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死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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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奇遇记

1

走出邢台车站,这一座华北偏中原的小城,灯火就像是连片的臃肿繁星了。站在广场一边,点燃了一根香烟,慕建龙想:住下,白给旅馆一二百块钱;回,即使还有班车,也只能到乡里边,离家还有15公里远,出租车难找,搭便车得碰运气。刚掐灭烟头,正好有一辆空出租车过来,还没想拦,手就抬了一下。

七拐八弯到汽车站,果真还有一辆通往曲婵乡政府所在地曲婵村的班车。

人不多,烟雾不少,白腾腾地,算上人,满当当的一车。穿过几个小镇后,灯火就被甩在了后面。班车开始有意识地抬起上半身,向着幽深黑暗的南太行山区进发。两只大灯像是两只牛眼,把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照得一点点缩短。过了渡口镇,班车越来越烦躁不堪,喘着粗气,缩着脖子,一个劲儿地叫。慕建龙知道,从这里开始,才是真正进入山区,班车在峭壁上行驶。在家乡的时候,他总是听说,这一带月月有车祸,不是连人带车翻到沟里,就是俩车急转弯时迎面撞上。

慕建龙感觉浑身冷了一下,原来浓烈的睡意瞬间逃跑一空。正了正歪着的屁股,摸出一根香烟,打火点着,吸了一口。旁边的一个男的好像也没睡意,也点了一根香烟。提着心吊着胆到曲婵乡政府所在地,人都下车了,慕建龙还坐在上面,司机回身看了看他说,咋,想在车上过夜?慕建龙说,能不能送到莲花谷?司机说,不去不去,太远了!

慕建龙只好下车。

曲婵乡政府所在曲婵村一面靠山,房子堆在一起,一面是足有两百米宽的河滩。河滩对面,以前是荒山,现在似乎也成了村子,夜幕中,有杂乱的灯光,在黑暗中鬼魅一样眨着眼睛。一条被众多房屋使劲夹挤的街道两边,兽医店、粮油店、批零部、小商店、衣服店、药店、银行、邮局、理发店、小餐馆歪歪扭扭地排开。走到一家小饭馆门前,慕建龙觉得饿了,抬脚进去。店不大,就五六张小桌子,上面油光泛彩,黑得能照见比饭桌更黑的屋梁。

很快,胖得只剩下下巴的女店主就做好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慕建龙抓了筷子,挑起一撮就往嘴里塞。嘴唇烫了一下,又迅速丢回碗里。女店主正提着一条肥腿,靠着门框嗑瓜子,眼睛大概看着灯光照耀的窄长街道。

有大蒜没有?慕建龙问。

女店主闻声,扭身,甩着一身肥肉,走到黑漆漆的厨房,然后又出来,走到慕建龙的桌子旁边,丢下一大颗整蒜。

女店主忽然问慕建龙说:“你是外地来的吧?”

慕建龙笑了一下,看着她被两腮肥肉堵塞得有点变形的眼睛说:“俺就是本地人!”女店主俩手正在抽屉里找东西,听他这么说,手停下,脸斜起,盯着慕建龙,眼珠子打转,满面狐疑地说:“本地人,哪个村的,俺咋没见过你?”

慕建龙说:“俺是莲花谷慕家村的,叫慕建龙。”

女店主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地呵呵笑说:“知道知道,原来是建龙哥,这些年了,都认不得了!俺是芳芳,刘芳芳,还记得不?”

慕建龙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店主,惊诧地说:“你,啊……原来是芳芳妹子!”

2

夜深得似乎只有慕建龙一个人和他的脚步。走了一阵,风也停了,开始喧闹的世界突然沉寂,那种氛围,对孤身的夜行者来说,恐惧不言而喻。慕建龙接连抽了三四棵香烟,嘴巴都有点发麻了。

太行山深秋的天气就是这样,越是接近午夜,越是冷,空气好像一下子沉了好多。好不容易走到一座村庄,虽然没有灯光,七八十来座房屋就像磐石或者坟墓一样静默,但慕建龙还是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

