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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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客游(6)

这时,郗士美来了,一身戎装的他出现在噼啪作响、熊熊燃烧的火把下。那只箭伤累累的猛虎就躺在他的脚边,还在喘气,肚皮一动一动,似要站起,似要跳起,可一切它都已无法做到。伤口处不断向外冒着血,将它白色的皮毛渐渐洇污。郗士美抬脚踢了踢它,它不服气似的将头抬了抬,但只那么一下,便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围观的人群一阵欢呼:“猛虎死了,以后我们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郗士美一脚踏在死虎身上,挥着手,大声说道:“此虎虽除,还有他虎。不过,诸位大可不必担心,只要有我昭义军在,有我郗士美在,就不会再有恶虎为患的事情出现。”

人群又是一阵欢呼,围着郗士美跪倒一片。

李贺默默地从人群中退出,回到住处。屋内,烛光摇曳,泪尽将熄。重新燃上一支,明净清澈的光焰在屋里渐次晕开,将所有的喧闹与疲倦隔在了窗外。含口冰凉的茶水,平静下纷乱的思绪,坐回书桌前,接着写刚才被打断的文章。这是一篇表请朝廷、再次发兵讨伐成德军、署名昭义镇节度使郗士美的奏章。去年下半年,在朝廷的高压态势下,王承宗表面上认罪,接受了宪宗提出的条件,他也因此当上了被朝廷承认的成德节度使。其他三镇:幽州刘济、魏博田季安、淄青李师道等,均得到了朝廷的提拔封赏,北方逆气暂时得以平息。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讨淮西事急,朝廷对河朔三镇的监管渐渐松懈,王承宗趁机恃强侵弱,疯狂侵吞邻道的地盘,扩张着自己的势力范围。各镇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其中,受害最深的是魏博镇。边界被动,百姓被扰,田季安忍无可忍,出兵还击,却屡被王承宗打败。他气愤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只有一次次地表请朝廷严厉打击王承宗。然而,此刻的宪宗,因为淮西吴元济叛乱,久平不下,根本没有心思顾及河北之事,对田季安十上表请置之不理,只说让他先驻军贝州,随时听命。无奈,田季安只得求助于昭义军。他派人说服郗士美,使其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上表朝廷:发兵讨伐王承宗。

写下最后一个字,天已五更。满城的雄鸡都已醒来,而李贺却要睡去。他四肢摊开,仰躺在床,疲惫与疼痛的河流将他淹没。思绪却依然逗留在刚才的字里行间,犹豫徘徊,忐忑不安。头也跟着疼了起来。太阳穴处,血脉偾张,砰砰作响。用手死死按住,勉强闭上沉重酸涩的眼皮,睡意却因错过了时辰而拂袖离去,留下极度的困倦,化作狂怒的野兽,在胸中横冲直撞,咆哮怪叫。李贺索性起了床,就着睡眼惺忪的烛光一遍遍审视斟酌那些沉重如铅的文字。

第二天,郗士美升帐议事,李贺将昨夜赶写的奏章呈他过目。看过,郗士美什么也没说,只惋惜地瞟了李贺一眼,便又和其他人议起事来,话题是如何利用昨晚那只白虎大做文章,在维护一方稳定的同时,进一步提高昭义军在当地百姓心目中的威信,从而更加赢得朝廷的信赖与重视。

李贺落寞地在一旁等着。终于谈论告一段落,郗士美木然地对李贺说:“当时,应田季安之请,也是一时抹不开面子才命你写这份奏章,没有用处的。”

耗费他大量心血的那份上千言奏章,不过一纸空文,不过是装模作样给田季安看。一种被戏弄的感觉,让李贺心跳加快,血往上涌,他真想大声质问郗士美,既然压根就没打算向朝廷上报这道奏章,为何不早点儿说破?可是,地位力量的悬殊,让他只能把愤怒压在心里。年龄与阅历,让他慢慢学会了掩饰与自我保护。但内心深处那种极度的失落与愤恨,还是通过语气与表情,流露出了一些。

“这么说,那份奏章不必上报朝廷了?”李贺直视着郗士美,冷冷地问。

“是的,不过真相一定不能让田季安知道,对外,你当与我统一口径,就说奏章已上报朝廷。”郗士美高高在上地坐着,表情严正地告诫李贺。

李贺沉默不语。因为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郗士美同情地看了李贺一眼,感叹道:“其实,皇上对王承宗的态度那是明摆着的。别说只某一家上书,即使河北各道联合表请,也不可能改变皇上的主意。前些日子,幽、定、沧三镇苦于王承宗的抢掠,争上表请讨承宗。时朝中多有请罢淮西兵,转而征讨成德的大臣。但结果不是碰了一鼻子灰,便是引火烧身,丢官罢职。其中,翰林学士、中书舍人钱徽及驾部郎中、知制诰萧俛就被皇上解职,以警他人。此种情况下,我若应了田季安之约,贸然表请,岂不自找没趣?再说了,此时的王承宗早已不是几年前的羽翼未丰,他已长成了一只虎,一只猛虎、恶虎,远不是三家两镇联手就能轻易捕获的。此时,如果贸然出兵,不仅难以取胜,弄不好,反而会被他所伤。”

