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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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绣花荷包(1)

光绪十年二月初六,火儿年满十六岁,生日是在铁门槛自己家里过的。

火儿到龙家垴跟表伯伯龙法胜学巫,已经九个年头了。前八个生日,都是在龙家过的,意味着火儿是龙家的人。龙法胜的坛门中,有两个徒弟:火儿是表侄;旺儿是姨侄。女儿兰花究竟选谁做上门女婿,两公婆发生了分岐。龙法胜偏向火儿,说火儿是天生学巫的料,来日定是个出色的老司,兰花嫁给他,也算是终身有了依靠;阿珍偏向旺儿,说旺儿是姐夫的遗孤,是一个遭孽的伢儿,于情于理都应该照顾他。他学巫虽说笨拙了点,做田里的活路却是一把好手。种好龙家的几亩薄田,小日子就不难过,他就这样跟着巫师班出去,多少也可以得几个油盐钱,兰花若是跟了他,是不得吃亏的。早些年,三个伢儿年纪都还细,可以不急不忙。转眼间,兰花到了嫁人的年纪,夫妻却仍然相持不下。龙法胜主张由兰花自己作主,在两个表弟当中,挑中哪个是哪个。阿珍坚决不同意。因为她看得出,兰花那鬼妹子的心里早就有了火儿,让兰花自己选,旺儿是肯定没戏的。阿珍没得别的办法,她的杀手锏就是哭。老司龙法胜也算得是个脚色,几多的风浪都见过,做起法事来,连凶神恶鬼都怕他三分,可就是见不得婆娘哭。婆娘一动哭声,他的心马上就软。女儿的婚事,他提一次婆娘哭一次,提两回婆娘哭两回。龙法胜被哭得忘里忘魂,两个徒弟,究竟由哪个来当他的上门女婿,也就一直定不下来。

二月初一,是龙法胜小溪河的姐夫向开宏过五十大寿,他带着兰花前去拜寿。按照风俗,寿酒要吃三天。阿珍趁龙法胜不在家,做了点小手脚。

正月、二月,剁春柴的日子。清早,火儿便起了床,邀旺儿一同剁柴。

“火儿,今天你莫去剁柴了。”阿珍说。

“不去剁柴,师娘要我去做哪样?”火儿问。

阿珍交给火儿一个竹篮,里面有两刀腊肉、二十四个糍粑和两包丝烟。她说:“再过四天,就是你十六岁的生日了。这些年,你的生日都在这里过,叫你爹你娘牵肠挂肚。今年你的生日就回铁门槛去过吧!喏!东西都已经给你办好了,到你自家屋里去,快快活活玩几天,过完生日再回来。”

火儿听了师娘那句“到你自家屋里去”,明白了师娘话里的全部意思。她是在告诉火儿,龙家垴的家不是他的,是旺儿的。去年八月间,师娘办了一桌菜给旺儿过生日。她不住地往旺儿碗里挟菜,一口一声“这里就是你的家”。火儿明白,师娘向着旺儿,师父却向着他,兰花姐更是一门心事要跟他好。师娘趁师父和兰花姐不在家,来了这样一招。火儿无奈,只有乖乖地顺从。

两天以后,龙法胜回到家里,知道了屋里发生的这样的事,气不打从一处出。可他只要一动气,阿珍立马就痛哭流涕。他拿婆娘一点法子也没有。最生气的是兰花。她把自己关在楼上小房里,到了刹黑,连夜饭也没下楼来吃。

“兰花,吃饭了!”阿珍来敲门。

“肚子饱,不想吃。”兰花说。

旺儿上楼来敲门:“兰花,下楼吃饭吧!我们都已经吃过了。”

兰花根本就不搭理,旺儿讨了个没趣。他发现门板上的缝隙里,透出了光亮。旺儿贴着缝隙往房里睨,不肯吃饭的兰花,正在桐油灯下,一边流着泪,一边绣着荷包。旺儿见兰花绣荷包,心里就有气。一年前,他学会了吃烟,讨兰花给他绣个荷包装烟,兰花推说不会,不给他绣。前不久,火儿也吃烟了。她的这个荷包,肯定是绣来送给火儿的。

旺儿没猜错,兰花的荷包确实是为火儿绣的。这些年,吃烟成为一种时尚。自从火儿学会吃烟,兰花便动手绣这个烟荷包。她去找寨子里的姐妹,要来了这个“喜鹊衔梅”的花样:一公一母两只喜鹊,站在一树梅花上,一只伸长颈根,一只弯曲身子,嘴里都衔着梅花。兰花绣荷包是背着母亲进行的。她本打算火儿满十六岁那天,把荷包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没想到母亲趁她和父亲不在家,把他打发回了铁门槛。兰花越想越窝火,却又没得办法。她希望火儿早点回来。她要亲自把荷包挂在火儿的腰上,就像《十绣荷包》的小调里唱的那样:“小小荷包,挂在郎的腰……”绣着绣着,兰花感觉到门外有响动。原来是旺儿从门缝里偷着看她绣荷包。真是死皮赖脸!她按捺不住情绪,大声吼叫起来:“看哪样看!真是讨人嫌!”

