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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初心(1)

世间坚守一段生命容易,坚守一段初心,却难。

补碗匠

大人们举起碗,对着亮处晃晃,不漏光,很满意。

失手打碎一只小茶壶。

小茶壶是我从地摊上淘来的,精巧玲珑,里面装桂花或是红枣煮茶,一杯刚刚好。

望着一地的碎片,我有些心疼。那人却不在意地说,打掉就打掉了呗,再重买一只吧。说完,他拿起扫帚,唰唰唰,玻璃碎片全进了垃圾袋。地板上变得干干净净,像揩掉一滴水一样轻巧。我们照旧吃饭喝茶、发呆闲话,桌上少掉一只茶壶,与我们的生活,并无半点影响。

小时候却不是这样的。小时候我们不小心打碎一只碗什么的,那是惹了大祸了。我姐有回打碎一只碗,她慌里慌张把它埋到屋后头。吃饭时,母亲找来找去,就是少一只碗。那时,家里有几口人,就配几只碗,绝对没有多余的。

小弟告密,是大姐打碎掉一只碗。

我姐吓得面色煞白,拔腿就要往外溜,被震怒的父亲一把揪住衣领,提到“毁尸”现场。破碎的碗片儿被挖了出来,我姐被打得屁股三天着不了凳子。

邻家有孩子,因打破一只碗,吓得躲到外面游荡,愣是好些天没敢回家。家人在几里外的草堆里找到他时,他已瘦得不成人形了。即便这样,回家后,他还是挨了一顿揍。

那时有补碗匠,走村串户的。补碗匠挑副担子,不慌不忙地走。担子两头,各置一只小木箱。一只箱子里放他的补碗工具,什么小锤子小钻子小镊子的;一只箱子里放补碗的材料,釉泥和各色各样的铜钉。他来到我们村,就坐到村口的一棵大榆树下,静静地等。不一会儿,他的脚跟前,就摆着不少只破碗了。

我们围住补碗匠,好奇地唧唧喳喳,完全忘了挨打那回事了。看补碗匠像裁缝似的,把碎片儿一块一块地拼接起来,拿草绳箍住,再拿小钻子钻眼儿,把铜钉峁进去,用釉泥反复地抹。看一会儿,不耐烦了,跑开去玩。再跑回来看,他还在补。补着补着,那日头也就斜了。

大人们来取碗。破了的碗上,“缝”着细密的纹路,不仔细看,是不大看得出的。大人们举起碗,对着亮处晃晃,不漏光,很满意。他们夸赞着补碗匠高超的手艺,一边就对身旁的小孩威胁道,看下次你的手还敢不敢犯贱,再敢打破碗,就剁掉你的手。

补碗匠看着笑笑,把他的行头一一收起,不慌不忙地挑起担子,迎着夕阳走了。

我们呆立在原地,看着他渐渐走远,直到他走进夕阳里头去。唉,他是不知道,他手底下的活计,是我们小孩挨了多少的打换来的呀。

她不是一棵树

我愣在那里,为一颗小小的心里驻着的尊严。

我是在丽江古城看到那个女人的,靛蓝的大褂,靛青的裤,腰系百褶围腰,典型的纳西族装扮。女人很老了,皮肤松弛,多皱褶。她盘腿坐在一方檐下,守着一堆绣花鞋垫,对着熙来攘往的人,风吹不动。像丽江河畔的一方石,抑或檐上的一块砖,身边的一个热闹世界,都与她无关的。她的身上,充满无法言说的古朴和沧桑。

我承认,这样的沧桑,深深打动了我。我身边的游人,亦有停下来看她的,他们在她的鞋垫面前弯下腰去,看看,并不买。抬首就是一爿店,更精美的东西,里面多的是。

我举起手里的相机。飞起的檐,赭色的木门,檐下的红灯笼,还有这个老妇人,这实在是个很不错的画面。我甚至想过,如果拍摄效果好,我要把它放进我的游记里当插图。就在这时,突然从人群里冲出一个小孩儿来,小孩儿七八岁,黑,且瘦。他斜背着一个网兜兜,里面横七竖八躺着一些空饮料瓶。小孩儿几步就冲到檐下的老妇人跟前,伸出胳膊挡在前面,眼睛亮亮地对着我,口齿伶俐地说,不许拍!

我吃了一惊,没明白过来。我说怎么了?手里依然举着相机。

小孩儿一看,急了,直视着我,再次强调,不许拍!她不是一棵树!

我愣住了。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啊,她不是一棵树呢,我怎么可以随便拍?我放下举起相机的手,对小孩儿抱歉地笑了笑。小孩儿松了一口气,却仍盯着我,仿佛怕我偷拍。

我看他实在可爱,开玩笑地问他,那么,我可以拍你吗?

他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回答得倒爽快,说,可以。不过,他伸手一指老妇人脚边的五颜六色,坏坏地笑,说,你得先买一双老奶奶的鞋垫。

我问,为什么呢?