李贺长叹一口气。是啊,王承宗的确是只虎,是只被朝廷的姑息忍让养壮的虎。然而,当今天下,像王承宗那样的猛虎又何止他一只?淮西、淄青、西川、朔方,但凡有些实力的,哪个不是恃强凌弱,虎视眈眈?甚至义武、昭义这些被天子朝廷所倚重的强镇大藩,谁也不敢保证他们没有拥兵自重,觊觎天下之心。他们不受皇化,父死子代,横行霸道,割据专断。天子的威严受到挑衅,国家的统一遭到破坏。国将不国,家将不家,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李贺悲愤难抑,作《猛虎行》,以歌为剑,直指那些横行在这块灾难深重大地上的猛虎。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黄土原上的风,裹挟着沙粒,鞭子一样抽打着干枯的大地。人们蜷缩在屋里,尽量减少着出门的次数。城里城外,一时间沉寂下来。而这又为那些贪得无厌的猛虎们创造了抢掠的大好时机。

望着被那些在“猛虎”劫掠下四散奔逃的人群,郗士美终于坐不住了,决定联合河北诸道,歃血会盟,抵抗强藩。

因为是以秋猎之名邀约,郗士美就把地点选在了潞州城东南十里地的大粮山。大粮山山势虽高,顶部却较为平坦,极宜走马行射。而且,山上还有座潞王祠,规模宏观,屋舍俨然。虽说年久失修,但仍不失为饮宴会盟的合适场所。该祠据说原是当地人为战国廉颇所建的祀庙。后来,李隆基被封潞王,因喜山上风景,便在庙宇的基础上扩建修缮,建成了颇具规模的大粮祠。再后来,潞王回朝,当了太子,又当了皇帝,营造了开元盛世,又遭受了安史之祸,大粮祠便被他渐渐抛在脑后。到元和朝,近百年过去了,潞王和玄宗已经淡出世人的视线,而大粮祠却被当地的历任官员作为休闲之地,改名换貌,维护保存下来。

会宴直奔主题。刚开始,众人尚有些不满情绪,说是秋猎,怎么只坐着饮宴。但很快,随着美酒的浇灌,美人的缠绵,不满与质疑顷刻之间云消雾散。取而代之的是豪情冲天,大义凛然。

李贺静静地坐着,喧嚣与酒色离他很远很远。他的眼中只有那雕刻精美的方花柱石,以及其上粗壮高大的红色楹柱。它们整齐如一地排列着,往日的辉煌犹在,今日的豪迈彰显。歌娘琵琶反弹,筝人刀割琴弦。银罂里,豹血腥鲜;华筵下,鼓吹震天。日光如剑,刺破浓重的绿阴,射在裹着红锦的门楣上,光彩熠熠,逼目耀眼。

在郗士美的提议下,李贺应命作歌。他站起身,从容说道:“在座诸位,想必知悉《公莫舞歌》。此歌乃咏项伯翼蔽刘沛公事也。会中壮士,灼灼于人,尤为后人歌咏传唱,且南北乐府均有歌引。然,某却以为浅陋,今重作《公莫舞歌》,贻笑大方!”

大概听多了那些艳词软曲,乍一听李贺欲以鸿门宴事作歌,众人皆感新奇,一时停杯罢箸,安静下来。李贺深深地吸了口气,提笔写道:

方花古础排九楹,刺豹淋血盛银罂。

华筵鼓吹无桐竹,长刀直立割鸣筝。

横楣粗锦生红纬,日炙锦嫣王未醉。

腰下三看宝玦光,项庄掉鞘栏前起。

……

(李贺《公莫舞歌》)