被兰花一顿吼起,旺儿悻悻地走了。他心里:小妖精,你悄哪样悄,反正你终究是老子的人,到了那一天,老子再来收拾你!

火儿回到了铁门槛。屋里有了那六十两银子垫底,日子比先前好过得多了。石老黑和阿春从此也金盆洗手,不再做那“棒棒客”营生。他们用那些银两做本钱,开垦了一片山地,栽上了油桐树。如今油桐树已经挂果,摘来买到浦阳镇,足够一年的花销。火儿把表伯娘的话告诉了母亲。这一切,尽在阿春的预料之中。如果是这样,对这家人来说又未尝不是好事。大凡男子汉,又有几个愿去招上门郎的?!凭着火儿的一身道艺,即或是铁门槛名声差了点,也不愁找不到婆娘。火儿在铁门槛的家中,热热闹闹,快快活活过了一个生日。

火儿回到龙家垴,得知师父回来后又去了辛女溪,留下话要他立刻赶到那里。旺儿跟着也回来了。他裤脚高高挽,一身的田泥,显然是刚犁完田回来。时令到了。师父催火儿回来跟着他去行香火,把旺儿留在了屋里做阳春。

“看你,都成泥黄牯了,还不去圳里洗洗。”阿珍说着,把旺儿往门外拉。

就在阿珍拉旺儿到门外的一瞬间,兰花红着脸挨近火儿身边,手脚麻俐地把绣花荷包挂在了他的腰上。火儿喜出望外,竟然忘了说声“多谢”,便用手将荷包紧紧捂住,似乎是生怕它不翼而飞。

等到旺儿洗洗干净,阿珍的饭菜就摆上了桌子。她说:“吃吧!两兄弟吃过饭,一个跟着他去行香火,一个留在屋里做秧田,你们的师父也真会调摆。”

火儿三扒两咽,一碗饭就吃完。他起身去盛饭的时候,阿珍无意中见到了他身上挂着的荷包。

“哟!火儿,才回去不几天,就有女伢儿送荷包了。快讲给表伯娘听听,是哪家的女伢儿?到时候,表伯娘是一定要来喝喜酒的哟!”阿珍快言快语,一副非常高兴的样子。火儿别处有了相好,她求之不得。

火儿急了。他料定这荷包是兰花姐偷着给他绣的,表伯娘还蒙在鼓里。他后悔没把这荷包收好,弄不好会让兰花姐为难。他不晓得该如何回表伯娘的问话,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哪、哪里……”

这绣花荷包的来历,旺儿是最清楚的。他看到火儿身上的荷包,恨不得一把夺过来。他没有这样做,只是两眼盯着兰花。兰花只顾吃饭,一句话也没说。旺儿几番起意,要当场把事情揭穿,又觉得不妥,这样会得罪兰花,把事情弄僵了,兰花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阿珍见火儿含糊其辞,以为是他不好意思说。火儿有个聪明贤惠的女伢儿做相好,是她巴不得的事。只有这样,兰花才能心安理得地嫁给旺儿。

“来!让表伯娘看看,这女伢儿的针线做得如何?”阿珍弯下腰,从火儿的腰上取下了绣花荷包,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起来。阿珍突如其来的举动,令火儿措手不及。他神情木然地坐在饭桌前,哑了嘴巴,甚至连出气都显得不自如,额门上立刻渗出了麻麻汗。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决不能把兰花说出去。兰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脑壳栽进了饭碗里。兴头上的阿珍,全然没注意两个年轻人的表情,而是兴致勃勃地品评起绣花荷包来:“喜鹊衔梅,是个老花样,绣得好嘛!针线也不错,和我们家兰花不相上下。火儿,你找到这样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伢儿,表伯娘也就放心了。”阿珍说着,大笑起来:“哈哈!年轻人的事情,没到火候,你不肯告诉表伯娘,表伯娘是不会多问的。”

阿珍把荷包挂回到火儿的腰间,火儿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兰花草草吃完饭,碗一丢,便上楼去了。一旁的旺儿见这般情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他三扒两咽吃完饭,犁他的秧田去了。

这天,阿珍对于火儿,表现出空前的热情。她亲自把火儿送上大路,还特意叮嘱了他一番:“女伢儿的事,要经常走动。若是你要到她那里去,又不方便跟师父讲,就告诉我,我帮你和师父讲就是。”

吃过夜饭,兰花去了楼上她的房间。火塘边,就坐着阿珍和旺儿姨侄二人。

“姨娘,你被打哄了!”旺儿压低嗓门对阿珍说,生怕楼上的兰花听见。

“打哄?!我被哪个打了哄?”阿珍不解地问。

旺儿凑近阿珍压低嗓门说:“火儿身上的那个荷包,是兰花给他绣的!”

阿珍懵了。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哪样?那荷包是兰花绣的?!”

