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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幽幽七里香(3)

可是,心却堵得慌。同行的人说,到草原深处后,就真正与世隔绝了,想打电话,也没信号的。他望着银灰色的手机,一路上他一直把它揣在掌心里,揣得汗渍渍的。此刻,万言千语,突然涌上心头,他有强烈的倾诉的欲望。他把往昔的朋友在脑中筛了个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他亦不想把电话打给妻,想到妻的横眉怒目,他心里还有挥不去的阴影。后来,他拨了家乡的区号,随手按了几个数字键,便不期望着有谁来接听。

但电话却很顺利地接通了,是一个柔美的女声,唱歌般地问候他,你好。

他慌张得不知所措,半晌,才回一句,你好。

接下来,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不管不顾对着电话自说自话,他说起一生的坎坷,他是家里长子,底下兄妹多,从小就不被父母疼爱。父母对他,极少好言好语过,唯一一次温暖,是十岁那年,他掉水里,差点淹死。那一夜,母亲把他搂在怀里睡。此后,再没有温存的记忆。十六岁,他离开家乡外出打工,省吃俭用供弟妹读书,弟妹都长大成人了,过得风风光光,却没一个念他的好。后来,他凭双手挣了一些钱,娶了妻,生了子,眼看日子向好的方向奔了,却在跟人合伙做生意中被骗,欠下几十万的债。现在,他万念俱灰了。他一生最向往的是大草原,现在,他来了,就不想回了,他要跟这里的雪山,消融在一起。

你在听吗?他说完,才发觉电话那端一直沉默着。

在呢。好听的女声,似春风,吹过他的心田。

她竟一点也没惊讶他的唐突与陌生,而是老朋友似的轻笑着说,听说大草原深处有一种很漂亮的花,叫格桑花的。

他沉重的话题里,突然的,有了花香在里头。他笑了,说,我也没见过呢,要等到明年春天才开的。

那好,明年春天,当格桑花开了的时候,你寄一束给我看看好吗?她居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的心,无端地暖和起来……

后来,在草原深处,无数的夜晚,当他躺在帐篷里睡不着的时候,他会想起她的笑来,那个陌生的、柔美的声音,成了他牵念的全部。他想起她要看的格桑花,他想,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好好活到明年春天,活到格桑花开的那一天,他答应过她,要给她寄格桑花。

这样的牵念,让他九死一生。一日,大雪封门,他患上了重感冒,躺在帐篷里奄奄一息。同行的人,都以为他撑不过去了。但隔日,他却坐了起来。别人都说是奇迹,只有他知道,支撑他的,是梦中的格桑花,是她。

还有一次,天晚,回归。在半路上与狼对峙。是两只狼,大概是一公一母,情侣般的。狼不过在十步之外,眼睛里幽幽的绿光,快把他淹没了。他握着拳头,想,完了。脑子中,一刹那滑过的是格桑花。他几乎要绝望了,但却强挺着,一动不动地看着狼。对峙半天,两只狼大概觉得不好玩了,居然头挨头肩并肩地转身而去。

他把这一切,都写在日记里,对着陌生的她倾诉。他不知道,在遥远的家乡,那个陌生的她,会不会偶尔想到他。这对他来说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答应过她,要给她寄格桑花的,他一定要做到。

好不容易,春天回到大草原。比家乡的春天要晚得多,在家乡,应该是姹紫嫣红都开遍了吧?他心里,还是有了欣喜,他看到草原上的格桑花开了,粉色的一小朵一小朵,开得极肆意极认真,整个草原因之醉了。他双眼里涌上泪来,突然地,很是思念家乡。

他采了一大把格桑花,从中挑出开得最好的几朵,装进信封里,给她寄去。随花捎去的,还有他的信。在信中,他说起在草原深处艰难的种种,而在种种艰难之中,他看到她,永远是一线光亮,如美丽的格桑花一样,在远处灿烂着,牵引着他。他说,我没有姐姐,能允许我冒昧地叫你一声姐姐好吗?姐姐,我当你是荒凉之中甘露的一滴!

她接信后,很快给他复信了。在信中,她说她很开心,上天赐她这么一个到过大草原的弟弟。她说格桑花很美,这个世界,很美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让人留恋。她说,事情也许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糟糕,如果在草原里待腻了,还是回家吧。

这之后,他们开始信来信往。她在他心中,成了圣洁的天使。一次,他从一个草原迁往另一个草原的途中,看到一幅奇异的景象:在林林总总的山峰中,独有一座山峰,从峰巅至峰底,都是白雪皑皑璀璨一片的,而它四周的山峰,则是灰脊光秃着。他立即想到她,对着那座山峰大喊着她的名字。没有一个人会听到他的喊叫,甚至一棵草一只鸟也不会听到。他为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

他把这些,告诉了她。忐忑地问,你不会笑我吧?我把你当作血缘之中的姐姐了。她感动,说,哪里会?只希望你一切好,你好,我们大家便都好。

这样的话,让他温暖,他向往着与她见面,渴盼着看到牵念中的人,到底是怎样的模样。她知道了,笑,说,想回,就回呗,尘世里,总有一处能容你的地方,何况,还有姐姐在呢!

