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忆往抒怀
18823400000026

第26章

那还是一两年前的事。有一天,在午饭之后,我和刘西戎以及那个记忆力很强、政治觉悟很高的女同志一起聊天,不知谁的神经的哪根弦出了毛病,忽然谈起老刘的家世来了。当时他的兴致很高,居然破天荒地说起他的家人、家事,特别谈到了他死去的父亲,说他虽然身居国民党政府的高位,可是还是有爱国心和正义感的,曾经教育过他,你是个中国人,要好好读书学习,将来为中国人干事,不管将来是国民党执政还是共产党掌权。这话对于一个国民党的高官来说,似乎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问题,可是到了揭发者的口中,却变成另外一番意思;处在“运动”的高潮之中,再一“上纲上线”,问题的性质就变了。本着做人的基本原则,我如实谈了我的记忆。这样的证言当然不能符合审查者的需要,还是再三追问:他当时是不是还讲了“不管国民党来了共产党来了都一样认真干事”的话?我说,在我的记忆里没听他说过这样的话。尽管如此,那个女同事还坚持说他说了。两个证人的证词不一样,就不好定案了,此事在运动后期只好用“存疑”的方式悬在那里,实际上却按照“证据确凿”来看待他了。而我的这种表现,自然不会受到称赞,我本是属于打入“另册”的人,因而在原有的“问题”中,又加重了一笔。

紧接着便迎来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当这场史无前例的狂飙铺天盖地地卷起来之后,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那种失去理性的法西斯暴行中,老刘的这个老账又被当作新罪翻腾出来了,首当其冲被打翻在地。

我记得很清楚,此前不久,他请了探亲假回家结婚。此时,他已经三十六七岁了。由于他的孤僻,不善于、又不愿意与别人交往,在他从北京到边疆所经历的工作部门,一直没有找到对象;后来不知通过什么人和什么关系,在四川的老家由别人介绍,结识一位接近三十岁仍待字闺中的老姑娘,也是高等学校毕业现在同样从事技术工作。大概出于一种信任吧,老刘曾将姑娘的照片让我瞅了一眼,我感到此女眉目清秀,模样端正,足可配得上他了。两人似乎有缘,一见钟情,认识不久就谈婚论嫁结婚了,很快地老刘便专门请了探亲假回家结婚。他终于有了生活的归宿。谁知蜜月还没有度完,探亲假就过完了,那时的知识分子非常守规矩,决无超假的非分之举;二人只好依依惜别。

但刘西戎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刚刚下火车回到厂里,就遇到了灭顶之灾。先是满办公楼贴满了揭发他的大字报,接着又第一批被揪了出来,被关进了“牛棚”,主要罪名还是“社教”运动中那位女同志揭露那个问题,连不高声朗读毛主席著作也被当作罪状揭露出来。

随后就是抄家。他本无家可抄,但他住的单身宿舍却被翻腾得底朝上,金银财宝当然不会有,应用衣物也很简单。但出人预料的却抄到了一大纸箱的“变天账”——他多年来写的日记。他这个人有个在当时和后来都被认为是致命的错误,就是爱记日记。每天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但是日记必须要记。从他初中毕业到现在,一天也没落。在日记中他倒能够敞开思想,想什么写什么,无所顾忌。这下倒好,他思想上的阴暗面便和盘托出了,其中有对“反右斗争”的不满,对“大跃进”的嘲笑,对“人民公社”的反感,对彭德怀将军的同情……反动思想,俯拾即是。因此,造反派一拿到手便如获至宝。把日记中那些“反动”的部分,逐一摘录出来并加上“按语”,用大字报的形式张贴在我们的办公楼走廊里、楼道上,就像当年舒芜先生摘录胡风先生写给他的私人信件被他交了出来让《人民日报》发表时编者所加的按语那样,有分析、有批判、有猜测、有联想,并且上纲上线“上”到惊人的地步。据我们科内那个参与“审讯”刘西戎的“根红苗壮”的专案人员说,这个家伙(指刘西戎)是个死硬派,态度极不老实,死不认罪,光打他的态度就战斗了三天三夜;先触及他的灵魂,再触及他的皮肉,皮带抽断了好几根,可他的反动思想至死也不认账,还说我们查抄他的日记是“违反宪法”、“侵犯人权”,(嘿嘿!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讲什么“宪法”、论什么“人权”?笑话!连毛主席都说自己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哩!)看样子他是准备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了。

为了攻破这个“顽固堡垒”,造反派费了不少脑筋,先是小范围的审讯,动用了很多“先进”的刑讯手段,后来又对他采用了“群众专政”的形式,从牛棚里提了出来,交给群众批斗。召开第一次批斗会时,约在老刘被抓进“牛棚”半个多月之后。那天,为了让我这样曾经和他比较接近,并且也有“很多问题”的人“接受教育”,指名要我就近参加旁观、旁听,我心里明白,这是“杀鸡给猴看”。当造反派把他押上“历史的审判台”时,我偷偷一看,几乎难以相信这就是原来那个刘西戎了。因为他的头发已被剃去,眼镜没有了,牙齿全部掉光,络腮胡子却长得长长的,蓬头垢面,失去人形。押上台后,他佝偻着身子,几乎站不稳脚跟。但他始终一言不发,尽管参加批斗的人的吼声惊天震地(其中也掺和着我那微不足道的声音),有的人把红宝书举得高过了头,批判的话语摄人心魄,有的人“出于无产阶级的义愤”对他拳脚相加,直打得鼻口蹿血,可是他的嘴一直未吐一个字,就像个哑巴一样。真是顽固透顶了!这次批斗会无结果而散,随后造反派又把他押走了。

以后又如此这般地批斗了好几次,都落得这样一个结果。他的这种表现,更加激怒了造反派的“无产阶级义愤”,“专政”的手段也越发地多样而严厉了,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已经面目全非简直脱了形了。此时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取得了“全面胜利”,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亦已取得决定性胜利,刘、邓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已彻底被“摧毁”,“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已经被“永远”开除出党,全国山河一片红。就在“九大”胜利召开前夕的一天早上,我们科的革命群众突然接到通知:阶级敌人刘西戎自绝于人民,已在前一天晚上自杀身亡,要大家到现场进行最后一次批斗。

原来这次现场批斗会的会场设在我们工厂的最高的烟囱旁边。我开始有点不解:批斗会为何选择在这个地方?紧接着我便明白了事情的缘由:由于遵照最高指示,对敌人也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牛棚”近来实行“放风”制度,即每隔数日把关押的“牛鬼蛇神”,放出来到外面活动活动,呼吸点新鲜空气。谁知就在昨晚的一次“放风”时,刘西戎趁看守人员疏忽之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到附近的据说是亚洲最高的大烟囱旁边,然后用尽了最后的一点残余力量,迅速地攀登到烟囱上边,然后猛地一跳……等到看守的造反派发现时,他已经躺在大烟囱旁边的血泊中,其状惨不忍睹。现在人们所能够看到的,仅仅是一张破芦席遮盖着的无法辨认的尸体而已。

看到这种惨状,我的脑袋“嗡”地一下,似乎顿时失去了知觉。我不知道这次批斗会我是怎样熬过来的,只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我窒息得透不过气来。接着我生了一场大病,病愈之后,我便以“炮制大毒草流毒全国”和“与阶级敌人在思想上划不清界限”为罪名,挨了多次批斗,写了无数我怎么“上纲上线”也不深刻的“检查”,最后从工厂的产品设计处被赶了出来,下放到工厂的工具车间进行脱胎换骨的劳动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