了,剩下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满街晃的二流子,你别说,找人还真不太好找。”白建奇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实在不行,可以去砖厂、石子厂、团球场撬墙脚,现在一个工六十块的活儿真不多,肯定有人抢着干。”王建才说:“这也是。”

白莲花一直在厨房忙活,等他俩说完话,饭也好了。又急忙火乱地炒了一锅鸡蛋粉条加青菜,给自家哥哥端了一碗面条,又去给王建才端。王建才站起来洗了手脸,和白建奇一起坐在小桌子上哧溜溜地吃了起来。

话好说,事难办。王建才骑着自行车在附近七八个村里转了几天,才找了五个人,王建才一筹莫展。白莲花见他那个样子,说武安那边可能有些闲人。王建才闷头说:“武安那边比咱这边富裕,很少人下矿井,咋能找到人?”白莲花皱着眉头,转着眼球说:“我听一个贩鸡蛋的武安人说的。好像是马甸头镇的,那里有好几个大村,到现在没活儿干的闲人也多。要不去看看?”王建才说:“贩鸡蛋的?叫啥?”白莲花闭唇,眨巴着眼睛,侧着脸想了一会儿说:“好像姓蔡吧,说是在马甸头镇街上开了一个鸡蛋批零店。”

武安和这边隔了一道山岭,向下一段,还是高山峻岭,有些山,险峻得鬼斧神工,飞鸟难越。马甸头镇在一座高山之下,锋利的山崖红色向上,形如刀劈,几千马甸头镇人就散落在河滩及河滩周围的窄坡上,房脊林立错乱,向着另一条山谷延伸。

下车,王建才就去打听卖鸡蛋的蔡老板,问了几家,说早就搬到武安城了。还说,那人做了十几年鸡蛋生意,赚了不少,去年刚在武安城买了房子,老婆就车祸死了,自个儿带着一个十五岁的女儿,到城里住了,但时常开车回来沿村收笨鸡蛋,再拉到城里去卖高价钱。

王建才颇有些失望,自己转了几个村子,又找了三四个人,可也没说定。王建才对他们说,就这几天,一定用车来接他们。回到家,屁股还没坐稳,白莲花就问他见到蔡老板没?王建才说:“早不在马甸头镇了,据说去了武安城。”白莲花哦了一声,也没问王建才招工情况,就扭着屁股去了厨房。

傍晚,刚撂下碗,王建才就跑到大舅哥家。大舅哥说:“我也找了十几个人,还差三五六七个,但已经让在石子厂干活的一个本家兄弟想法带几个人出来。”哥俩觉得,这事情宜早不宜迟,宁可把人带去,白管几天饭,也不能抓不到一个人毛。晚上,俩人又一块去了一个搞私营客运的人家,把班车包了下来。

开工后,一切都还顺利,到第二年夏天,铁矿效益空前的好,铁矿石走得呼呼的,有些车还装不上,车主不得不给矿老板说好话,买香烟好酒,让老板安排早点装车。

再一年夏初,铁矿石涨到一百三十块一吨的高价,矿上的生意真可谓如日中天。老板有了钱,很少到矿上来,一般事情就交给了白建奇。白建奇地位一提升,王建才也跟着挪了位,从带班到领头,是质的飞跃,这就意味着,王建才不仅脱离了暗无天日、充满凶险的井下生活,还当上了工头,在收入上彻底与普通矿工拉开了相当一段距离。

从那儿后,王建才回家很少,每次回,都坐矿上的皮卡车,有时候调一头就回,有时候过一夜早上走,白莲花也不说什么。每次,王建才都说累得不行,洗了就躺下睡,到后半夜,再把白莲花拉到身下,坚决彻底地做完,倒头大睡。

4

铁矿石行情紧跟钢厂屁股热胀冷缩。那几年,河北山西北京天津河南山东等周边地区城市使了吃奶劲儿扩展地盘,自拔高度。王建才所在的铁矿作为原料提供商,也狠赚了一把。当年的老板开上了宝马,在香港、北京、石家庄、海南等地有了房产。白建奇也告别了乡村生活,又雇了保姆,孩子在贵族学校读书。王建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想早点和大舅哥一样过上城市生活。作为领班人,管人多,事也多,自然少不了责任和应酬,慢慢地,回家次数也变得少了,尤其是他和白莲花的儿子王宝宝出生后,一年回家能待二十天就不错了。

过了春节,白建奇开着广本到王建才家说:“咱也去包一个铁矿吧。并且已经打听到了一个有意转手的矿主。在邢台县西部山里,距离不过五十里路。”王建才说:“哥,我跟着你干,你说咋干我就咋干。”白建奇说:“那人说要一百八十万转让费,连矿上的设备都算。我到地矿局找了一个专家看了,说铁矿石至少还能出个几十万吨,要是价格不落的话,年底至少也能往兜里揣它个百八十万!”

