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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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天上(1)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

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缨。

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

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

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

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李贺《天上谣》)

长安的春天总是与李贺纠缠不清。来来去去,反反复复。

元和十二年(817)的春天,李贺又来到了长安。这是他第三次在春天来到长安,也是他人生最后一次走过长安的春天。

两年前的春天,李贺辞归昌谷。在家乡休养数月后,便踏上了南下之路。江南游历年余,归来时一身风霜,满面沧桑。虽两手依然空空,而心却沉静下来。失望是必然的,但离绝望还有一步之距。所以,途经京城时,李贺不由得停下了踉跄的脚步。

一、青花紫石砚

当李贺一身风霜、满面沧桑地出现在沈子明面前时,沈子明几乎已认不出他。二十七岁的人,俨然七十二岁的模样。蓬乱的发间,白发隐现,如霜飞落。瘦削的肩头,依然斜挂着那只古破锦囊。眉毛依然浓密,目光依然忧郁,鼻子依然笔直,身形依然细瘦。尤其那双手,几乎长成了一根毛竹,骨节嶙峋,指爪细长。江南的山水只顾索取他的诗句,却不肯将荷风桂雨在他身上留下点滴痕迹。

沈子明心酸难禁,潸然泪下,拉着李贺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伴着春天的脚步,李贺一天天恢复起来。他依然住在沈子明的府上,仍由青衣小苹照顾。天好的时候,和沈子明踏青访友;天不好时,就和沈子明品茶喝酒、谈诗论文。或者一个人静卧书斋,一边休养,一边整理诗稿。

杨敬之也回到了京城。他已于元和十年由右卫胄曹参军,迁任吉州司户。赴任两年,第一次告假回京探亲。听说李贺也在京城,他便邀约李贺、沈子明及其他在京的几位诗朋文友到他家里聚一聚。

意外地见到了王参元,李贺惊喜不已。这些年,王参元的仕途并不顺畅,又因元和初的那场大火,烧光了家中财产,他的生活一直过得十分拮据。但亲朋好友没有嫌弃他,而是真心地鼓励帮助他,使他走出火灾的阴影,潜心于学问。王参元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工于翰墨,有名当世。

张又新不期而至。此时的他已是正儿八经的张“三头”,他十分享受这个绰号,言行举止比为“二头”时更为高调。他还记得第一次和李贺“赛诗”的情景,尽管当时他作的《牡丹》诗受到了好评,但是和李贺的《牡丹种曲》一比,气势、深度、意境都要逊色不少。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但面对一个比自己年轻十来岁的晚辈,他又不好说什么,只有言不由衷地随着众人赞叹一番。后来,随着各自的奔忙,张又新与李贺也没再见过面。时隔多年,才在杨敬之这里第二次不期而遇。看着李贺落寞的表情,越发瘦削的身形,张又新判断,这些年,李贺过得并不如意,甚至十分落魄。穷困潦倒往往能扼杀一个天才,让他为了衣食住行而放弃梦想。不知李贺能否逃脱这样的宿命?张又新暗暗揣测着。

见张又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杨敬之打趣道:“张三头今日是怎么了?可是‘头’没带全,底气不足?”

众人不禁被逗乐,哈哈大笑。张又新不好意思再“深沉”下去,如实说道:“长吉这些年南下北上,疲于奔波,身体又是如此孱弱,不知是否还有精力心思写诗作歌?如果放弃,那可是我大唐的一大损失啊!”

“多谢先辈顾念!江南之行,虽让我饱尝了人生之苦,却也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今日难得相聚,当请先辈将我的‘江南弄’作一指正。”李贺边说边取出随身带来的几首歌诗。

张又新急忙起身接过,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读罢,连呼“奇壮”,此前心中对李贺的嫉妒不服彻底打消。

王参元自告奋勇道:“听说那年大圭为长吉书《牡丹种曲》,今日我就为长吉书这些‘江南弄’吧!”

杨敬之拍手叫好。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急起身走进里间,取出那个刚刚从吉州带回的包裹。

众人莫明其妙,不知杨敬之此刻取出包裹是何用意。杨敬之也不多说,解开包裹,从里边取出一个红木漆盒。木盒打开,一方青花紫石砚台出现在众人眼前。李贺只觉眼前一亮,端州采砚工悬崖采砚的场景浮现眼前:壁立万仞,江水怒号。采石工腰系绳索,悬空采石。江水中映照出蓝天白云,天地换位,人行天上。刀斧铿锵,如割紫云。