他就真的回了。

当火车抵达家乡的小站时,他没想到的是,妻子领着儿子正守在站台上,一看到他,就泪眼婆娑地扑向他。一年多的离别,妻子最大的感慨是,一家人守在一起,才是最真切的。那一刻,他从未轻易掉的泪,掉落下来。他重新拥抱了幸福。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他去见她,出乎意料的是,她竟是一个比他小好多岁的小女人。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他心中,她是他永远的姐姐。他站定,按捺不住激动的心,问她,我可以拥抱一下你吗?

她点头。于是他上前,紧紧拥抱了她。所有的牵念,全部放下。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姐姐,谢谢你,从今后,我要自己走路了。回头,是妻子的笑靥儿子的笑靥。天高云淡。

尘世里,我们需要的,有时不过是一个肩头的温暖,在我们灰了心的时候,可以倚一倚,然后好有勇气,继续走路。

萝卜花

一根再普通不过的胡萝卜,眨眼之间,竟能开出一小朵一小朵的花来。

萝卜花是一个女人雕的,用料是胡萝卜。她把它雕成一朵一朵月季的模样,花盛开,很喜人。

女人在小城的一条小巷子里摆摊,卖小炒。女人卖的小炒只三样:土豆丝炒牛肉,土豆丝炒鸡肉,土豆丝炒猪肉。一个小气罐,一张简易的操作平台,木板做的,用来摆放锅碗盘碟,女人的小摊子就摆开了。

女人三十岁左右,个子不高,瘦瘦的,长相普通。却爱笑,什么时候见着她,都是一副笑意融融的模样,看得人心里生暖。惹眼的,还有她的衣着。整天沾着油锅的,应该很油腻才是,她却不。她的衣着极干净,外面罩着白罩衣,白得纤尘不染。衣领那儿,露出里面的一点红,是红毛衣,或红围巾的红。过一会儿,白罩衣有些脏了,她就换下来——她手边备着好几套。

让人惊奇且欢喜的是,女人每卖一份小炒,必在装给你的碗里,放上一朵她雕的萝卜花。这样才好看,女人笑着说。

不知是因为女人的干净,还是她的萝卜花,女人的摊前总围满人。五块钱一份小炒,大家都很有耐心地等着。女人不停地翻炒,装盘,放上一朵萝卜花。于是,一朵一朵的萝卜花,就开到了人家的饭桌上。

我也去买女人的小炒,去的次数多了,跟女人渐渐熟了。知道女人原先有个殷实的家,男人是搞建筑的。一次意外中,男人从尚未完工的高楼上摔下来。女人倾尽家里所有,才抢回男人的半条命。

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年幼的孩子,瘫痪的男人,女人得一肩扛一个。她考虑很久,决心摆摊卖小炒。有人替她担心,街上那么多家饭店和小排档,你卖小炒能卖得出去吗?女人想想,也是,总得弄点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于是她想到了雕刻萝卜花。当她坐在桌旁,安静地雕着萝卜花时,她被自己手上的美好镇住了,一根再普通不过的胡萝卜,眨眼之间,竟能开出一小朵一小朵的花来。女人的心,充满了期待和向往。

女人的小炒摊子,很快成为小城的一道风景,一到饭时,大家不约而同相互招呼一声,去买一份萝卜花吧。也就都晃到女人的摊前来了。

一次,我开玩笑地问女人,攒很多钱了吧?女人低头笑,麻利地翻炒着一锅土豆丝炒牛肉,说,也没多少,够过日子吧。一小朵一小朵的萝卜花,很认真地开在她手边。

一些日子后,女人竟盘下一家小酒店。她把瘫痪的男人接到店里管账,她负责配菜。女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爱笑,衣着干净。在所有的菜肴里,她都爱放上一朵萝卜花。菜不但是吃的,也是用来看的呢,她笑着说。眼睛亮着。一旁的男人,气色也好,没有半点颓废的样子。

女人的酒店,慢慢地出了名。大家提起萝卜花,都知道。

相遇香格里拉

省略了握手,省略了寒暄,我们互相打量着,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仅仅这样。

从丽江往北,地势直往三千米以上爬升。我的头有些晕,额两边嚯嚯地跳得疼。导游洛桑说:“不要紧,这是正常的高原反应,我们已进入香格里拉了。”

这就进入香格里拉了?我觉得不可思议。感觉中,它是神秘莫测的,如蒙着盖头等着掀开的新娘,一朝盖头揭开,满眼惊艳。它却平静得几乎什么表情也没有,像我们往常随意走着的一段路,就那样一条路而已。

没有激动,甚至连轻呼也不曾有。我以同样平静的表情,与香格里拉相遇。省略了握手,省略了寒暄,我们互相打量着,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仅仅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