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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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奉礼(2)

店主人的话不无道理,李贺再次来到亲仁坊。亲仁坊是长安城的“黄金地段”,毗邻皇城,紧邻京兆府,坊中多为名门望族、公卿大臣所居。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一年一度的春闱了,亲仁坊比往日愈加热闹,前来投卷请托的举子文人络绎不绝,熙来攘往。

李贺去了权璩家。此时的权璩已是华州县尉。官阶虽不高,但潜力很大。有他父亲权德舆这棵大树靠着,再加上自身的能力与学识,青云直上无异于探囊取物般容易。这让李贺心存幻想,幻想着有一天,权德舆看在他与其子权璩的情分提携自己一把,帮自己打开挡在仕途入口的梗塞。

“世俗,势利。这难道是君子所为吗?”内心深处,一个鄙视的声音让李贺羞红了脸。怕人看出,他慌忙低头,在距门口一丈来远的地方站住,平复着心情。

这时,已是礼部侍郎的权德舆身着朝服,满面喜色从府里走了出来。看样子,皇帝又要召见他。怎么办?是上前跪见,还是随后再来?迟疑间,权德舆已跨上了马,差役前呼后拥着就要出发。“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李贺强迫着自己。然而,还没等他迈步,十几个投卷者便一拥而上,将他挡在了最后边。

权德舆厌恶地皱了皱眉,在差役的掩护下,快速冲出人群,策马而去。身后是一片失望的目光和此起彼伏的沉重叹息。

青绮门旁,随处可见胡姬酒馆,芳香酷烈的葡萄酒香直往人骨子里钻,诱发出李贺更加强烈的愁绪。路过一家回鹘人开的酒馆,他一头扎了进去。有着一双勾人魂魄大眼睛的胡姬,捧出葡萄美酒放在他面前。那只乳白的玉碗中,倒了大半碗的酒。酒呈翠绿色,在玉碗的衬托下,愈显晶莹剔透,像嵌在碗中的一块碧玉。胡姬侍立对面,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澄澈如水,深邃如湖。李贺本能地想逃避,却情不自禁地迎了上去。胡姬嫣然一笑,就势坐于李贺膝上,像春天一朵娇媚的海棠,随风飘落。李贺情不自禁伸手捕捉,将它轻轻拈起,放在鼻下,贪婪闻嗅,浓郁的异香,加上美酒的奇香,他无可救药地醉了,醉倒在胡姬温润馨香的怀抱中。

后来,是怎样回到春明客栈的,李贺已没印象,他只记得葡萄美酒和胡姬身上那种奇异的香,让他忘却了烦恼,抛去了忧伤。伴着他,穿透黑夜,迎来黎明,直至市声鼎沸才悄悄散去。可他,却沉浸在曾经的香气中久久不愿醒来。昏沉中,只是不停地翕动着鼻翼,贪婪地吮吸。

“阿郎,已过了一夜,香气早散了。”巴童焦急地叫道。

李贺执拗地将头侧向里边,闭着眼,不甘心却有气无力地说:“没有散,只要我不动,它就不会散。你闻闻,多浓的香气。”

“哪里还有香气,阿郎是在做梦吧?”巴童苦笑道,俯下身子,跪在床沿,要扶主人起床。李贺烦躁地一推,将他推了下去。巴童身子一歪,撞着了床头柜上的茶碗,“啪”的一声,碗掉在地上,碎了。

店主人应声进来,瞅了瞅地上的碗,看了看歪坐在床上的李贺,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他责怪巴童道:“你这小厮,好不知趣。主人烦恼,你当小心侍候才是,怎能惹主人生气?还不快快出去,杵在这里,让人看了心烦。”

巴童一言不发地受着店主人的责备,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背过身子,用衣袖抹了抹,默默地向外走去。

望着他单薄瘦削的背影,李贺的心一阵酸楚,一阵愧疚。多年来,正是有了巴童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的生活才被安排得井然有序。巴童是他的伙伴,更是他的兄弟。他的诚实、精干,赢得了李贺的信赖和尊重,他是李贺生活和精神的双重支柱。没有他,李贺几乎寸步难行,寝食难安。然而,今天自己却粗暴地将他推开,让他因此无端地受到店主人的责怪。难过与自责,潮水般涌上心头,让李贺清醒过来。他起身下床,唤站在门外的巴童进来,替他向店主人辩解道:“不怨他,是我心情不好推了他,才打碎了茶碗。”

店主人呵呵笑道:“不用你说,我已看了出来。其实,我比谁都清楚你体恤心疼巴童的心情。我故意那样说,是为了激你。起来吧,总赖在床上,也不是个事儿。起来吃点东西,活动活动筋骨,还得出去打探消息,寻找门路呢。”

李贺叹道:“我不会再去的,去了反添烦恼。”