“这方砚台可是出自端州?”张又新问道。

“如果真是青花紫石砚,就一定出自端州,别的地方似是没有这种花色品质。”王参元肯定地说。

“你们可真有眼光,我这方砚台正是端州青花紫石砚,极为难得。此番回京带着它,就是想让你们开开眼,见识见识什么才是青花紫石砚。”杨敬之喜不自禁地说。

“那年大圭书长吉《牡丹种曲》,用的是一般砚台。如用这方青花紫石砚,想必效果会更好。”张又新感叹道。

“你说得有道理!字写得好,固然离不开一支上等的狼毫,还需上好的砚台。砚台若好,不仅发墨,而且护笔。笔墨当家,字岂不是好上加好?”王参元内行地说。

“看来,这方端砚确是宝贝了!今天诗、书大家齐聚,它也算是派上用场,物得其用了!”杨敬之不无得意地说。

李贺沉默不语,思绪从端州采砚场回到砚台,他将它仔细打量:秋叶形,青灰色,上布暗红斑点及纹络。质地细腻温润,制作精妙,下墨发墨,薄而沉重,稳立几案。从侧面看,它像极了饱满水湿的樱唇,微微张开,含了满满的清水,让人不忍触及。

张又新的目光也在这方砚台上,但心里想的却和李贺大不一样。“茂昭兄,何处得此宝物?不如再弄几个来,让我等也享受享受。”他恳求杨敬之道。

杨敬之嗔道:“说得倒轻巧,你以为端砚是好得的?远且不说,只那砚工采石的艰险,也是你我想都想不出的。”

“小气就是小气,何必推托采砚艰险?改日我去端州,多带几方回来,再送你一方如何?”张又新不以为然道。

杨敬之笑笑,没接张又新的话,转而问李贺道:“长吉,想什么呢?不想给我的宝贝写点什么吗?”杨敬之温暖的声音,把李贺从冰冷的悬崖石壁上唤回。

“早就想为端州紫砚作首歌,今日机会难得,岂可错过?”李贺长叹一口气,提笔,将采石场面搬到众人眼前:

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

杨敬之惊叹道:“若非长吉去过端州,亲眼目睹采石的场面,仅凭想象,岂能写出如此生动传神的景象?”

张又新由衷道:“是啊!若不是他这样写,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端州采砚如割紫云的奇壮!”

王参元兴奋道:“有机会一定得到端州采砚现场去看看。”

沈子明喟叹道:“但踏天磨刀的景象也许只有长吉能看到。”

李贺独自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别人在说什么,他根本就听不见。写下开头两句,他竟兀自离座向窗口走去。外面,春光明媚,杨柳依依。回首屋内,纱帷轻软,墨香淡淡。有红袖小婢,素手纤纤,在砚台内放入松麝薰香,轻沤漂沫。“秋叶”静美,秋光数寸。圆毫促点,声静清新。比起这方“秋叶”端砚来,李贺深感自己以前所见过的,无非是些大砚宽砚,不值一提。他再次回到桌前,接着写道:

傭刓抱水含满唇,暗洒苌弘冷血痕。

纱帷昼暖墨花春,轻沤漂沫松麝熏。

干腻薄重立脚匀,数寸光秋无日昏。

圆毫促点声静新,孔砚宽顽何足云!

屋内静得能听见墨香飘溢、狼毫促纸的声音。许久,众人才如梦初醒。

杨敬之道:“就让我为此歌加个题,就叫《杨生青花紫石砚歌》如何?”

众人颔首称好。

李贺的诗作中,不乏生动形象、清新独特的咏物诗。《杨生青花紫石砚歌》是其中一首,摹写了一方端砚之形、之貌、之质、之用,既尽砚之状,又得砚之神,受到众多诗论家的称许。清人方扶南说:“李长吉之长,真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李长吉诗集批注》卷三)董伯英说:“读此诗,知长吉体物精神,非奚囊中所可拾得者。诸砚诗皆不及。”(《协律钩玄》引)董伯英的评论极有道理。李贺固然有超迈的想象力,但如果没有亲身体验,没有亲眼目睹采砚工采砚的艰险,仅凭想象,岂能写出“踏天磨刀割紫云”的情景来?正是李贺一诗,杨敬之的这方端砚遂名传千古。

二、唐儿

“后天是唐儿的三岁生日,到时,你随我前去,给唐儿作歌可好?”沈子明问李贺。

“唐儿是谁?为何让我作歌?”李贺正在看书,头也不抬地说。

“杜悰的长子,与岐阳公主所生。公主素喜你的歌诗,若能在她的儿子生日之际给他作歌,公主肯定会很高兴。”沈子明委婉地说。

李贺理解沈子明的心思。沈子明是想通过这个机会,让李贺获得公主的赞赏,从而为他再次进入仕途打开通道。

“难得你的一片苦心!”李贺沉吟了一下,答应下来。

杜悰又搬了家,位于昌化里,是宪宗赐给岐阳公主的宅第。

此外,看到皇上对岐阳宠爱有加,郭贵妃娘家不甘落后,为了取悦岐阳公主,更为了显示郭氏一族的实力,郭家将世代相传的大通里亭赠给岐阳公主为别馆。一时间,岐阳家贵震世,荣华齐天。但出乎世人意料的是,岐阳公主并没因此而骄横跋扈,不可一世,而是十分的朴实低调,侍奉公婆,勤俭持家,标准的一个贤妻良母。

