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正气:文天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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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情天恨海 方寸风云(1)

文天祥听说孛罗还要来审自己,就准备到时候与他死顶,逼他杀了自己。孛罗却改变了主意,决定不用再审就杀了他。但孛罗做不了主。当他上奏到元世祖忽必烈那里,忽必烈不同意,按《宋史·文天祥传》的说法:“我世祖皇帝,以天地有容之量,既壮其节,又惜其才。”如此,他还想着文天祥有朝一日为己所用。其他朝中大臣也不同意杀文天祥。留梦炎附和忽必烈说:“若杀之,则全彼为万世忠臣。不若活之,徐以术诱其降,庶几郎主可为盛德之主。”张弘范也在病中向元廷表奏:“文天祥忠于所事,愿释勿杀。”

张弘范此时已病入膏肓。这位对文天祥敬重有加的对手还朝后,受到忽必烈在内殿为他设宴洗尘的优待,朝廷还安排了系列活动欢庆他凯旋。不幸的是,由于在南方染了疟疾,回到大都他就卧床不起,尽管忽必烈口谕御医全力救治,终未能挽救他的性命。临死前,他叫人取出忽必烈赐给他的尚方宝剑和铠甲,抚摸着它们合上了眼睛。终年四十三岁。

既然皇帝不准杀,对文天祥的裁夺就搁置了下来。

囚牢中形影相吊,孤孑一身,日长似岁,夜永如年。在苦闷的煎熬中,文天祥决定以诗来抚慰内心,支撑精神,来与敌人作不屈的斗争。至元十七年(1280)元旦过后,他开始大量创作诗歌,并着手编辑《指南后录》和《集杜诗》。

寒冬腊月,风雪吼叫着灌进宽八尺、深三丈二尺的土牢,冻得他直哆嗦。

他思念故国和家乡了,他集杜诗写道:“天地西江远,无家问死生。凉风起天末,万里故乡情。”

他也倍加思念战友和亲人。他集杜诗写江万里、张世杰、李庭芝、姜才、陆秀夫、家铉翁;写金应、张云、吕武、巩信、缪朝宗、赵时赏、杜浒、刘沐、张汴、邹、肖资;写母亲、舅舅、妻子、儿女、弟弟、妹妹、妹夫。

写母亲诗云:“何时太夫人,上天回哀眷?墓久狐兔邻,呜呼泪如霰。”想起母亲葬在惠州的深山里,长与狐兔为邻,不知长弟文璧何时能将母亲遗骨迁回故里,自己身陷万里缧绁中无以作为,只能面朝南方呜咽痛哭。写妻子的诗一发三首,其中一首云:“世乱遭飘荡,飞藿共徘徊。十口隔风雪,反畏消息来。”妻子欧阳夫人在空坑与次子佛生、次女柳娘、三女环娘、妾黄氏和颜氏一道被俘,听说被押往北方,再无其他消息,每天盼着音讯又怕传来噩耗,人间灾祸有如此凄惨的吗?写两个女儿柳娘、环娘:“床前两小女,各在天一涯。所愧为人父,风物长年悲。”两个小女正当父母膝下撒娇的年龄,可现在天各一方,做父亲的非但无法呵护她们,连她们的生死都不知,怎不叫人心如刀绞。长子道生姿性可教,不幸早夭,“大儿聪明到,青岁已摧颓”;次子佛生生有奇缘,听说已死于乱世,“渥洼骐骥儿,众中见毛骨”;大妹懿孙贤惠孝顺,却孤苦漂泊,“近闻韦氏妹,零落依草木”;二妹淑孙自惠州葬母后,再也未见,“天际伤愁别,江山憔悴人”。这一字字,一句句,都饱浸血泪,凝结着无限的思念和苦痛。

囚牢里的时光像碾动的磨盘,日日夜夜缓慢而粗粝地碾轧着文天祥的身心。

牢外庭院的墙根和树枝上悄悄萌出了新绿,春天艰难地来临了。

这一天,朝中令官送来了一封信。文天祥展开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封信竟是三年多来杳无音信的女儿柳娘写来的。读了柳娘的信,他才知道妻子欧阳和柳娘、环娘等在空坑被虏后,即被李恒押往元大都,身穿道家衣冠,整日念诵道经,在东宫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此前他只听说她们被押送北方,押到哪儿不知道,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他甚至以为妻子已罹难,曾写《哭妻文》曰:“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天上地下,惟我与汝。呜呼哀哉!”今天突然接到来信,其悲喜交集的情状可想而知。他是多么多么地想见到她们呀。但为何近在咫尺,却不让她们与自己相见呢?为何不是妻子而是柳娘写这封信呢?从文天祥的反应看,柳娘的信中应该有哀劝之辞。总之,文天祥读过信立时警觉起来。他意识到这又是一个阴谋,意识到元廷想利用亲情来动摇他一死报国的决心。他有感而发,当日就写了一首《得儿女消息》。不同于此前给她们的集杜诗,这首诗没有儿女情长,只有志节的抒发。

故国斜阳草自春,争元作相总成尘。

孔明已负金刀志,元亮犹怜典午身。

肮脏到头方是汉,娉婷更欲向何人?

