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正气:文天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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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情天恨海 方寸风云(2)

对于文璧在大都有未与文天祥见面,除宋末诗人郑思肖写的《文丞相叙》,说他们曾见面外,史传均无记载,后人据此均不采郑思肖所传,或认为他们俩没有见面,或语焉不详。但笔者认为他们不可能没见面。理由之一是所谓正史虽没记载他们见面,但也没有讲他们没有见面;二是元廷既然千方百计诱逼文天祥投降,就绝对不会放过利用文璧进行劝说的机会;三是文璧也不可能不按元廷的指令办,否则此后不会给他封官授爵。所以笔者采信郑思肖所传,文天祥不但与文璧见了面,而且还与妻儿见了面。郑思肖写道:“贼俾公妻妾子女来,哀哭劝公叛。公曰:‘汝非我妻妾子女也,果曰真我妻妾子女,宁肯叛而从贼耶?’弟璧来,亦如是辞之。”此外还记叙了一个文天祥拒收文璧所送元钞的情节。而邓光荐的《文丞相传》中也有一句“虽示以骨肉而不顾”,可为佐证。

与文璧在狱中相见,不像在广州辞别,那时可以避开话题冲突,而今见文天祥,文璧说什么不说什么不能完全自主,文璧也许不会像元廷指使的那样劝降,但却不得不说明元廷的意图,文天祥也不可能不予坚决的反驳与斥责。正因为如此,文天祥就不便赋诗写文。他要对家族宗祠负责,他不能伤害已为自己和家族作出了太多牺牲的弟弟,不能给弟弟落下的骂名加码。

文天祥的笔下有极强的诗史意识,他是打算将自己的文字传诸后世的。文璧既已降元,文天祥非但不同他决裂,还为宗祠考虑与他保持来往,保持着兄弟情意,这是极其痛苦极其矛盾极其无奈的妥协之举,是他本心极不情愿的,是被他视为污点的。

在写了《闻季万至》、《得儿女消息》之后,文天祥再无与弟与妻的诗作。

文璧到大都见到了文天祥,而且不止一次。除了元廷安排的见面外,以后的见面不会是公开的。于此,文天祥和文璧自己不说,又有谁能知道?

由于忽必烈在上都未归,便让专程来觐见元帝的文璧留在大都等待。

随着时间推移,知道文天祥被囚兵马司的人渐渐多起来。许多敬重文天祥忠肝义胆的北人,纷纷托乌马儿向他求诗求字。也有托张弘毅求诗求字的。文天祥义同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坚持不吃元朝官饭,只吃张弘毅送的饭,狱吏开始不让送,不让送就绝食,由不得你不妥协。每遇人求诗求字,文天祥皆迅笔书与,从不吝笔。

转眼到了九月初七,这一天是母亲逝世两周年的忌日。父母逝世两周年是大祥之日,“诸子从丧主奉亡者之主诣庙,设于东室,再拜,奉桃主藏于夹室,阖门出,乃撤寝室灵床、灵座”。大祥又叫除灵,除灵后丧礼即告结束。

这天一早,文天祥身穿素缟麻衣,把母亲灵位供于桌几上,奉上供品,痛哭祭拜。他且哭且歌,歌以当哭,歌哭自己身陷牢狱,徒使母坟零落瘴江,“只今谁人守坟墓?零落瘴乡一堆土”;再哭与弟文璧、妹懿孙咫尺千里,却只能各自祭奠,“大儿狼狈勿复道”、“一儿一女家下祭”;再哭母亲忧国忘私,勉励自己抗元御敌,“当年嫠纬意谓何?亲曾抚我夜枕戈”;再哭忠孝不能两全,未尽孝道终生憾痛,“古来全忠不全孝,世事至此甘滂沱”;最后哭慰母亲,说弟文璧会想法把母亲灵柩迎回家乡,也期望自己死后能魂归故里,“二郎已作门户谋,江南葬母麦满舟。不知何日归兄骨,狐死犹应正首丘”。

文天祥且歌且哭,遂成彻心彻肺的长诗《哭母大祥》。

“母尝教我忠,我不违母志。”十月,在入狱一周年之际,文天祥一连写了三首诗,其中写道:“去冬长至前一日,朔廷呼我弗为屈。丈夫开口即见胆,意谓生死在顷刻。”表达了自己必死的决心和坚定的斗志。