“那还有假!兰花绣荷包,我亲眼看见的。”旺儿拍着胸脯说。

阿珍这才想起,当她说起荷包时,火儿是那样支支吾吾。绣荷包的针脚,确实和兰花的一模一样。她相信旺儿说的话是真的。阿珍怒火中生。她立刻起身要上楼去质问兰花,却被旺儿拉住了。

“姨娘,你莫去找她。都怪旺儿不争气,旺儿没记心,学巫不如火儿。她看中的是火儿,不是旺儿。”

阿珍坐在火塘边,气不打从一处出。她心想,这旺儿平时懵里懵懂,到了这关键时刻,倒也想得周全。这时候若去责备兰花,定然弄巧成拙,把事情搞僵。火儿的身后是她的丈夫,这户人家的当家人。倒不如放一放,凉一凉,装做不晓得。让旺儿抓住机会,来个先下手为强,等到生米煮成熟饭,兰花她再犟也犟不到哪里去。她冲着旺儿说了句:“你呀,也真是太不争气了!”

旺儿栽着脑壳,用火钳拨弄着火塘里的柴灰,一句话也不说。他坚信姨娘会替他想法子,让兰花成为他的婆娘,以后他便是这户人家的主人。伢儿学巫是块木头,心里的主意却是格外的多。他嘟起个嘴巴,故意对姨娘说:“姨娘,我学巫学不进,还是让我回米家滩算了。”

旺儿的一句话,果然激怒了阿珍,她说:“回米家滩?!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前不久你大哥讨亲,我去贺喜时,还跟你娘说过,我要把你留在龙家垴,做我的上门女婿。讲这话的时候,米家滩好多的娘女们都在场。吐出去的口水,难道还教我捡起来再吃下去不成!”

“姨娘,你轻声点。”旺儿生怕楼上的兰花听见。

“有哪样怕的!”阿珍越说越有气,像是根本不在乎兰花。而实际上,她还是压低了嗓门。她的言语,句句都点在了旺儿的穴堂上:“亏你还是个男子汉,有哪样怕的!你的胆子硬是比老鼠子还要细。成天守着个女伢儿,连手指壳都不敢动她一下。有哪样怕的!有姨娘替你作主,她反正迟早都是你的人。”

旺儿回到房间里。两个铺,一个是火儿的,床上空着。他坐在自己的床上,身上盖着被窝,一锅一锅地吃着烟,一点儿瞌睡也没有。姨娘那左一个“有哪样怕的”,右一个“有哪样怕的”,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这个十七岁的大男伢,被姨娘点醒了。平时,特别是热天,他眼睛扫过兰花的胸脯,那一对硕大的奶子,挺得差点儿把单薄的衣服冲破。他的心,便立刻变得酥软了。有几次,这屋里就只有他俩个人,他真想上前摸上一摸,那一定很快活,可他没得那个胆子。要是姨娘早对他这样说,何止是摸摸那东西,只怕是连那样的事情,也早就已经做了。要真是那样,这兰花就不会对自己这样讨厌,这样凶了。旺儿再也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他掀开被窝下了床,趿着鞋子,打开门出了拖栅,绕到正屋一旁,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

这时,楼上小房里的兰花,也一直没有睡着。没想到送给火儿的绣花荷包,惹出了母亲那么多的话来。阴错阳差,简直可以拿来做戏唱了。楼下的火塘屋里,旺儿和母亲讲了好久的话。讲了些哪样,一句也没听清楚。可她猜得出,旺儿肯定是在讲荷包的事情。母亲一定会大发雷霆。奇怪的是母亲怎不上楼来,或是把她喊下楼去,将她训斥一通。她正巴不得。她直截了当地跟母亲讲,她喜欢的就是火儿,荷包就是她送给火儿的把凭,母亲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因为她的背后有爹爹作主。兰花想着想着,似睡非睡。她听见楼板上有响动。有人赤着脚,一步一步,正朝她的房间走来。接着,闩着的房门,被人用手指顶了顶。她本能地一个翻身便在床上坐了起来。门外的人在喘着粗气。

“哪个?”兰花问。

旺儿回答:“是我嘞!”

兰花接着问:“半夜三更,你来做哪样?”

“兰花,你开门啰!”旺儿回答,声音在打颤。

“快走,有事明天讲!”兰花好言相告,似乎还在给他留面子。

“兰花,开门啰!求求你……”

“快走!”

“兰花,开门啰,我给你跪下了……”言语声中,门外果然“扑通”一声。

兰花羞愤已极,厉声斥责:“快走!死不要脸的。再不走,我就要喊了。”

门外的人不再做声了。接着是他从楼板上爬起来的声音,过了一会,便是下楼的脚步声。兰花再也无法入睡,脑子里,如同一锅稀粥翻滚。这样的可怜虫,短命鬼,竟然是母亲为她安排的男人!为了她的婚事,爹和娘一直拗起。爹爹见不得婆娘的眼泪,婆娘一哭心就软。依着娘的,她就将跟着刚才的男人厮守一生。她抱怨爹爹的软弱,嗟叹自己的苦命。她又怎么能安生入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