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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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古道虫帮(3)

“杜公子,你有病,莫动气。我晓得你醒了过来,只是没有说话。现在你终于说话了。”那被叫做五爷的人说:“杜公子老远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得了病也没得整治。弟兄们打了个商量,就把你接到这里来养病。”

“接我来养病,说得好听!你们这是打劫!是吊羊!”杜英孝气愤地说。

“莫讲得那么难听。安心养病。你看,郎中都给你请好了。一个月以内,家里人一定会来接你。”五爷说。

“你们开了多少价?”杜英孝问。

五爷笑了笑,说:“嗨!我说了,安心养病,你问这个做哪样!”

招远客栈里,石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刚才还去州衙作过禀报。官员告诉他,威宁城里“圈子”的势力大得恶,要他多加提防,没想到打个转的功夫就出了事。若去报官,那纸条上写得明白,带给小少爷的将是杀身之祸。况且官家对袍哥们也根本奈何不得。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在人地生疏的威宁,他是没法筹措的。人命关天,只有立即动身,日夜兼程赶回蜡树湾,向杜老爷禀报实情,赶紧送银子来赎人。

草海小岛上的茅草屋里,杜英孝吃了郎中的药,高烧开始消退,干裂的嘴唇也渐渐变得湿润。他由于几天没吃东西,浑身上下,没得一点儿气力。茅草屋外,便是父亲常挂嘴边的草海。此刻,这草海纵有千般妩媚,万种风情,却已然变成了他的伤心之地。虽是近在咫尺,他却无心起身去到门外,站立湖边,一睹草海的芳容。

三天以后,杜英孝的病症脱体。郎中乘船离开了小岛。杜英孝除了吃饭、睡觉以外,便是在坐在床沿上吹箫。《苏武牧羊》的乐曲,在茅草屋里凄怆地回荡。杜英孝此时的心境,和北海边牧羊的苏武,似乎存在某些着不谋而合。他全神贯注地吹奏着,完全融入了古老乐曲的情境之中,禁不住潸然泪下……

“杜公子,哭啥子?我们对你咋个了嘛!”一个叫老布的喽啰,把一碗煮好的鱼放在杜英孝面前,说:“吃吧!这是我们在草海抓的“鱼包虾”,小鱼的肚子里,有它吃下去还没化掉的虾。在你们湘西可是吃不到哟!”

见杜英孝无动于衷,另一个叫老扎的喽啰跟着说:“吃点吧!味道蛮不错的。初吃有鱼味,细嚼又有虾味。试一点嘛!”

若是平常,喜欢新鲜玩艺的杜英孝,对这样的“鱼包虾”一定会立刻品尝。眼下,他心里烦透了,即或是龙肉,也提不起兴致。他把脸扭过了一边。

转眼间,杜英孝来到这小岛上,已经二十四天了。上岛那天,袍哥头目五爷告诉他,一个月以内,家里会来人接他。一个月,显然是盗匪立下的期限。也不晓得家里人究竟要花多少钱,才能把他赎回去。他几番向老布、老扎两个喽啰打听,他们都只是笑着摇头,说是不知道。杜英孝除了吃三餐饭之外,一天到晚几乎都是睡在床上,却又从来没有睡落过。吃过晚饭,杜英孝又一头倒在了床上。他微微闭上双眼,曲蜷着的身子,一动不动,俨然是睡着了。

“这杜公子,瞌睡也真是多,睡了一整天,刚刚起来吃过饭,倒下去又睡着了。”老布一边洗碗一边说。

杜英孝就地滚龙,假装打起鼾来。他想听这两个喽啰到底还会说些哪样。

老扎证实杜英孝确实是睡着了时,轻声对老布说:“今天是第二十四天了,说是一个月的期限,那一千两银子怎么还不送来?”

“轻声点,莫让他听见了。”老布压低嗓门说:“你放心,这是救命的银子,他屋里肯定会按时送来的……”

听说盗匪的要价是一千两银子,杜英孝的脑壳“轰”地一下,似乎在顷刻便会炸开。这伙无赖居然开了这么高的天价。一千两银子,全家人三年还赚不回来。由于自己不争气,家里将蒙受如此巨大的损失。无地自容的感觉油然而生。杜家的小少爷,心里如同倒海翻江。他盘算着,家里送赎银的人,若要按盗匪给的期限赶到,这时至少已经过了贵阳。立夏已过,虫帮的大队伍,也应该从虫山打转了。他不敢想象,送赎银的人和虫帮相遇时,会怎样议论他这个不中用的公子哥儿。他又在想,家里来送赎银的人,肯定是他的哥哥杜英忠。一千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哥哥是武秀才,有一身好武艺,派他送银子最为恰当。自惭形秽的杜英孝竟没察觉到,自己什么时候流泪了。栽了那么大的筋斗。从今往后,谁还会拿正眼看你!即便是在父母兄嫂、岳家老少,还有那未婚妻的面前,也都将抬不起头。突然,他的手触摸到枕边放着的那管洞箫。而今,一曲《苏武牧羊》,已经难以排解他心中的痛苦。要想结束这场痛苦,唯一的办法,便是快刀斩乱麻,告别这令人窒息的人生,一了百了。初到草海时,他也曾想到走这条路,却总是下不了决心。今晚是该痛下决心的时候了。对面床上两个酣睡的喽啰,正扯着此起彼伏的蒲鼾声。杜英孝轻轻下得床来,没穿衣,连鞋子也没穿。这时候没有必要再穿衣服和鞋子了。他赤脚踩在清冷的地上,蹑手蹑脚地出了茅草屋的门……