有人气的地方,不管陌生还是熟稔,总能给人带来勇气。

那村庄叫小韩坡,人大都姓安。出了小韩坡村,又是一条马路以及一大片空地,因为是深秋,田里除了冬麦和干秸秆,就剩下一地寂静。

慕建龙又点了一棵烟,就在他往前看的时候,前面一束灯光,晃晃悠悠的,像是谁提着灯笼,或者打着手电走路。

小时候,慕建龙听多了爷爷讲的那些鬼怪故事,看到半夜旷野中有灯光,就想到故事里的鬼火。蓦然头发直竖,头皮发紧,霎时间,全身像是捆上了一道道的铁丝,心跳得比他当兵走时欢送的锣鼓声音还大。

下意识停下脚步,慕建龙心想:要是有别的情况,扭头就往小韩坡村里跑,随便找户人家,擂开门躲躲。正犹豫,那个灯光继续不紧不慢晃动。慕建龙仔细一看,和自己一个方向。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下,随后加快脚步,皮鞋磕打着路面,像两只破皮球。偶尔有点小风,把路边的落叶弄得哗啦作响,河沟里的水叮叮当当,似乎一个个的小孩在半夜接连撒尿。

前面是花木村,几步路就到了。慕建龙长出一口气,定了定心神,走进村子。

花木村也和南太行山区其他自然村一样,七零八落地摊在马路边,靠着一座小山包。慕建龙格外放松,正要转弯出村时候,忽然又看了一束灯光,慕建龙心咯噔一下,好像一个巨大的马蹄,凌空跺下来一般。

是个人,而且是男人,更凑巧的是,居然是刘光亮,也就是刘芳芳的亲爹。

慕建龙一身冷汗,在光亮稀薄的午夜看着那个熟悉的男人:个子不算高,但敦实,一说话就是满脸笑。

慕建龙擦了一把汗,叫他姑夫。

刘光亮笑了一声,说:“咱爷俩在这深更半夜遇到,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3

刘光亮老家是河南滑县,1960年大饥荒时候,误打误撞地到了莲花谷,那时候,他才十三四岁。西岔村的刘连生只有一个闺女,为留个后,香火冒下去,就把他留了下来,改姓为刘。十九岁那年冬天,又给他娶了一个媳妇,也就是慕建龙的堂姑姑慕秀花。两人结婚几个月,刘光亮就当兵去了。三年后复员回来,按政策安排到国营煤矿当了工人。80年代末,全家人把农业户口转成了非农业户口,吃起了商品粮。人都觉得这样的人家是村里贵族,大小场合和事儿上都敬着。

慕建龙当兵走的那一年冬天,刘芳芳也不再上学了。

莲花谷风俗,给儿子找媳妇要趁早,迟了好闺女都让别人抢完了。难找不说,还没有特别对心事的。刘芳芳才十七岁,就有人请媒人去刘光亮家里给自己儿子说媒。第一次去的,是受刘家庄三代贫农刘三炮委托,为他儿子刘云升说媒。刘光亮和慕秀花干脆地拒绝了。不久,慕秀花就对人说:“要想和他们家攀亲戚,至少也得是吃商品粮的!”

说着话,又是知根知底的人,慕建龙脚步特别轻松,也不觉得累了。和刘光亮并肩在柏油马路上,踩着浓重的午夜,走到距离莲花谷村还有三里地庙坪桥,刘光亮停了脚步,擦了一把汗,说:“大侄子,歇会儿吧!”

慕建龙说:“歇会儿就歇会儿。”

刘光亮坐在一块石头上,关闭手电。慕建龙也找了一个路墩坐下,还没坐稳,就觉得一股冷割开裤子,顺着屁股蛋子向全身蔓延。赶紧站起来。刘光亮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慕建龙掏出香烟,刘光亮摆了摆手,说不抽!

慕建龙哦了一声,想起刘光亮确实不抽烟,而且,在煤矿当井下工人,也是不能抽烟的。就自己点了一棵。

凌晨一点多,冷,桥头上还有风冷得人直打哆嗦。还特别想躺下。掐灭烟头,看了一眼刘光亮,还在那里稳如泰山。

慕建龙说,姑夫,咱们走吧。刘光亮说,不着急。慕建龙没好意思再催,继续站在当地。

刘光亮忽然说:“大侄子,我五月时候去过你们村,帮俺丈母娘割了两天麦子,半年多了,后来再也没去过。”

慕建龙知道,每年五月和十月,是莲花谷农事最忙的时候,一般来说,女婿都要去丈人家帮几天忙。这是莲花谷村惯例。

刘光亮又说:“以后再也不去了,也去不成了!”