虽说文天祥坚信,当忠孝不能两全,应移孝为忠,以大节为要,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后为大”虽可解读为后人不孝为大,然血脉不传仍被视为后人最大的不孝)的阴影仍时时纠缠着他。至元十八年(1281)元旦,在这个除旧迎新、合家团圆的日子,他想起父母,想起两个死去的儿子,想起自己对宗祠的责任,便提笔给嗣子文陞写了一封信。此《赐男陞子批》在通行本的《文天祥全集》中未收录,只见之明崇祯四年(1631)《新刻宋文丞相信国公文山先生全集》及清代个别刻本,因其真切阐述孝忠关系及自己态度的文字并不多见,故全文照录:

父兴保、枢密使、都督、信国公批付男陞子:

汝祖革斋以诗礼起门户,吾与汝生父及汝叔同产三人。前辈云:兄弟其初,一人之身也。吾与汝生父俱以科第通显,汝叔亦至簪缨。使家门无虞,骨肉相保,皆奉先人遗体以终于牖下,人生之常也。不幸宋遭阳九,庙社沦亡,吾以备位将相,义不得不殉国;汝生父与汝叔姑全身以全宗祀。惟忠惟孝,各行其志矣。

吾二子,长道生,次佛生。佛生失之乱离,寻闻已矣。道生,汝兄也,以病没于惠之郡治,汝所见也。呜呼,痛哉!吾在潮阳,闻道生之祸,哭于庭,复哭于庙,即作家书报汝生父,以汝为吾嗣。兄弟之子曰犹子。吾子必汝,义之所出,心之所安,祖宗之所享,鬼神之所依也。及吾陷败,居北营中,汝生父书自惠阳来,曰:“陞子宜为嗣,谨奉潮阳之命。”及来广州为死别,复申斯言。传云:不孝,“无后为大”。吾虽孑于世,然吾革斋之子,汝革斋之孙,吾得汝为嗣,不为无后矣。吾委身社稷,而复不孝之责,赖有此耳。

汝性质闿爽,志气不暴,必能学问世吾家。吾为汝父,不得面日训汝诲汝。汝于“六经”,其专治《春秋》。观圣人笔削褒贬、轻重内外,而得其说,以为立身行己之本。识圣人之志,则能继吾志矣。吾网中之人,引决无路,今不知死何日耳。《礼》:“狐死正丘首。”吾虽死万里之外,岂顷刻而忘南向哉!吾一念已注于汝,死有神明,厥为汝歆。仁人之事亲也,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汝念之哉!岁辛巳元日书于燕狱中。

文天祥在信中陈述了立文陞为嗣的情与理,要求他以学问传家,专攻《春秋》,作立身之本,以继承自己的遗志。闲来无事,文天祥把此信又抄录了几遍,由求字求文的人带到狱外,在北人间被争相传阅。

至元十八年(1281)春天,忽必烈在宴殿召见了文璧,封他为临江路总管兼府尹。忽必烈在上都时,广东宣慰使、右丞相帖木儿不花曾去向他奏报文璧抵京的事,还特意说了一句:“此人是文天祥弟。”忽必烈对文丞相耳熟能详,却不知文天祥是谁,便问:“哪个文天祥?”孛罗答曰:“即文丞相。”忽必烈恍悟,叹息了好一阵,点头说:“是好人也。”遂又询问文璧的情况。帖木儿不花奏曰:“是将惠州城子归附的。”忽必烈又点头,说:“此人是孝顺我的。”他是去年秋季回大都的,不知为何过了那么久才召见文璧。

觐见了元帝,封了官,在大都逗留近一年的文璧就要回江西临江路上任了。他到狱中与哥哥告别。感慨之余,文天祥交代了迎母亲灵柩归葬、自己的后事等一干事宜,文璧一一应诺。哭别时,文璧拿出四百贯元朝宝钞,要哥哥改善伙食,买些衣物用品。文天祥问这些元钞的来路,文璧不敢说这是元廷授爵所赏,只如实说是元廷赏的。文天祥双手一推,说:“此逆物也,我不受!”文璧只得收起元钞,赧然退出牢房。

