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愿全世界的花都好好地开
18827100000019

第19章 爱如山路十八弯(3)

然而我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却准确无误地摸到我的学校。我清楚地记得,那是秋末的一天,黄昏降临了。风起,校园里的梧桐树,落下大片大片金黄的叶。最后一批雏菊,在秋风里,掏出最后一把热情,黄的脸蛋红的脸蛋,笑得满是皱褶。我在教室里看完书,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宿舍,一扭头,竟发现母亲站在窗外,冲着我笑。我以为是眼花了,揉揉眼,千真万确是母亲啊!她穿着鲜艳的碎花绿外套,头上扎着方格子三角巾。三角巾被风撩起,像只纸鸢。黄昏的余晖,在母亲身上镀一层橘粉,闪闪发光。她像是踩着云朵而来。

那日,我们的宿舍,过节一般的。女生们个个都有口福了,她们咬着我母亲带来的大萝卜,吃着小鱼,还有糯米饼,不住地说,阿姨,好吃,太好吃了。我母亲不大听得懂她们说的话,只拘谨地坐着,拘谨地笑着。那会儿,一定有风吹过一片庄稼地,母亲淳朴安然得犹如一棵庄稼。

至于一路之上,她是如何上车下车,又是如何七弯八拐,到达我们学校的,后来,又是如何在偌大的校园里,在那么多的教室中,一下子找到我的,这成了一个谜。

我曾问过母亲,母亲始终笑而不答。现在我想,这些问题根本无须答案,因为她是母亲,所以,她的爱能踩着云朵来。

《诗经》里的那些情事

那只叫相思的鸟儿,已找不到栖落的枝了。

单相思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我从小就会背的诗句,那时背得摇头晃脑,因它的朗朗上口。幼小的心,不懂,却觉得美。有大人开玩笑,这丫头聪明,都会背《诗经》了,做我家的媳妇儿好不好?我仰头脆脆地应,好。哪里知道,自己所背诵的诗里面,是一段刻骨的相思呢。

那应是一处天好地好人好的地方,雨水充足,物草丰美。天高云淡,雎鸠一唱一和地在河两岸叫着,叫得人的心,像吸足了水分的青草啊,轻轻一掐,就是满把的柔情。年轻男子,相遇到美丽的姑娘了。姑娘在干吗呢?姑娘正在河中央的陆地上采荇菜呢。隔着半条水域望过去,可以望见姑娘可爱的手臂,不停地左右舞动着,美丽的腰肢,也跟着扭动。年轻男子再也放不下这个姑娘了,“寤寐求之”“寤寐思服”,白天夜里都在想着她啊。他辗转反侧地叹:悠哉悠哉。

我每每读到这里,都要笑出泪来。我想象着那样的夜晚:天黑得很深很深,星星在天上眨眼睛,四周俱寂。远远的,雎鸠的鸣叫传过来,搅得男子的心,更是如擂小鼓。他睡不着,他辗转反侧地长吁短叹,悠哉悠哉。意思是,想啊想啊想啊……长夜难度。他一定想得形削骨瘦的。那个被他相思的少女,多么幸福!

他后来,有没有娶到她?那好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关雎》中,他留给我们的相思形象,足足打动了人类几千年。

《泽彼》中的小青年就更有意思了。应该是初夏的天,新蒲长出嫩叶来,池塘里的荷也婷婷。小青年在池塘边偶然碰见一位姑娘,姑娘长得真是高大健美啊,“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小青年只一眼,就再难相忘。于是相思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相思,“寤寐无为,涕泗滂沱”。你看你看,他无论醒着还是睡着,眼前都是姑娘的影子啊,他不知怎么办才好,伤心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现代人却难以怀上这样的单相思了,爱上谁,电话邮件短消息,轮番轰炸。恋情来得迅速,去得也迅速。今日结束,明日又重新披挂上阵。那只叫相思的鸟儿,已找不到栖落的枝了。让人惆怅,让人备怀念,《诗经》中的那些傻男人们,他们纯洁如白月光的单相思,成了温润心灵的一块琥珀。

热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是《子衿》中守在城门楼下的女子,对爱的表白。意思是,你青色的衣领子,也绵绵地牵系着我的心啊。原来,爱上一个人,连他穿的衣,连他佩的饰物,都要爱的。她约了相爱的男子,到城门楼下相会。是约在月上柳梢头么?天还未黑呢,她可能就梳洗打扮好了,早早来到约会的地方。男子哪里知道她这么早就来了呢,自然没来,她于是焦急徘徊地等,一边想念着,一边跺着脚埋怨着:“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纵使我不去找你,你也该主动点儿呀,哪怕捎个口信给我也好啊。热恋中的人儿,一分一秒的分离,也觉漫长。所以她挑兮达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让我们也跟着她着急,替她伸长了脖子眺望,那个穿青衣的男子,来了没?