初夏草海的夜晚,显得格外宁静。稀疏的星星,点缀在锅底一样的夜空。半夜过后,弯弯的月亮一跃而浮出了水面,使暗青色的湖水泛起了粼粼波光。杜英孝出得茅草屋,在湖边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坐了下来。他蹙起眉头,凝望眼前的一切:夜空、湖水……细听耳边的一切:风声、涛声……这就是他曾经想见,如今又怕见的草海!他终于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领略到草海的风貌。突然间,一排涌向岸边的浪涛飞溅,打湿了他薄薄的衣衫,打湿了他落泪的脸庞。冰冷的湖水,闷骨透心。他下意识地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他稳了稳心神,便双膝跌跪在那块大岩石之上,面朝东方,泪水模糊的双眼遥望长天,向远方的亲人作最后的诀别。接着,他走下岩石,挪动着僵硬的双脚,一步一步,并不情愿地朝着茫茫的草海走去,任湖水没过他的膝盖,没过他的腰肢……

“杜公子!”两个喽啰尖叫着,向草海奔来。

杜英孝加快了脚步,湖水没过了他的脖颈,又眼看要没过头顶。这时,两个喽啰飞也似地跳到湖中,三步两步,便追上了向湖心走去的杜英孝。四只大手如同两把铁钳,牢牢地钳住了杜英孝,迅速地将他拖回到岸边。

“放开!让我去死!让我去死!”黑暗中,杜英孝声嘶力竭地嚎叫着。

“杜公子,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们也就没命了。”老布说着,便将浑身湿淋淋的杜英孝,撂上了自己宽阔的背脊。

冷风的吹拂,寒流的浸泡,使得杜英孝的风寒病症再一次复发。凌晨时,他又发起了高烧,再度陷入昏迷。两个喽啰吓坏了,赶紧划船去向五爷禀报。五爷再次派来了郎中。

五天以后,也就是最后期限的前一天,杜英忠和石成,带着银子来到威宁赎人。一千两银子,赎回的是一个病哀哀的弟弟。

杜英忠打听到,今年蜡虫下树迟,虫帮返程还要需些时日。威宁城不可久留。第二天清早,杜英忠找来两个脚力,用滑竿抬着弟弟,沿着乌蒙山陡峭、狭窄而弯曲的山路,走上了漫漫归途。乌蒙山上抬滑竿非常辛苦。英忠体恤穷苦人,见脚力实在累得不行了,他便替上一肩。石成见主人尚且如此,也充当了半个脚力。这时,最不是滋味的,便是滑竿上的杜英孝。来时过乌蒙山,他睡的是担架;去时过乌蒙山,他坐的是滑竿。更让他羞愧难当的是,抬滑竿的人,是自己的哥哥。和哥哥相比,他相形见绌。而这恰恰是他心理无法承受的。杜英孝乘坐的滑竿行进到山坳的拐弯处,小路的一侧,是刀削斧砍般的深渊。一个闪念出现在他的脑海,若是纵身跳下眼前的深渊,便立刻可以得到最彻底的解脱。他一次次起意,又一次次迟疑,最终也没能横下这条心。

一路走来,杜英忠总是在寻找话茬,劝慰历经磨难的弟弟,杜英孝却总是难得搭上一两句腔。杜英忠试探着说:“镇上表嫂都来过好几趟了,张罗着为你接亲的事。回到蜡树湾,把病调养好了,就把月娥接过门来。”

“接亲!有哪样接的?!莫耽误了别人的青春。”杜英孝冷冷地回应。

过了好一会,杜英忠又从另外一个角度进行试探:“回家以后,把病调养好了,爹说要送你去虎溪书院读书。对于你秋天的考试,是会有好处的。”