他答,因为你刚才侵犯了她,算是向她道歉。

我笑,照他说的做了。他很高兴,挺配合地让我给他拍了一张照片。我故意问他,你也不是一棵树呀,为什么让我拍?

因为你问过我可不可以呀,小家伙响亮地答。而后跑进人群里,像条小泥鳅似的,转瞬不见了踪影。

我愣在那里,为一颗小小的心里驻着的尊严。

这以后,我又去过很多地方,但不管到了哪里,我都不会再轻易把别人捉进我的镜头。因为,她不是一棵树,我没有权利侵犯她。

尘世里的初相见

这是尘世里的初相见,总会在我们的记忆里反复再现。

陌生的村庄,在屋门口坐着摘花生的老妇人,脚跟边蜷着一只小黑猫,屋顶上趴着开好的丝瓜花……这是一次旅途之中,无意间掠入我眼中的画面,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就是常常被我想起。那个村庄,那个老妇人,那猫那花,它们在我心里,投下异样的温暖。我确信,它们与我心底的某根脉络相通。

机场门口,一对年轻男女依依惜别,男人送女人登机。就要登机了,女人走向检票口,复又折回头,跑向男人,只是为了帮他理理乱了的衣领。这样的场景,我总在一些浅淡的午后想起,一个词,很湿润地跳出来,这个词,叫爱情。

送别的车站,一个母亲,反复叮嘱她人高马大的儿子,“到了那儿,记得打个电话回家。天好的时候,记得晒被子。”儿子被她叮嘱得烦了,一边往车上跨,一边说:“知道了知道了。”做母亲的仍不放心,伏到车窗上,继续叮嘱:“到了那儿,要记得打个电话回家啊。”母爱拳拳,怀揣着这样的母爱上路,人生还有什么坎不能逾越呢?

凤凰沱江边,夏初的黄昏,空气中,飘荡着丝丝甜润的水的气息。放学归来的孩子,书包挂在岸边的树上,脱下的衣服,胡乱扔在青石板上。一个一个,跳下水,扑通扑通,搅了一河两岸的宁静。我遥问:“冷吗?”他们答:“不冷。”一个猛子下去,不一会儿,隔老远的水面上,冒出一个一个的小脑袋来。岸边的游客,笑看着他们。这旅途中偶然撞见的一景,谁能轻易遗忘?时光不管走多远,童年的影子,一直在,一直在的。它碰软了我们的心。

苗人寨子里,一场雨刚落过,弯弯曲曲一路延伸上去的青石板上,苔痕毕现,湿漉漉的打滑。瘦瘦的大黄狗,蹲在自家家门口。破旧的院门,灰灰的屋顶,却从里面走出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来。小姑娘赤着脚,从青石板上一路奔下去,辫梢上两朵粉红的蝴蝶结,艳红了简陋的寨子。我唤她一声,她停下脚步,转身讶异地看着我,笑一笑,复又奔下去。我很惊奇地望着她的背影,这么滑的路,她怎么不会摔倒?那次旅途中的其他,我回来后大抵都遗忘了,唯独这个小姑娘,不经意地,就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日子里,氤氲着别样的感动。无论生活有多灰暗,总有明亮的东西在,人生不绝望。

这是尘世里的初相见,总会在我们的记忆里反复再现。没有理由地使我们静静感念一些时光,静静地,不着一言。像老屋子里,落满尘的花瓶中,一枝芦苇沉默。阳光淡淡扫过,空气中,有微尘曼舞。这是宁静的好吧?这样的宁静,让人内心澄明。怀特说,生活的主题是,面对复杂,保持欢喜。红尘阡陌中,我们欠缺的,或许正是这样一颗欢喜的心。

做了一回小贼

物质的欢愉到底是短暂的,精神的折磨才是长久的。

三毛写过一篇文章叫《胆小鬼》,说的是她小时候偷拿母亲五块钱的事。她揣着这五块钱,像揣着一团火,烫得她一整天魂不守舍,父亲的一个眼神,母亲随意的一句话,都让她如坐针毡。她变得爱脸红、烦躁,不肯讲话,吃不下东西,像害了一场病,最终,她把这五块钱再偷偷放回去才安了心——小贼到底是不好当的。

每个小孩,都有过这样做小贼的经历。所贪的也并不多,只为喜欢的画片,只为喜欢的玩具,只为喜欢的小人书,只为向往中的那一口甜、一口香,就冒着被大人们捉住的危险,做了一回小贼。偷盗的手法又幼稚又拙劣,处处欲盖弥彰,然又折磨着小小的心,做人有了不光明。物质的欢愉到底是短暂的,精神的折磨才是长久的,这样的滋味尝过一次,便不想再尝。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也做过一回小贼。

想想我家那时人气该多旺啊,三间草房子,挤着大大小小十几口人,我爷爷我奶奶、我爸我妈、我姐、我大弟和我、我小娘娘、我小叔叔,还有我奶奶的养母,我们叫婆老太的,当时被接来我家养老。