店主人说:“好事多磨。沉住气,耐心等待,老天不负有心人,千万不能灰了心。当年,主父偃久困长安,资用匮乏,诸侯宾客多厌之。但他没气馁,没放弃,因为坚持,他终于得见天颜,一展雄才。还有本朝马周,旅居新丰,穷困潦倒,逆旅主人唯供诸商贩,而不顾待于他。可他并不因此而自暴自弃,反命店家上酒一斗八升,悠然独酌,对酒浩歌。后来,马周至长安,舍于中郎将常何家,以书奏时事,逆龙鳞以邀知遇,受到太宗召见,官拜御史。和他们相比,许多地方你都更胜一筹。不说才华人品,仅你的年龄,就有他们无法比拟的优势。二十来岁,人生刚刚开始,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你去拼,去闯,去争,去等。”

夜深人静,烛光跳跃,品味着店主人的话,李贺的心里有亮光在闪烁,坐在书案前,被他冷落许久的诗情缓缓流出:

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

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

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

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

风从洞开的窗户跳了进来,翻动着案上的诗笺,搅得李贺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笔,去关窗户。窗外,暗夜无边,天地一色。没有一颗星星,阴冷的风早已把它们吹进了厚厚的云层。远远地,传来一声嘹亮的鸡唱。天要亮了。尽管乌云密布,尽管阴风森森,尽管太阳不一定露出面目,但天亮的脚步却是谁也阻挡不了的。李贺不由得一阵振奋,回到桌前,接着写道: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满城的雄鸡,似是听到了李贺的心声,愈显亢奋,鸣叫声此起彼伏,汇成滚滚激流,在长安城黎明前的黑暗中横冲直撞,席卷长空。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李贺心潮澎湃,充满期待。然而,就在天亮时分,一场雨雪不期而至。坐在阴冷的客舍中,李贺是那样的孤单无助:

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冬天已经来临,春天却还很远!

三、纱笼中人

早上起床,推开门,李贺发现自己又起晚了。住在对面的客人早已收拾停当,正背着书箧锁门外出。望着他瘦弱的背影消失在雨雪中,李贺叹息着将房门关上。

店主人来送热水,李贺随口问起了住在对面客人的情况。

“是个举子,姓沈名亚之,来自吴兴,要参加明春的进士试,正忙着请托投卷,轻易不与人搭话。”店主人边帮李贺往脸盆里倒水边说。

“住在这里时间不长吧?我还是刚刚看到他。”李贺问道。

“比你来得早,住在我这儿好几个月了。”店主人答道。

“可我怎么才见着他?”李贺纳罕道。

“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晚上深更半夜才回来。如果不是给他开门守夜,恐怕我也见不着他。”店主人道。

“不容易呀!”李贺叹道。

“是啊,你们都不容易。不过,还是当个读书人好。就说那个沈亚之,平时寡言少语的,偶尔讲起话,还是十分有趣的。”店主人道。

“怎么个有趣?说来我听听。”李贺好奇道。

“我也说不好,反正就是一些常人小事,经他一讲,就会妙趣横生,发人深省。”店主人道。

“比如……”李贺兴致高涨,启发店主人道。

“比如那次他给我讲冯燕的事。其实,冯燕这件事我早已听说过,并没感到有啥好说的。可到了沈亚之那里就不一样了,他不仅讲得生动有趣,还把它写成文章,名字就叫‘冯燕传’,在长安的坊间广为流传。”店主人举例道。

《冯燕传》是沈亚之早期作品,写魏人冯燕与滑州将张婴妻有私情被张婴所知,冯燕杀张婴妻而去,张被诬为凶手。张将就戮,冯燕挺身而出,自白其事,使张得以免死之事。晚唐司空图曾据《冯燕传》作《冯燕歌》,以七言长排之体式,备述冯燕之事。结处点明作歌初衷,给人警诫的同时也给词人沈亚之以敬意:“为感词人沈下贤,长歌更与分明说。此君精爽知犹在,长与人间留炯诫。铸作金燕香作堆,焚香酬酒听歌来。”司空图之后,宋代曾布又演“冯燕”其事为《水调大曲》。集中还有《李绅传》、《喜子传》,记叙、表扬有操守的人物,风格与《冯燕传》相近。曾布为“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的异母弟,曾任北宋右相,虽被《宋史》列入奸臣传,但却受到梁启超赞评,称“曾子宣者,千古骨鲠之士”,“其才其学,皆足以辅之”,并为其辩白:“荆公之冤,数百年来为之昭雪者,尚书数十人,而子宣之冤,乃万古如长夜,吾安得不表而出之。”

听到《冯燕传》,李贺心里一动,他似乎听说过这篇传奇,也曾想找来读读。但后来事多,也就忘了。不料,今日无意从店主人这里再次听到,并且还和作者不期而遇。“他若回来,你就告我一声,我要去拜会拜会他。”李贺叮嘱店主人道。