王建才一脸亢奋,手掌在膝盖上来回搓。白建奇说:“要干就要入股,股金越多,分红就越多,这个你知道。我目前有八十万,剩下的还得一起想法儿。”

王建才犹豫了一下,心里盘算,这几年下来,除了花的用的,也就挣了个五十多万块钱,还没有买车买房子。白建奇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说:“现在这年头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干了这一回,咱兄弟俩也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王建才咧嘴嘿嘿笑了一下,看了看一直坐在床沿上听他俩说话的白莲花。

白莲花说:“是好事,可就是把钱全部拿出来,也还是不够。”白建奇说:“就差那么一点了,我问过信用社杨主任,他说最多贷五十万,抵押。我这车,还有市里房子,怎么也值五十万。”王建才说:“要是这样,这事就算搞定了。”白建奇又点了一根香烟,站起来说:“要是你们两口子确定了,我就去邢台把订金交了,省得到嘴的肉让人叼了。”王建才说:“我没意见。”说话时候,又拿眼睛看了一下白莲花。白莲花说:“你看俺咋,你是男人,你说了算!”

就要去银行转账了,王建才心里打鼓,走到半路又回来了。在家里坐了半天,抽了半盒烟,打电话给白建奇。白建奇一听是他,就问转了没?王建才支吾了一阵儿,白建奇电话说:“不要犹豫了,到这节骨眼上了,你要是放弃,我那钱就打了水漂。再说,说好的事儿,咋能说反悔就反悔?”

这时候,白莲花到地里拔草回来,见王建才在家,张嘴问说:“啊,这么快就回来了呀?”

王建才闷头嗯了一声,转身骑了摩托车,往乡里突突而去。

一切准备停当,请当地各部门负责人参加开工典礼,鞭炮锣鼓,山都震得摇晃。

开工几个月,矿石卖得很好。到夏天,更加紧俏,河南平顶山的都来订货。大把票子哗哗入账,白建奇乐得合不拢嘴,也摆出老板派头,一般不在矿上出现,除非税务安监部门突然驾到,才开着新换的宝马风驰而来。平时就王建才和会计俩人在顶班。以致好多新来的工人从没见过老板的真面目。

秋天,风紧了,草在摇晃中变黄变枯,有天夜里,王建才正在小砖房里睡得香甜,忽然听人喊说:“出事了!出事了!”

王建才一个激灵,胡乱裹上衣服,到矿井边一看,守井口的说,塌了,几个人都没出来!王建才一听,脑袋轰的一声大了,全身发软,倒在一堆废渣石上。不一会儿,白建奇的宝马也沿着山路窜了上来。

是冒顶,一堆石头几乎把矿井埋住了。白建奇和王建才带着人折腾了两天,把井口掏开,只救回五个奄奄一息的工人,其他九个人,连尸首都没找到。白建奇脸色煞白,也顾不上一身西装革履了,身子一软就瘫坐在泥地上,朝已经介入的公安和安监部门人员有气无力地说:“啥法儿都没了,该咋办就咋办吧。”

太阳还没落山,死难者家属就围了上来,哭声喊声淹没了整个山脊,在越来越冷的风中,带着浓郁的悲怆与一触即燃的火药味。

再些天后,大地酷冷,有一些衣衫褴褛的人,苦着脸,或站或蹲地围在王建才和白建奇家门口,墙角和院子里丢满烟蒂。白建奇索性开着他的宝马无故消失,王建才在山西左权一个亲戚家躲了几天,趁夜返回家。

老婆白莲花光着身子打开门,又撅着屁股上床躺下了。王建才坐在炉子边抽了一颗香烟,看白莲花又闭着眼睛睡,一句话都没问。唉了一声说:“我前心贴后心了!”白莲花抬了一下眼皮,说:“冰箱里有剩菜和馒头,放在炉子上热热吃吧。”王建才甩掉烟蒂,朝继续假寐的白莲花瞪了一会儿,开冰箱拿吃的。

第二天天不亮,王建才和白莲花骑了摩托车,去了一趟市区,在银行半天才出来,在一家偏僻的菜馆吃了饭,王建才坐车去了石家庄,白莲花顺原路回家。

再一些天,南太行山区春草又萌发,镢头锄头在山坳间一如往年沙沙作响。又一个黑夜,王建才神鬼一般潜回村里。敲门,叫白莲花名字,没人应,才发现门锁高悬。又转到父母家。老两口一看到他,娘“啊呀”一声哭了起来,爹围着被子,抽着汗颜,坐在炕上说:“建才,不管咋地,人回来了就好。”

天不亮,王建才就擂响了丈母娘家门。又灰塌塌回来,再到附近村转了好几天,又搭便车到武安马甸头镇,又去了武安城,前后半个月是时间,回来第二天就成这样子了。不过,王建才从武安回来时候,满身青紫,后脑上又破了一个窟窿。有人说,王建才找到了白莲花和那个姓蔡的鸡蛋贩子,叫白莲花带着孩子回来,白莲花不。王建才上去拉扯白莲花,后来就被人打了,没打死,却成了神经病。这可倒好,傻了,就啥都不知道了,省得再难受了。

我半天没出声,去石盆村时,又看到王建才。掏出一根香烟给他。王建才神情一如往时,坐在石墩上,不住地哼哼着,好像在唱歌。半晌才伸手接住我递给他的香烟。我给他点着。王建才唇齿漏风地抽了一口,然后抬起乱蓬蓬的头,仰起满是黑垢的脸,把我端详了一会儿,忽然嘿嘿笑了一下,咕哝说:“你是王宝宝?还是蔡萧萧、王秀秀……啊,想起来了,你是蔡莲花!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