后来我小弟也出生了。

婆老太八九十岁了吧。在孩子眼里,那个年纪的人,都老得非常遥远。婆老太大多数时候是躺在床上的,整个人没在一片幽暗里。那间房里搁着三张床,我、我姐和小娘娘在一张床上睡,我爷爷我奶奶带了我小叔叔在一张床上睡,婆老太一人独占一张床。靠南窗还搁一张古式书桌,木是上好的紫檀木,是我奶奶的陪嫁,上面放着木梳、铜镜、我奶奶的簪子、一盒百雀羚,外加一只陶罐。陶罐里装过炒米,过年时还装过糖果糕点。还有一口小闹钟,上面有公鸡,着红冠的鸡头,不停地啄食着,上下,上下,滴答,滴答。我生病时,躺床上无聊,就盯着桌上的那只小闹钟看,一看就是大半天,也不觉枯燥漫长。我惊奇着那只公鸡怎么总也停不下来,它着红冠的鸡头一直在啄啊啄的,不知疲倦。那时不懂,时间哪有停下来的,时间总是快马加鞭一路向前,它不等任何人。

婆老太有时叫过我和我姐去,手指着书桌底下,说那里有很多的小鱼在跳,叫我们去捉。我们就跳着笑着,说婆老太骗人。我奶奶说,婆老太老糊涂了,阎王爷快上门来叫她了。那意思我们大体上懂,是说婆老太快要死了。我们不觉得死的可怕,笑着跑进房里去,跟婆老太要求道:“婆老太,你死后不要变成鬼来吓我们哦。”婆老太一口答应:“乖乖,婆老太不会变成鬼来吓你们,婆老太舍不得吓你们。”我们听着,开心,忙着去告诉给奶奶听。现在想着,我婆老太面对死亡的从容,真真让我佩服,她的衰老枯萎一点不叫人悲伤,反倒喜滋滋的。一场告别也只是结束一个旅程,踏上另一个旅程,去往她该去的地方。

也就到了六月。阳光好得像透明的玻璃球,骨碌碌满世界滚着。吾村家家晒伏,把衣箱里的衣帽鞋袜、床上的被褥枕头,统统捧出来暴晒。我奶奶也把婆老太的床单被褥捧出来,门口拉上长长的晾衣绳,我奶奶抖抖被子,晾上绳去。我当时在边上玩耍,眼睛突然亮了,我看见一张绿色的票子,从被子里掉出来,掉到下面摊晒着的一堆柴草里。我奶奶浑然不觉,她继续忙着晒这晒那,一会儿屋里,一会儿屋外。我却动了心思,眼睛不时瞟向那堆柴草,我知道那是钱,我亦知道,用钱可以到村部小店里买到糖吃。

我慢慢挪到那堆柴草前,用脚踩住那张绿票子,趁我奶奶再转身进屋之际,赶紧弯腰抓起来,团在手里,塞进裤兜。却做贼心虚,看着我奶奶,脸涨得通红。幸好我奶奶在忙碌,一点也没留意我。我跑过去,讨好地帮着她拿这拿那,跟前跟后。我奶奶终嫌我碍了手脚,说:“梅丫头你去外面玩吧。”我巴不得她这么说,如逢大赦,一溜烟跑了。

村部小店是公社配给的,每村配有一家。守店的店员亦是公社派下来的,吃着公粮的城里人。在吾村守店的店员姓吴,吾村人都喊他吴会计。吴会计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白而胖,见人一脸笑,很和气。吾村人对他敬重得很,屋前屋后的自留地里,种点瓜果蔬菜,都拣最好的给吴会计送去,我奶奶就着我送过几回扁豆和丝瓜。吴会计感激得很,在我提回的空篮子里,放上三四颗水果糖。糖被我们几个小孩分着吃了,那意外的甜,让我快乐了好一阵子。

吴会计常年住在店里,店铺不过一间,用货架隔了,里面住人,支着床铺,搁着脸盆脚盆等一应用品。外头是店面,货架上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如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灯罩碗碟、铁皮的文具盒、色彩鲜艳的橡皮和卷刀,还有女人扎头的方巾等等。货架外头横放半人高的柜台,柜台的一角,蹲着两只大肚子的玻璃瓶,里面装着红红绿绿的水果糖,一分钱可以买两颗。吃干净了糖,那糖纸是宝贝,我们挑一张红的,对着太阳照,太阳是红的。换一张绿的,对着太阳照,太阳是绿的。也有孩子小恶作剧,拿糖纸包了虫子,或是泥块,伪装成水果糖,扔在路上,然后躲到一边,看经过的人,很高兴地捡起那颗“水果糖”。

靠店门的地方,倚墙摆着三口大缸。一缸是酱油。一缸是菜油。还有一缸,装的东西常有变化。中秋的时候,是一缸月饼。过年脚下,是一缸白糖或糖果。缸边摆着吴会计烧饭用的炊具,一汽油炉子。吴会计在上面煨肉,小蓝火一跳一跳的,肉香袅袅不断地飘出来。那时我觉得吴会计是顶富有的,拥有一屋子的甜和香,想吃白糖就吃白糖。想放多少油,就放多少油。还有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