天将黑时,沈亚之回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姓李名汉,是韩愈的门生,也是韩愈的侄女婿。乍一照面,李贺感到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我和沈亚之说了,说是住在我这里的一位客官想听他讲冯燕之事。”店主人对李贺说。

“他可同意?”李贺问。

“看在我的薄面上,他不能不同意。”店主人有些得意地说。

“那就好,走吧,烦你给我引见一下。”李贺道。

“举手之劳,不烦。”店主人热情地将李贺带到沈亚之客舍。

沈亚之与李汉谈得热烈,见有人来,又和店主是熟人,便没多在意,只是冲着李贺客气地点点头,示意他先坐着。

李贺回笑,知趣地坐在一边,听他们谈论。

“真是想不到,李藩李大人刚被出为华州刺史,还没来得及上任,就这样殁了。”李汉叹道。

李藩去世了!李贺心里暗惊,同时又感到深深的悲伤。对于李藩,李贺还是有所了解并发自内心敬佩的。

李藩,字叔翰,赵郡人。李贺对他的了解,最早始于这样一则传闻:李藩曾居东都洛阳,三十岁时,还未当官,受到亲戚朋友的歧视。当时,洛阳有个算命先生,号葫芦生,见到又穷又病的李藩,竟然称其为纱笼中人。李藩不解,问葫芦生:“何谓纱笼中人?”葫芦生笑而不答,只说天机不可泄露。后来,李藩在扬州,被仆射张建封任命为巡官校书郎。张建封请新罗和尚看相,预测自己能否当上宰相。和尚看后,说:“不能!”张建封很不高兴,就让和尚看身边的人是否有宰相命的。和尚依然说:“没有!”这时,李藩外出回来,张建封就让和尚看李藩。和尚只看了李藩一眼,便对张建封说:“李巡官是纱笼中人,仆射您也赶不上他。”张建封问:“什么是纱笼中人?”和尚说:“如果是宰相,阴间必然派人以纱笼守护着,恐其被异物所伤害,其余的官员都没有这种待遇。”

至此,李藩才明白当年洛阳葫芦生所说“纱笼中人”的意思。可他并没因此而得意,而是依然踏实勤奋,孜孜不倦,凭着深厚的才学智慧和刚直清廉的品行,一步步走上了宰相之位。然而,元和六年二月,身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的李藩,却被罢为太子詹事。原因是李藩为相成绩不著,所谓“夙夜之勤虽著,弼谐之效未孚”。但这不过是宪宗皇帝随便给了个表面理由,其真实原因还得从这年正月朝廷征召远在淮南的李吉甫入相说起。李吉甫是削藩的强硬派,他一贯主张打倒藩镇,恢复中央集权。这和宪宗的主张十分契合,也直接促使他顺利入京为相。

但是朝中其他几位宰相和李吉甫的主见不一致,认为战争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手段,至少目前绝不应再兴师动众。李藩是这种观点的主要秉持者,不仅招致李吉甫的反感,也引起了宪宗的不满。接下来,在委任吴少阳为淮西节度使这件事上,李藩遭到了李吉甫的强烈反对。本来,淮西吴少诚死后,朝廷委任其子吴少阳为留后就是迫不得已,因为其时正对河北王承宗用兵,无法两线作战,只能出此下策。如果再进一步任命吴少阳为节度使,无疑显得朝廷十分懦弱。李吉甫站在朝廷立场上坚决反对再委任吴少阳为淮西节度使,宪宗也是这种考虑,但不知李藩想到了哪里,和李吉甫及至皇上唱起了对台戏。皇上自然十分恼火,就罢免了李藩相位,改授为太子詹事。

其实,一直以来,皇上还是十分器重李藩的。而李藩也因性情忠厚耿直,遇事知无不言,受到朝野好评。

元和四年冬,一次朝会,宪宗问众大臣:“前代帝王治理天下,有的能使百姓家家衣食充裕,人人生活富足,有的却导致国贫民困,这是什么缘故呢?”大臣们各抒己见,其中李藩是这样回答的,他说:“古人说‘节俭能使用度丰足’。所以财物丰足取决于节俭。假使国君不以珠玉为贵,只是致力于农耕蚕桑,则百姓没有轻浮与取巧的,各自敦厚本分,那么百姓丰足了之后,国君怎能不富足?自然国库充实,五谷丰登。如果国君耗尽民力,爱好奇珍异宝,上行下效,风俗日渐奢侈,舍弃农耕,从事工商,衣食日益缺乏,那么百姓就不会富足,国君又怎能富足?自然是国贫家困,盗贼就乘机而起了!我希望陛下能把宫室车马,衣服玩物,务求减省再减省,向人们显示要改变旧俗,那么天下百姓就幸运至极了。”李藩的话说到了宪宗心里,对李藩更是高看一眼。

李贺沉浸在对李藩的伤怀中,沈亚之与李汉的谈话同样充斥着悲伤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