这是李贺以浓墨重彩描绘历史或现实战争场面的又一奇壮作品,全诗起笔不凡,一连六句铺排鸿门宴杀机四伏的紧张气氛,随后以范增示玦、项庄舞剑继续渲染刘邦所处的困境。最后八句不正面描写刘邦言行举动,而是模拟樊哙口吻追述刘邦事迹,理直气壮地提出“汉王今日须秦印”的主张。语气雄健、气势雄壮,衬托出刘邦的英雄伟业,创造出雄浑瑰丽、慷慨悲壮的意境。唐宋文学研究专家陶文鹏在《论李贺诗歌色彩表现的艺术》中写道:《公莫舞歌》以《史记·项羽本纪》所描写的“鸿门宴”为题材,诗人充分发挥诗的想象并进行了独具匠心的艺术再创造。诗中着力刻画樊哙“排闼闯宴”、怒斥项羽、掩护刘邦脱险的英勇无畏行为,成功地塑造了这一赤胆忠心、生气虎虎的英雄形象。前半篇描绘宴会厅的高大宽敞,宴饮的豪华粗犷,项羽的威武和优柔寡断,范增三次举玦的焦急神态。可谓有声有色,人物传神,情景逼真,场面壮丽,气氛紧张。笔触有厚度有力度,酷似以诗笔绘出的巨幅油画。难怪方扶南赞叹此诗:“形容鸿门之宴,奇壮。”(《李长吉诗集批注》)

七、赵城秋

这天,郗士美召见李贺,向他讲述了刚刚发生的一件怪事。

那是几天前的一个早晨,郗士美起床穿衣,已系好了腰带,拿起靴子正要穿,忽见一只巨大的老鼠跑了过来,在庭前北向拱立而舞。旁边的人又惊又怒,大声地呼喝着它。那鼠却毫无惧意,依然跳个不停。郗士美随手将靴子朝那大鼠扔了过去,差点打在它的头上,它受到惊吓,才慌忙逃跑。

巨鼠逃后,侍儿去拾靴子,未及拿起,便听她惊叫一声,跌坐在地。原来靴里有条毒蛇,珠目锦身,长策细螫,吐着红红的毒芯,甚是可怖。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郗士美向李贺投去期许的目光。李贺知道他的文才派上用场了。

那天晚上,李贺以郗士美遭遇的奇事为素材,向朝廷上表一篇奏章和有关诗赋,内容无非天降祥瑞,是对郗士美仁以抚下、忠以奉上、政化之美的表扬。

当最后一篇诗稿写成时,天已大亮。吟诗一夜东方白。而这仅仅是李贺近三年幕府生涯的一个缩影。

张彻也来到了潞州幕府。他已于今年春天进士及第。像当时的大多数文人士子一样,他选择了一条更能磨炼升华自己的道路,投奔幕府。

初效幕,张彻便被郗士美委以掌书记之职。虽然掌书记不过七品,其前还有行军司马、副使、判官、支使等职位,但其因职掌朝觐、聘问、慰荐、祭祀、祈祝之文等幕府要务,以及号令升黜之事,其实际权限往往大于前面之职。而充当这个职务者,往往也是才学极高、执事力强的人。也正因此,凡有能力充任掌书记的,不是文才名望出类拔萃者,便是有背景之人。所以,他们的升迁速度及幅度也比其他人能快许多,且极有可能被朝廷征用,委以重任,做到高官。唐初如杜如晦、房玄龄、虞世南、褚亮、姚思,中期如裴度、权德舆、韩愈、孟郊、崔群等,均出自幕府。

张彻字华耀,清河人,曾从韩愈为学,与张籍、孟郊三君子联句赋诗,被推为“龙头人”。韩愈嘉许其才,以侄女妻之。李贺在东都时,与张彻多有交往,彼此慕其才,结下了深厚的友情。时隔多年,又在潞州重逢,两人自有说不完的高兴与酸楚。那天,李贺与张彻喝酒至深夜。酒罢,张彻索诗,李贺就如实向他诉说了故人重逢的激动心情,以及自己目前的生活状况。两相对比,得意落魄,不言自明。此时,张彻三十八岁,美髯飘胸,风度翩翩。再加上诗风明丽,锦心绣肠,在友朋中是个公认的“龙头人”。此次张彻入潞幕,便是因为外戚的推荐,刚入职,就被任命为掌书记,白衫换青衣,委以重任,有了一方充分施展才能的舞台。提拔升迁,指日可待。而李贺入幕三年,依然是个无名无分的“摧颓客”。面对张彻,他不能不有几分嫉妒,也有几分心酸,但更多的还是真诚的祝福和赞誉。酒阑心悲,李贺把心扉打开,向故人倾诉“葛衣断碎赵城秋,吟诗一夜东方白”(《酒罢张大彻索赠诗时张初效潞幕》)的悲苦与忧伤。

转眼已是元和六年(811)的秋天。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因为有了张彻的陪伴,李贺的日子显得温馨惬意起来。闲暇时,他们两人就到潞州城外寻幽觅胜,或找一清静去处,垂钓自娱。然而随着季节的变换,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李贺的老毛病又复发了。这次,似乎比以前严重得多,咳个不停,胸闷,且伴有剧烈的疼痛。

张彻让李贺搬到自己的宅上居住,请医用药便于照顾。李贺感激张彻的好意,连铺盖都没带,只带了换洗衣裳和书卷,就搬到了张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