慕建龙知道刘光亮这话中有话,但是堂姑夫,关系不像亲姑夫那么近,说得深了浅了都不好,就模棱两可地支吾了一下。刘光亮也知道慕建龙心思,扭着头,向着庙坪桥南面的山坡根看了一眼,说:“大侄子,今儿遇到你,还真是个好事,再过几年,就有人跟我说几句公道话了!”

刘光亮说这话的口气很沮丧,还有些无奈和茫然。慕建龙说:“姑夫,有啥委屈过不去的,都是一家人。再说,俺大奶奶那人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慕建龙说的还是客套话、场面话,既想安慰刘光亮,又不想说大奶奶的坏话。他心里知道,人家是一家人,最亲,矛盾的时候抱怨甚至私下咒骂,好了,就会把他出卖得连裤衩子都不剩。

刘光亮咳了一声,踩着慕建龙的话尾巴说:“大侄子,你说人心能坏到啥程度?”

4

太阳一出来,霜就跑了。睡到小中午,慕建龙才起床。洗了手脸吃饭。父亲坐在门槛上,母亲坐在炕边,他在屋子中央,端着一碗面条吃,一边和爹娘说家长里短。

一回家,母亲就给他讲些家里的烦恼事,他有时候很沮丧。也觉得,乡间也不是世外桃源,比外面的尔虞我诈还直接。

慕建龙母亲说,西岔村的刘光亮最惨,五月时候来给丈母娘割麦子,晚上没走,第二天死在了丈母娘家!

慕建龙脑袋轰一声站起来,眼睛瞪得牛大,看着母亲皱纹纵横的脸,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汗水从头发里、脖子上泉水一样冒。母亲眼神惊恐地问:“咋了,建龙?”声音尖利而惊骇。父亲倒是镇静一些,走到他跟前,蹲下来,粗糙的大手放在他肩膀上,看着他的脸说:“咋了,建龙,没事吧,这在家里呢!”

惊魂甫定,慕建龙说了昨晚路上所遇。他的父母亲也站在原地,脸上一片狐疑、惊恐和不安。只有粗大的喘息声,在房间里流窜。

“那晚上,有人听到惨叫,在刘光亮丈母娘院子里,后来又到了刘光亮大舅哥的院子里。大约三个小时,后来没了声音。”

“刘光亮死了,第二天就埋了。”

“夏天时候,公安局来了。据说是刘光亮老家兄弟报的案。公安局要挖坟尸检。慕秀花和孩子们都不让,趴在坟上不起来,公安局的后来走了。”

慕建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爹把他扶到炕上躺下,又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不烧。娘去了一趟邻村,不一会儿,身后跟着七八个破衣烂衫的乡亲。这些人都是基督教徒,是娘请来为他祷告的。娘和那些基督教徒一起,跪在地上,神神叨叨的祷告了好一阵子,才起身。

其中一个中年妇女走到炕前,看着慕建龙说:“没事了建龙兄弟,上帝与我们同在,邪魔鬼祟都不敢来!”

慕建龙点点头,笑了一下说:“我没事。”说完,就掀开被子,下到地上。

第二天上午,太阳温热。南太行山区的气候和以前有了很大区别,以前是一入冬就下雪,不管大小,总要纷扬一阵子。可这些年来,冬天白天还比较热,走会路,或者下地干活儿,还冒汗,棉袄棉裤穿不住。

慕建龙跟着爹去上塘地背玉茭秸秆。父子俩翻过西边的山岭,又下了一道河沟,再向上一百米,就是慕家村老村。

路过的第一家是刘光亮的大舅哥家,一排石头房子,院子里也铺着青石板。慕建龙有意识地往院子里看了看,门是黑色的,挂着一枚黄铁锁;门口的青石板上晒着一堆干玉茭棒子,金黄金黄的。慕建龙想,五月的那一晚,刘光亮到底趴在哪块青石板上喊叫呢?再向上一家,就是刘光亮丈母娘家,也就是慕建龙堂姑姑慕秀花娘家。房子也是石头的,但显得老旧,院子里青石板颜色依旧,在草木萧索的初冬,还有些爽心悦目的感觉。

正要路过,一个满头白发,但梳得纹丝不乱,见到人,脸上就堆起一堆笑容的老太太左胳肢窝下夹着一把干了的木柴,从上面路上走下来。她就是刘光亮的丈母娘,慕秀花的亲娘和慕建龙的堂大奶奶。看到她的刹那,慕建龙一阵慌张,心好像是被扰乱了的钟摆。