《褰裳》中的小女子,就爱得更为火辣了,如一锅四川麻辣汤,轻抿一口,那热辣,就直逼人的心窝窝。她把约会的地点,放在一条河边,她站在河这边等着,不知什么缘故,约会中的男子,迟迟没来。河水缓缓地流着,她一边眺望着河水,一边在心里发着狠:“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那意思是,本姑娘漂亮着呢,你不爱我想念我,难道就没有他人么?爱我的人排着队候着呢,你这个大傻瓜!每读至此,我都忍不住大笑,这实在是个泼辣可爱的姑娘,如一朵野玫瑰,一朝绽开,那芳香就不管不顾地倾溢出来。

《采葛》则把热恋中的这种等待推向极致,通篇全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却千转万回,缠绵宛转。“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她与他,因什么原因,而有了短暂别离?不得而知,只知道姑娘在等他,看到葛草要想到他,看到蒿草要想到他,看到艾草,还是要想到他,从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到如三秋兮,再到如三岁兮,那分分秒秒的时间,多么让人难挨!心爱的人,你什么时候才能来?

热恋中的人,一个世界都可以不要的,眼里心里全是你,纵使你普通得如一株芨芨草,在他(她)的眼里,你也是九天的仙女、骑着白马而来的王子。

我们都曾做过这样的仙女、这样的王子。它使我们在回味人生的时候,有别样的甜蜜和幸福。

等爱

梅艳芳唱的《女人花》,我怕听。她唱得实在太哀婉悱恻,应了她的人生。像秋夜里的一滴露,“啪嗒”一声,滴落在心头,内心顿时一片荒凉。是啊,花开不多时,堪折直须折,女人如花花似梦。

几千年前,有个少女,在《诗经》里,也是这般唱着的。这个少女唱的不是花,她唱的是梅子:“摽有梅,其实七分。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这个时候,她还青春年少,她提着筐子,徜徉在梅树旁,树上的梅子,已黄熟了,在纷纷落。地上三分,树上七分。少女望着梅树上的梅子,联想到她自己,青春也是那梅子啊,眨眼间,就熟了,就掉了,她却还没有意中人。她有些害羞地唱,喜欢我的小伙子啊,你快趁着青春好时光来找我呀。可是,爱她的人,却没有来。树上的梅子眼看着掉到只剩三分了,她焦急地唱,求我庶士,迨其今兮。也就是说,喜欢我的小伙子啊,你不要再等了,你今天就来吧。满树的梅子,终于落尽,她的青春也快要过去了,她还是没等来爱她的人。她无奈地唱,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她不再幻想谈一场缠缠绵绵的恋爱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如果有小伙子现在喜欢她,就可以直接订下婚约把她娶回家的。

通篇《摽有梅》,不着悲凉,却字字凉透。等爱的心,看不见被谁伤了,却被伤得千疮百孔。

我认识一好女子,三十多了还未嫁。当初也曾有男孩,死心塌地地爱过她,她没有接受,她想等等再说。这一等,就等到花瓣凋落。我对她说,找个好人嫁了吧。她一脸无奈地看着我,说,我也想啊,可是,到哪里去找呢?

替她感伤。好男人早在青春的路上,被人劫持了。尘世的缘分,原都是一场花开,花期过了,花事也就尽了。

盼归

很早就知道“首如飞蓬”这个成语,但不知道,首如飞蓬竟是出自《诗经》中的。当有一天,我翻到诗经中《伯兮》这一篇,我的眼睛在首如飞蓬上停住了,我实在吃惊于首如飞蓬的背景,竟是一个女人盼丈夫归的。“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女人的丈夫,从军远征去了,女人想他,想得无心打扮,致使头发如风吹乱的枯草一样堆在头上。不是没有很好的润发油啊,只是我打扮了给谁看呢?长期的思念,使她心头郁结满了忧伤。这样深刻的想念,实在让人动容!

我想起一个妇人来,妇人的丈夫,早年去台湾,一直未归,留妇人孤身一人。妇人终年一件蓝布褂,头发乱草堆似的堆在头上,脸色灰暗,不言不语地走路、干活。小孩们背后都叫她疯婆子。这样一个疯婆子,某一天,却突然打扮得光艳照人,大红的线衣穿在身上。已灰白了的发,被抿得纹丝不乱。原来,她去台湾的丈夫回来看她了,她为他,梳妆打扮。大家叹,她原来也是这么好看的啊。一周之后,她丈夫却归台,在那里,他早已另娶了太太。妇人什么话也没说,折叠起大红的线衣,换上她的蓝布褂,重又陷入一个人的“首如飞蓬”里。

