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中学同学移居美国多年,我怀念她,也怀念中学时代,为此写过一首小诗,其中就有“小城旧梦”四个字。“小城旧梦”指的是我中学时代的旧事。
从1944年下半年我上中学到1950年上大学,是我此生在家最长的时间。除大学时期几年寒暑假外,来北京工作后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中学时代是人生成长中的特别时期。我有无数难以忘怀的记忆,有青少年的好友,也有青春时期的躁动,以及许多复杂的情感纠结。小城虽小,可对在此度过青少年时期的我,却是梦中永远的记忆。
我读中学时,镇上有四个中学。一个是省立第十中学,即鄱阳中学。校址在鄱阳的高门,离镇中心不远。据说,鄱阳中学历史悠久,它的前身是1902年创立的饶州府中学堂。另外三个是私立的,学校的创办人都是当地有名的乡绅。一个是芝阳师范,创办人姓姜,是国民党的要员,民国时期的立法委员;一个是士行中学,据说创办人姓周,也是望族,忘了是国民政府财政部要员还是江西裕民银行的行长,校址在东湖荐福寺,以晋太尉陶士行的名字为校名;再一个是正风中学,创办人姓胡,三兄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老大是什么职位不清楚,二哥是国民党中将,曾任国民党骑兵学校教育长,老三是直接主持学校的校长,是国大代表,不清楚还有什么别的头衔。一个人办一所学校,既是造福桑梓,也是培植自己的势力。
我开始读的学校是芝阳师范。名为师范,其实并非专门培养老师,就是普通中学。1944年,我刚上初中,小学时的顽劣未改,仍然是调皮捣蛋,不正正规规地学习。学期结束接到的成绩单,可想而知:留级,也就是蹲班。我在这里,学习上没有任何收获,但结识了一个交往终生的朋友,至今快七十年了,仍然是好朋友。他聪敏、会读书、文理科都强,可就是和我这个学习差劲的同学关系特好,这也许就是投缘。
我们中学隔壁就是孔庙,有个魁星楼,这种安排挺有意思。一个是读书人的老祖宗,大成至圣先师,另一个是专管科举录取的星宿,只要魁星用笔一点就能考取功名。看起来古人也懂,光书读得好,只拜孔子不够,还要拜魁星,否则功名无望。我在芝阳师范读书时,孔庙还有点气派,塑像完整,殿宇也很大,有点昔日光辉的痕迹。魁星楼则不行,已经年久失修,残破不堪。大概是因为早已废科举,用不着巴结魁星,他只得“下岗”,楼阁荒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魁星楼有二层,楼梯没有了,要到二层必须攀登。这是个危险的活,掉下来,不呜呼哀哉也得残废。可当时正是懵懵懂懂的年龄,对什么是危险毫无概念,只知好玩,经常攀爬。魁星楼很高,二层更高,下面就是住户。我们就从楼上往人家屋顶上抛石头砸瓦砾,惹得住家户高声叫骂。真是调皮。
在芝阳师范半年,有三个收获:一位结交终生的朋友,一张留级的成绩单,再一个就是攀楼的记忆。
留级无所谓,那时学制没有现在这样严格。这里不行,转个学,继续上学。第二学期我转入了一个新办的中学——正风中学,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留级是件好事,算个黄牌警告。在正风中学四年半,开始知道守点规矩。学习成绩也还可以,最烦数学,爱好文学,有点文艺青年的样子,只是土壤不行,没有发芽,更没有成长。
正风中学校长胡溥清,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毕业生。他在外面工作多年,为什么会在1944年回家乡办学?是不是因为姜、周两家各有一所中学,自己也应该在家乡树立人望,联络乡情,培养地方势力?不太清楚。至少我知道1948年国民党选国大代表,全校师生上阵投票助选是有的。记得全校学生还到胡家吃过面条。在我们家乡,请吃面是一种礼遇。
正风中学没有校舍,租用鄱阳唯一的一家天主教堂的空地盖了简陋教室。没有宿舍,学生住在“积善堂”里。“积善堂”是新中国成立前停放棺木的地方。外省、外县在鄱阳经商或谋事的人,终老鄱阳,因为交通或其他原因,家里无力扶柩还乡安葬的,都会把棺材停放在“积善堂”。有的可能已停放多年。学生宿舍就在停棺房旁边,中间隔堵墙。寄宿生可以说是与亡人相伴,好像当时也没有害怕。大概学生人多势众,根本没有把这些当回事。我也短期住过一段,图新鲜,后来还是住在家里。校舍不好,可教员却是第一流的。抗日战争时期上海沦陷,一些大学教员逃难到鄱阳落脚,只有到中学当教员一途。当时我的化学教员、英语教员、物理教员,都是外地来的。只有语文和数学教员是“土产”,但都是高水平。数学老师是武汉大学数学系毕业生。我对数学不感兴趣,但这位教员的教学水准有口皆碑。我记得一本《范氏代数》的课本,除标点符号外,大概他都烂熟于胸,上课根本用不着书本,只是我实在不争气,辜负了老师的教导。新中国成立后,数学老师就调到南昌一所大学数学系教书去了。如果没有点名气,不可能由一个县城直调省会大学教书。1949年5月1日鄱阳解放,正风中学停办,合并到鄱阳中学。我在正风中学一直读到高二下学期,共四年半。在鄱阳中学,从1949年9月到1950年毕业考大学只读了一年,完成高三学业。鄱阳一共四所中学,我读了三所。时间最长的是正风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