快到跟前了,慕建龙下意识地喊了声奶奶!堂大奶奶叫朱随妮,起码有八十五岁以上了,可还不用拄拐,耳不聋眼不花,整天在村子内外溜达。

朱随妮继续保持着一脸的笑容,两只被皱纹拉扯的眼睛温和地看着他说:“建龙,建龙你回来了!走,去家里,奶奶给你做手擀面吃!”说着,就伸着只剩下一张皱皮的手就拉慕建龙。

5

刘光亮确实死了。

村人私下说,是丈母娘朱随妮,还有他老婆慕秀花、大舅哥慕光柱等人,在面条里掺了老鼠药,把刘光亮故意毒死了。

“刘光亮可能是胃疼,使劲吐,俩院子都吐满了,味儿特难闻。”

“他可能先哀求丈母娘,丈母娘没理他;又爬到大舅哥的家门口喊叫,也没人理他。”

“天快亮的时候,喊叫声才没了。”

“刘光亮就埋在庙坪桥南边的山坡下。”

“前一年夏天,刘光亮在煤矿下井,先是被一块石头砸了头,后又砸中腰腿。几乎成了废人,养好后,腿瘸了,脑袋也不咋灵光。”

“慕秀花嫌弃刘光亮成了废人,活着拖累自己和孩子们,就把他给毒死了。”

慕建龙一句话没说,也知道那晚刘芳芳不送他的原因了。但在心里,慕建龙还是觉得这事情不大可能,毕竟是多少年的夫妻了,尤其是刘芳芳和他弟弟,亲爹受戕害,怎么忍心呢?

在家待了一个星期,慕建龙总觉得有一股寒意,凶狠狠地往他心里灌。去亲戚家路过西岔村,看到刘光亮的住房,还有人影炊烟,心想,堂姑姑慕秀花和她的儿子,怎么还敢在家里住呢?

还有人说,刘光亮死后,慕秀花没有通知刘光亮河南老家人。老家人闻讯,觉得事有蹊跷,多次要求公安部门立案侦破,就在前些天,县公安局刑警队还又去了一次慕秀花家。

返程时候,慕建龙又去了刘芳芳开的小饭馆。刘芳芳见到他,满脸堆笑,问他说:“建龙哥,你这是要走,还是来办事?”

慕建龙说:“回部队,等到邢台的班车。”

刘芳芳说:“回来一趟不容易,咋不多待几天?”慕建龙说:“当兵的身不由己,得按时按点,不自由。”刘芳芳说:“那倒是!”

慕建龙又要了一碗面。店里也没人,慕建龙就东拉西扯地说:“这次回来,在村里见到了大奶奶,老人家身体真好,八十五了吧,身子还硬棒!”

刘芳芳一边炒鸡蛋西红柿一边往锅里下面,听了慕建龙的话,回身看着他说:“可不就是,俺姥姥,可是恁慕家村最老的人了,有福气呢!”

慕建龙嗯了一声,表示同意。又说:“还路过你娘家,西岔村盖了不少楼房,和以前不一样了!”刘芳芳说:“最前边的那一栋,是俺弟弟刘志军的!”

慕建龙哦了一声,回到桌子旁坐下。

慕建龙心里想:要不要把那晚的奇遇讲给刘芳芳?讲,刘芳芳不可能对那些流言一无所闻。如果刘芳芳不以为他是好意,质问他,再不讲理的话,大闹一场也不是没有可能。那样做的话,自己倒不会受啥牵连,连累到爹娘,不仅难堪,还会成为仇人,毕竟长年累月地在一个村子生活着。不讲,慕建龙觉得自己心里过不去。刘光亮虽然残疾,智力稍有障碍,但其他器官毫无病患,一夜之间暴死,任谁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再者,作为亲生女儿,刘芳芳如何忍心?说给她,她应当有所反思的。

想到这里,慕建龙决定试探一下。放下面碗,看着依旧肩膀靠在门框上嗑瓜子的刘芳芳的肥后背,正要开口,忽然有人喊他名字。回身一看,是母亲。慕建龙急忙起身,正要扶娘坐下。娘没坐,就大声说:“俺就知道你在这儿呢,一大早,村里的慕建忠开自家小车去邢台,能把你捎上!”一边说着,就拉了慕建龙的胳膊,抬脚出了刘芳芳的小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