这样的盼归,在另一篇《风雨》中,终于有了完满结局。“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外面风大雨大,鸡们在不安地鸣叫,女人的丈夫,出门未归。他出外多久了?或许十天,或许半个月。女人不眠,为他提着一颗心,这么大的风,这么大的雨,亲爱的人啊,你是否被风吹着了,被雨淋着了?女人因此想得害了病。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女人的丈夫竟冒着风雨突然归来。那巨大的惊喜,哪里能形容呢?女人只呆呆地看着他,说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夷!”哦,亲爱的,你回来了,我也就心安了。当确信眼前的这个人,真的就是她亲爱的丈夫啊,女人抚摸着丈夫的脸,终于喜极而泣,“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纵使外面天崩地陷,又何妨呢?你回来了,一切便好了。

世间的恩爱,原都是这个样子的,几千年来,都是这个样子的,那就是,亲爱的,只要你平安着,我也就开心了。

爱未央

他嘟嘟哝哝地说,今天是菊香生日呢,我答应过她。

陈四爹最近迷上藏钱,像乌鸦迷上发光的东西。

是儿媳妇肖英最先发现的。

肖英记得买菜时多下一些零钱,随手搁客厅茶几上。她转身去厨房,不过择了一把菜、洗了两只碗,转身,钱就不见了。

没有人来过,除了公公陈四爹在。

陈四爹却没事人似的,在自己的房间里,数着一堆红红绿绿的小球玩。

自从患上老年痴呆症后,他的智商一下子退回到幼儿期,爱耍小脾气,爱玩五颜六色的玩具。

肖英看看陈四爹,当时没说什么,但心里存了疑惑。她后来做了个试验,故意在客厅的茶几上放上十块钱。她躲到一边去,不一会儿,她看到她的公公陈四爹,从房间里慢慢磨蹭着出来。当他瞥见茶几上的钱时,眼睛里立即大放光芒,左右迅速看看,一把抓起钱,揣到怀里去了。

肖英就有些不高兴了,她走了过去,问陈四爹,爸,您拿钱了?

陈四爹紧紧捂住胸口,瞪着她,答,我没有。

可我明明看见您拿钱了。肖英生气地说着,就要来掰他的手,爸,家里不缺您吃的,不缺您穿的,您说您要钱做什么?

陈四爹不肯松手,孩子似的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没有拿钱,我没有拿钱。

儿子陈程回家,看到这一幕,劝肖英,你跟爸较什么真?他都八十多岁的人了,拿就拿了吧,反正他也花不出去。

肖英气鼓鼓地说,怨不得家里老丢钱,还不知他藏了多少钱呢。

自此后,肖英存了心眼,把钱看管得很紧。陈四爹找不到钱了,表现得很失落。他在家里来来回回地打转,到处翻找,家里的角角落落,都被他翻了个遍。偶尔在哪个抽屉里,捡到一枚两枚硬币,他欢喜不迭,赶紧往怀里藏。

家人对他哭笑不得,把他的行为归结为,是老年痴呆的一种。

他后来发展到,逢人便伸出手来,讨钱。给我钱——他眼睛直盯着来人,很执拗地说。

大家开他玩笑,四爹爹,您要钱买糖吃啊?

他偏着须发皆白的脑袋,想一想,摇摇头,认真地说,不,我要买金戒指。

您买金戒指给谁戴呀?

给新娘子,给新娘子。他口齿不清地说。

给新娘子?大家哄笑一通,都以为他老糊涂了。

陈四爹的突然失踪,让儿子陈程着实急出了一身冷汗。那天,起先是没有一点征兆的,早饭时,陈四爹还好好的,喝掉一碗粥,吃掉半块馒头。饭后,他回房,继续玩他的彩球。陈程去老年活动中心下棋,肖英去菜场买菜。

等肖英买菜回来,家里的大门洞开,公公陈四爹不见了。

街坊四邻都被发动起来寻找,折腾大半天,仍是无头无绪。后不知谁突然想起来,说,老爷子不会真的跑去买什么金戒指吧?

街上卖金戒指的就那么两家,一家百货商场,一家国货商厦。众人分头去找,果真,在国货商厦一楼的黄金柜台旁,找到陈四爹。柜台的营业员一见找去的人,长舒一口气,说,你们总算找来了,这个老爹爹难缠呢,他非要用这么点钱,买一枚这么大的金戒指不可。

众人看过去,柜台上,摊着一堆零碎,不过百十块。陈四爹指着那些钱,固执地说,我有钱,我要买金戒指。

陈程走过去,不好意思地跟营业员打招呼,他指指自己的脑袋,悄声说,对不起啊,给您添麻烦了,我爸这里不行了。营业员恍然大悟“哦”一声,她同情地看看陈四爹,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