“考试!有哪样考的?!再考,也是去垫背。”杜英孝同样是冷冷地回应。

杜英忠再也找不出他认为更适当的话,来排解弟弟的颓丧与懊恼了。

这天,杜英孝乘坐的滑竿夜宿安顺城。日夜兼程的虫帮大队伍,也在半夜过后到达了安顺。蜡树湾的杜姓虫客们,听说病中的小少爷英孝也在安顺,便不顾旅途劳累,一齐到客栈来看望。他们说了许多关切的话。睡在床上英孝,却只是呆滞地微睁着双眼,没有搭任何人的腔。乡亲叔侄们说的每一句言语,经过他的咀嚼和品味,仿佛都变成了嘲讽与奚落。杜家小少爷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无地自容!英忠看出了弟弟的懊丧与尴尬,连忙出来打圆场。他替英孝向众人表示道谢,并送走了众人。

四更过后,天还没亮,杜英孝乘坐的滑竿,就跟随着龙宝带领的十五根蜡虫担子,从安顺出发了。虫帮凭着一纸《通关文牒》,让安顺城的城门提前敞开。安顺一站,是虫帮换雇脚力的地方。英孝的滑竿,也是在这里换雇的脚力。由于虫帮大队伍的到来,安顺城的脚力走俏。即使出高价,也难以雇请到精壮的脚力。英忠跟龙宝、石成商量,他们三人每人顶一根担子上路。大少爷身先士卒,两个管事便也只好跟着来。英忠年轻,又是武秀才,有气力。他选了一副重担。用棕片包裹的蜡虫,三斤二两一包。他的这副担子,共挑了四十四包。迎着夏日的朝阳,英孝的滑竿,和成千的蜡虫担子,一同走在古老的西南驿道上。那高高抬起的滑竿,在虫帮的大队伍里,显得突出而怪异。坐在滑竿上的杜英孝,放眼望去,前面的蜡虫担子,望不到尽头。那绑在担头一面面小黄旗,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光彩夺目。如若不是生病,不是发生在威宁城的变故,他也会举着这样一面小黄旗,行走在这支队伍里。今生今世,他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虫客们头上的大包头都不见了。去时春寒料峭,虫客们扎上包头御寒。来时已是立夏,包头已经没了用场,当地的彝民又特别喜欢湘西的印花布,虫客们便用包头布向彝民换回了蜡虫。别人的包头布都换成了蜡虫,唯有自己的包头布,还原封不动地塞在行囊里。杜英孝不由得又暗自伤情,本该举的黄旗他不能举,不该留的包头布他却留在了身边。

这天,又是个大晴天,这是虫帮脚力们最惧怕的天气。中午时分,气温达到了最高点。虫包里的尚未羽化的蜡虫,禁不住棕包里的高温,纷纷爬了出来,爬在了脚力的周身上下粘附着。英孝看了看走在他滑竿前面的英忠。一只只蜡虫,竟爬的英忠满身都是。英忠既不打,也不拍,只是一个劲地挑着担子,往前赶着路。英孝多想也能和哥哥一样,也挑一回蜡虫担子,也让蜡虫在浑身上下爬一回,做一回蜡树湾真正的男子汉。今生今世,只怕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身体本来就单薄的杜英孝,瘦成了“一把骨头几根筋,外头包个空皮囊”。他浑身没得一点力气,只得瘫软地躺在滑竿的靠背上。“坐”滑竿,变成了“躺”滑竿。滑竿的前面和后面,都是一根根蜡虫担子,都是身上爬满蜡虫的虫客和脚力。都是一样的男人,别人可以挑着百多斤的担子赶路,还要经受蜡虫的困扰。自己却是被人抬着,连坐滑竿的力气都没有,也实在是太粪桶了。杜英孝强支着身子,在滑竿上坐了起来。突然,他的心中出现了一个闪念:他如此这般地夹杂在这个队伍中,不正像一个被前呼后拥,绑赶刑场的死囚么?作为一个男人,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杜英孝在滑竿上如坐针毡,随之又瘫软在了滑竿上。他两眼紧闭,眼不见,心不烦。而他的耳边,“吱呀吱呀”的担子声,“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又是那样响过不断。每一个声响,仿佛都是对他的奚落,都是对他的精神折磨。杜英孝后悔了,后悔那天在乌蒙山上,真不该那样优柔寡断。倘若是横下心,闭上眼,纵身一跳,就再也不会面临如此尴尬和狼狈的境地了。

在极度的痛苦与惶惑之中,杜英孝终于回到了蜡树湾。滑竿穿行在寨子的岩板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像是一支充满哀怨的歌,感叹着一个失意者悲凉的人生。寨子里,幢幢吊脚楼的栏杆上,巴满了看热闹的人。杜英孝尴尬、羞愧。若是地上有条裂缝,他会立刻跳下滑竿,钻了进去。当杜英孝的滑竿临近家门口时,鞭炮声“噼哩叭啦”地响了起来,杜家人抑或是用这种方式来驱除这伢儿一路带来的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