痴儿莫问今生计,还种来生未了因。

诗的意思是,虽然自己像诸葛亮那样未能扶持刘备(金刀)复兴蜀汉,未能扭转宋朝败势,却仍要像陶渊明(元亮)效忠东晋司马氏(典午)那样,尽忠于赵宋王朝。因此决心抗争到底,没有谁能让自己卑躬屈膝。无辜的可怜的孩子呀,不要再劝父亲了,父亲死志已决,未了的父女缘分还是等到来世接续吧。

“人谁无骨肉?恨与海俱深。”他爱妻子女儿。他太想念她们了。他太想回信了。他也应该回信。但他没有,只写了这首诗。

这是何等痛苦的抉择!但他知道敌人把他们之间的亲情当成了手中的利器,他就是要以对自己的决绝,对自己的毫不留情,挫败敌人的攻击。

他没有给女儿回信,但有许多话要说。听说大妹文懿孙被家铉翁赎出后,流落到大都的一座寺庙里,便给大妹写了一封信,全文如下:

收柳女信,痛割肠胃。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途中有三诗,今录至。言至于此,泪下如雨!

《邳州哭母小祥》(诗略)

《过淮》(诗略)

《乱离歌六首》(诗略)

一、读此三诗,便见老兄悲痛真切之情。事至于此,为之奈何!兄事只待千二哥至,造物自有安排。

一、可将此诗呈嫂氏,归之天命。仍语靓妆、琼英,不曾周旋得,毋怨毋怨!徐妳以下,皆可道达吾此意。当此天翻地乱,人人流落,天数,奈何奈何!

一、可令柳女、环女好做人,爹爹管不得。泪下,哽咽哽咽。

一、此诗仍可纳之千二哥。

兄文天祥家书,达百五贤妹信中表明自己并非丈夫无情,自己对亲人深切的感情和在战火离乱中的思念,在抄录的《乱离歌六首》(《六歌》)中表达得淋漓尽致,之所以不回信,也没有答应柳女信中劝父求生的请求,是因大义和天命使然,由不得自己,正如所录《过淮》诗中所说:“我为纲常谋,有身不得顾。妻兮莫望夫,子兮莫望父。天长与地久,此恨极千古。来生业缘在,骨肉当如故。”这是天命,同时也是家族血脉的定数:“母尝教我忠,我不违母志。及泉会相见,鬼神共欢喜。”信中要大妹把抄录的诗给欧阳夫人看,求得她的理解,并嘱咐柳女、环女好好做人。此外,信中说“仍语靓妆、琼英,不曾周旋得,毋怨毋怨!”这是什么意思?笔者以为南宋的妇女被虏后,很多都被元军将士强占为妾为奴,靓妆和琼英年轻漂亮,当然逃不过此命运。或许她们托信请求文天祥想办法帮助解脱,这当然也是元廷提出的交易,对此文天祥不可能答应,他只能请她们理解,让她们不要心存抱怨。

文天祥写给大妹的这封信,也是写给欧阳夫人、写给女儿的这封信,文懿孙没有收到,而是落到了王积翁手里。在福安降元的王积翁,此时任元朝兵部尚书,也参与了对文天祥诱降的活动,道士灵阳子的身后就有他的影子。几年后他出使日本,因强征使船上的船工哗变被杀,他死后,此信被其子季境在家中的故纸堆里发现,作为珍贵墨宝保存了下来。

在给大妹的信中,所谓“兄事只待千二哥至”,是指自己唯有一死,身后事要交由文璧去办;还说“此诗仍可纳之千二哥”,是说信中的三首诗也像自己其他的散作一样,交由文璧保存。除了自己的归葬和文稿保存外,母亲的灵柩迁回故里、接续宗祠香火等尽孝的大事也都指望文璧操办。自己尽忠,文璧替自己尽孝,是他与文璧形成的默契。所以,他誓死不降,并与降元的宋官水火不容,但从没有因此指责过文璧。相反,倒因为文璧为自己、为家族牺牲了名节而抱有一种同情和谅解。从他的诗中,便可感受到这样的情愫和信任。他在广州与文璧告别后,被押解北上的途中曾写了一首《寄惠州弟》:“五十年兄弟,一朝生别离。雁行长已矣,马足远何之?葬骨知无地,论心更有谁?亲丧君自尽,犹子是吾儿。”所谓“自尽”,即希望文璧能替自己尽到哀痛之情。在大都狱中,也集杜诗写了《弟四首》,其中有“兄弟分离苦,凄凉忆去年”、“百战今谁在,羁栖见汝难”、“忍泪独含情,江湖春欲暮”、“不见江东弟,急难心惘然”等句,表达了手足之情和对弟弟的深切思念。

文天祥有很多事要向文璧交代,盼着能有机会与他见面。巧的是这年春天,文璧奉诏进京觐见元帝忽必烈,于五月间来到大都。文璧以惠州城降元后,曾带着一家人回到吉州老家,后来被元廷召回,任命为少中大夫、惠州路总管兼府尹。

到了大都后,文璧没见到忽必烈。忽必烈按例已去上都避暑,要等到九月才返回。

文璧到达大都的消息通过乌马儿告知了文天祥。文天祥的感情十分复杂,写诗一首:“去年别我旋出岭,今年汝来亦至燕。弟兄一囚一乘马,同父同母不同天。可怜骨肉相聚散,人间不满五十年。三仁生死各有意,悠悠白日横苍烟。”弟兄俩而今一个是马上官,一个是阶下囚,已不同道,但文天祥仍念着胞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