在去杜悰家的路上,当沈子明啧叹着向李贺讲起岐阳公主的贤行时,李贺只淡淡地笑了笑。名流权贵,往往能很轻易地成为平民仰视的对象,身上的优点往往被有意或无意地放大。而实际情况是,他们无非做了常人常做的事,只不过因为他们的身份地位特殊,才成了凡夫俗子眼中的楷模典范。

见李贺反应平淡,不以为然,且神态中流露着狐疑,沈子明也不多说,反正见了公主,李贺自然能分辨出自己所言虚实。

岐阳公主的豪宅果然气派,几乎占去一半昌化里。园内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果然一派皇家气象。最引人注意的是那湾池水。池曰龙首池,水质甘洌,冬温夏凉。早春时节,水面上雾气氤氲,扑面温润,沁人心脾,饱含着新叶的青气、桃花的香气,让人如梦如幻,如醉如痴。

杜悰见好友登门,亲自前来迎接。在他身边,跟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眉清目秀,姿容不凡。

“十三郎,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李长吉,快过来相见!”杜悰边说边将身边的少年拉到李贺跟前。

少年懂事地向李贺深施一礼,李贺回礼,然后问沈子明道:“这位是……”

“他是牧之,排行十三,在家里我们都唤他十三郎。”杜悰先沈子明答道。

“他俩是堂兄弟,都是宰相杜佑之孙。”沈子明补充道。

望着杜牧朝气蓬勃的样子,李贺不禁想起,十几年前的自己,难道不也是这种神态风貌吗?只不过那时的自己更为狂傲些,诗名也比他大许多。

“我读过您的《过华清宫》。”少年杜牧钦佩地望着李贺,边说边背诵起来,“春月夜啼鸦,宫帘隔御花。云生朱络暗,石断紫钱斜。玉碗盛残露,银灯点旧纱。蜀王无近信,泉上有芹芽。”

“十三郎果然聪明,不愧得到爷爷的独宠。”杜悰故意以一种嫉妒的口气夸赞道。

小杜牧得意地仰起头朝李贺笑,李贺也回他一笑。

“背诵得倒也流利,可你能否体察到长吉诗后的用意?”沈子明出其不意地问道。

小杜牧一愣,蹙眉沉吟片刻答道:“华清宫沦落至此,不正是因为逃亡的蜀王吗?”

小杜牧的理解让李贺心头一热,正要接话,杜悰却抢先把众人往大门里让。无奈,大家只有跟着他走。

多年后,杜牧也写了一首《过华清宫》,其中“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与李贺有异曲同工之妙。

杜悰带着沈子明、李贺、小杜牧沿着宅园中的湖池缓步而行。

前边,有一开阔所在,地势平坦,青草如茵。三五侍婢,正带着一名红衣小儿学骑竹马。小儿看上去不过三四岁样子,虎头虎脑,十分可爱。尤其是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清澈、无邪,一尘不染,盛满了童真,盛满了快乐,像一汪幸福的泉眼,能把人的魂吸了进去。

小儿身后不远处的一株桃树下,席地而坐着一位素衣女子,闲适、慵懒,朴素的衣饰掩不住天生的雍容华贵。蓝天如洗,春燕呢喃。片片花瓣随风飘落,落在她的身上、脸上、手上,软软的、凉凉的,滑腻如玉,香甜如醴。可她毫不在意,她所有的注意、所有的目光都被那个小小的红色身影所牵,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全在红衣小儿掌控之中。

毋庸置疑,她便是那红衣小儿的母亲了。因为,那种神态、那种目光只存在于母子之间。

杜悰朝红衣小儿招手,柔声轻唤“唐儿”。红衣小儿停下,歪着头冲杜悰笑,然后便扔了竹马跑了过来,扑进杜悰怀里。杜悰一把将唐儿抱起,慈爱万分地亲吻他。唐儿受痒,咯咯大笑,直呼娘亲施救。素衣女子并不应声,只在一边温柔地看着,任由他们父子嬉闹。

温馨的场景令李贺有种想流泪的感觉。父亲在他的记忆中,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的生活与生命里,母亲的作用无可替代。李贺不敢想象,如果没有母亲,他将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早就沉沦于世俗的享乐中不愿走出,也许早就泯灭了心中的梦想木然度日,也许早就摒弃了天赋个性、歌诗才情,也许……想象的空间很大,但绝不会成就当世的“长吉体”,后世的“诗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