文璧离开后,文天祥犹感对自己的身后事交代得不细,又写了一信。“潭庐之西坑有一地,巳印元渭阳所献月形下角。穴地浅露非其正,其右山上有穴,可买以藏我。如骨不可归,招魂以封之。陞子嗣续,吾死奚憾。女弟一家流落在此,可为悲痛。吾弟同气取之,名正言顺,宜极力出之。自广达建康,日与中甫邓先生居,具知吾心事,吾铭当以属之。若时未可出,则姑藏之将来。文山宜作一寺,我庙于其中。”信中指明自己死后归葬的山穴,请邓光荐撰写墓志铭,在文山建祠堂作为祭祀自己的场所。信中并要求文璧尽全力把大妹懿孙一家带出大都,带回家乡。

此时小弟文璋受任同知南恩路总管府事,文天祥又写一信同他诀别。信中说:“我以忠死,仲以孝仕,季也其隐。隐当若何?山中读书可矣,其它日,为管宁,为陶潜,使千载以下,以是称吾三人。”劝文璋不仕元朝,像历史上的重节名士那样隐居读书。

文天祥又把入狱后编定的诗文五卷整理好,与书信打成一个包裹。这五卷诗文为《集杜诗》二百首一卷;《指南录》四卷,其中“使北营,留北关外为一卷;发北关外,历吴门、毗陵(常州)、渡瓜洲,复还京口,为一卷;脱京口,趋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来三山为一卷”。

包裹里还有一个小布袋,内有一束从他头上剪下的头发,以示永诀。

包裹托张弘毅带出牢房,交给了文璧。

对哥哥忠心不贰的文璧南归后,果奉祖事亲,竭尽孝道,不负哥哥的重托。为把母亲灵柩迎奉归葬,他一直在寻找机会,但由于广东匪攘道梗,直到至元二十年(1283)八月才得以派了一个叫林端荣的旧属去河源办此事。不料护柩至循州时,林端荣暴病而死。次年夏又派孙礼到循州迎归。灵柩至值夏江口时,文璧和懿孙一同哭迎,启棺改殓,一路扶柩回到富川,安葬于淳化乡靖居里三采之原。除了把懿孙一家带回家乡,他又终身供养孤寡的二妹淑孙,命文陞万里迢迢去大都接回了养母欧阳夫人,终老故里。同时,他还收回了被元朝没收的田产,设法买回被没收的祖传老屋,建立家庙,祭祀历代祖先。他当然也妥为迎葬了文天祥的遗骨,完成了在文山买田建祠的任务,并将文天祥交给的诗稿及多方收集的散存遗稿整理刊行,传诸后世。

文璋也听从大哥的劝告,辞官归隐,读书终老。

文璧和懿孙南归后,元廷仍未放弃劝降的努力,而文天祥的表现更加决绝、激烈。

郑思肖描述道:“公竟如风狂(疯狂)状,言语更烈,一见鞑之酋长,必大叱曰:‘去!’有南人往谒,公问:‘汝来何以?’曰:‘来求北地勾当。’公即大叱之曰:‘去!’是人数日复来谒,已忘其人曾来,复问曰:‘汝来何以?’是人晓公意恶鞑贼,绐对曰:‘特来见公,徐无他焉。’公意则喜笑,垂问如旧亲识。他日,是人复来,公又忘之矣。”

对文天祥的这种表现,“叛臣留梦炎等皆骂曰‘风(疯)汉’,北人皆曰‘铁汉’”。

郑思肖又写道:“千百人曲说其降,公但曰:‘我不晓降之事。’虏酋曰:‘足跪于地则曰降。’公曰:‘我素不能跪,但能坐也。’贼曰:‘跪后受爵禄,富贵之荣,岂不可乐,何以自取忧苦?’公曰:‘既为大宋丞相,宁复效汝贼辈带牌而为犬耶?’或强以虏笠覆公顶上,则取而溺之,曰:‘此浊器也!’”

文天祥也曾在诗中用元官佩戴的虎牌毡笠贬损过唆都。他对侵灭祖国的元朝官吏已到了恶其余胥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