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人生之路:陈先达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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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言

我下决心写这本书,缘自老家堂侄的来信。他说陈家要修谱,还告诉我原来家谱排行是:“心明德致知,为先学哲贤,清勤绍世泽,福寿乐绵延。”还要我再续二十个字,作为后世子孙的排行。我原来只知道我父亲一辈的排行是“为”字,我父亲名“为善”,我伯父名“为龄”,我叔名“为松”。我在家谱中的排行是“先”字,我的堂兄弟都是按“先”字排行。他还说要我写个家庭人员的情况,包括我的子女和第三代,说你离家六十多年,我们都不知道你在外面的情况。我这才想起,北京并非我的家。我的根在江西鄱阳县一个小小的渔村。

我笑称自己是“北派”,不同于当今追梦的“北漂”。我是1953年国家用一整列火车从上海输送到北京的应届毕业生中的一员。“派”与“漂”一字之差,代表不同的年代。我的人生历程,是从江西小小的县城定居于首都北京;专业是从历史到哲学;心路历程,是从热情迸发到一度失落,再到找回自我,晚年又进入第二个春天。这一段路,我走了八十多年。

短短的途程,漫长的人生,复杂的心态。这本书,记的只是比较牢固地粘在记忆中的人和事。我感谢我的发小刘锡荟,他帮我记起我俩青少年时代的一些事;感谢老同学复旦大学教授祝启秀,她也八十多岁了,土改时的事她还记得清清楚楚,是她帮我回忆的,还寄来复旦的一些照片。

我想起苏轼的《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趾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八十多岁的人读这首诗,和年轻人感受肯定不同。人生感悟与年龄、经历密切相关。体悟,是人生经历在心灵的折射。我没有东坡先生贬谪为官、雪泥鸿爪般的生活,但久离故土,忘却的东西很多,也有“飞鸿雪泥”似的感受。

“路长人困”。一个活到八十多岁的人,写的东西会带有太多的老人的回忆与伤感。没有办法,因为它是现在写的,只能是现在的我写过去的我。写到过去,写到一些人、一些事,难免伤情。我有时暗自惊诧,是我吗?怎么这么快就到这个年龄。小时候在家乡见到五六十岁的人都觉得老得不成样了,而其实比我现在的年龄小得多:

似梦非梦八十年,有苦有乐有酸甜。

雪泥鸿爪犹留迹,人生岂是过眼烟。

耻图虚名卖朽骨,纵情挥笔不为钱。

半世文章成旧纸,敢辞衰老续新篇!

我们都是被扔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也都会被送回原处。生命,其实就只是生死之间这一小段。这段时间可长可短。有些人是夭折,有些人是英年早逝。当然更多的是瓜熟蒂落,回归自然。趁“上帝”还没有收回人间旅游的“护照”,我应该留出时间为自己写点什么。

我的儿女都是在北京长大,自认为是北京人。他们对我的出生地,既没有印象,更没有乡恋。我有时向他们说说老家如何如何,他们根本不感兴趣,让我很有点失落。看起来,从我算起,陈姓又有一支要在北京扎根。再过几代,他们根本不可能有人再说“我老家”,最多是“祖籍”。即使后代偶尔闲谈中有人提起“祖籍”,也会说我们不知道是哪代老祖开始迁来北京的。从我的子女开始,似乎已落地生根。正如现在的我,只知道是鄱阳人,老家是鄱阳管驿前。我也弄不清陈氏家族是从何处迁来的?老祖是谁?为什么会落户管驿前?从何代开始以捕鱼为生?看起来,不仅一个民族需要知道自己的历史,一个家族也是如此。可真正要知道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并不容易。我估计多少代以后,仍然居住鄱阳老家的陈姓家人,就不会知道管驿前陈家还有一支迁居北京。至于由何年何人开始,也会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想到这点,我不仅由先前修谱的反对派变成支持派,还决定以回忆的方式写点关于自己的东西。

以前,也有人劝过我写回忆录。我总认为我们这些普通人没有什么可写,也没有必要写,茫茫沧海中的一滴水而已。可反过来想,普通人也是社会的一员,普通家庭也是社会的组成部分。一个人的经历,一个家庭的历史,会反映时代变化、社会变迁。让自己的后人知道自己的祖先从何处来,何年何人开始定居北京,多少会有点意思。虽无显赫祖先,虽无光辉业绩,总该让他们知道我出生在江西鄱阳一个小小渔村,因为工作关系开始在北京定居下来。将来多少代,茶余饭后谈起自己的祖先也多点谈资。这也算家史吧。当然,对后人是遥远的历史,对我却是满怀乡思的现实。至今,浓浓的乡情仍不时会在心头升起。要不是已到高龄,我真想回老家东湖边弄个房子住住,重温我的青少年时代。人老思乡,也许是难舍童年时代生活的潜意识。我曾因为做梦还乡,醒后写过一首诗:

久居北京喜还乡,风景依旧似当年。

踏破全城人不识,惊起方悟梦魂牵。

写自己大概最容易,因为写的是自己;但也最难,因为写的是自己。容易,因为写的是自己经历过的事;难,难在写自己的生活、成长、思想,留个真实的自己。人很少有愿意光着身体让人看的。西方人注重隐私,中国人难道没有私密的东西吗?也会有。

有位著名学者说过,“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可与人言一二三”。又有一位著名学者说过,“假话不说,真话不全说”。一句假话不说,很不容易。真话不全说,人都有难言之隐。这些学者都是历经沧海的学界泰斗,知人阅世,自有见识。的确,胸无纤芥、心如明镜的人很少。事无不可对人言,是一些人标榜自己的欺人之谈,不是实话。连子见南子都要赌咒发誓,为自己表白。他是圣人,尚且如此,何况无数的非圣人呢。

我是个普通知识分子,人微言轻。真话、假话都不打紧。既没有难言的真话,也没有文过饰非的假话。写文章从无抄袭,做人规规矩矩。从背后踢人家屁股的事从来没有干过。可我终究是人,多少总会有点“活思想”,有过幻想,有过青春的萌动,有过人生挫折,也有过想不通甚至心存腹议的思想。前卫的裸奔者会有,但真实思想的裸奔者没有。即使有,也是穿着肉色衣服。肉体可以袒露,灵魂喜欢隐藏。我尽量写得真实,即使是政治问题犯忌也无所谓。到我这个年龄,应该是无所求的时候,我会真实地暴露自己的思想。

五一节偶至校花园,见喷泉晶莹剔透的水柱,忽有所悟。我写了一首诗:

喷泉如柱亮如银,华灯映照格外明。

谁人能与侬相比,面对晶莹愧煞人。

无怪乎中外哲学家都赞美水,以水为喻。世界上有谁敢言自己能与水的清纯、透明和宽容相比呢?我写的即使是半勺水,最好也应该是清水,而不是不见底的混沌浊水。我记起《庄子·德充符》中的兀者申徒嘉反驳子产“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的指摘时说,“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人往往容易为自己辩护,我知道这个哲学道理。我知道有人会借自传美化自己、自吹自擂,甚至攻击他人。即使日记也不是字字可信,事事可信。研究者最重要的一个功能就是辨伪,还历史以真相。这是对名人说的。我们这种普通人不会有人来挑剔,也不值得挑剔。但我们也应该力求真实,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自己的子女,也对得起熟人和老友,让他们不至说,这个家伙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