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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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万寿宫的鞭炮声(2)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悄悄儿走到张恒泰的身后。他没有惊动在神前垂首瞑目的张恒泰。直等到张恒泰抬起头时,才轻轻叫了一声:“张老板!”

张恒泰回过头,发现叫他的人是儿子的戏师父杜凤麟。前殿对过的戏台上,戏子们正在清扫戏台,铺摆行头。戏班是镇上的大红班,本家是当红花脸安齐家。管班就是这杜凤麟。有关张复礼的传言,肯定也传到了杜凤麟耳朵里。张恒泰显得极不自在:“杜师父,伢儿的事情,你晓得了?”

“晓得了。”

“唉!伢儿给师父丢丑了。”张恒泰叹息着。他言语轻声,心情沉重。

杜凤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说:“张老板,你莫把事看得太重了。男伢女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每人出一样东西,大家都得快活,跟打平伙一样,不就那么一点事吗?舌头在人家嘴巴里。喜欢讲就让他讲,喜欢怎么讲就让他怎么讲。你不必把这点事放在心上。复礼是个好伢儿,你千万不要太为难他了。唱完这堂会馆戏,我会到府上来再教伢儿唱几出。”

杜师父的这番话,让张恒泰哭笑不得。唱戏的人把世上的事情都当成是戏。杜师父如此轻描淡写,张恒泰不敢苟同。他苦笑着,无奈地对杜凤麟摇着头。

张恒泰来到后殿,进到厢房。厢房里,两位戴着花镜的老先生,正在书写着大红请柬。张恒泰拱手道:“杨老!萧老!二位辛苦。”

“值年老爷辛苦!”老先生见张恒泰拱手行礼,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回礼。

“快请坐!”张恒泰说道:“明天就是上会的日子,请柬今天一定要发出去。”

“喏!我们正在写,误不了事,值年老爷请放心。”杨老指着一份分发请柬的名单折子,对张恒泰说。

张恒泰看着桌上的那份名单折子,上面写着“大清道光四年七月吉日谨订”的字样。张恒泰打小时起,就看见老先生们对照着这个折子写请柬。从折子上的字迹可以看出,四十多年来,名单不断增删,成了现在的这些名目:

三府衙门千总衙门

福建会馆天后宫徽州会馆九华宫

贵州会馆上黔王宫贵州会馆下黔王宫

浙江会馆三元宫山陕会馆关圣宫

四川会馆川主宫两广会馆玉虚宫

湖北会馆禹王宫黄州会馆帝主宫

苏州会馆五行宫长沙会馆广济宫

衡州会馆福寿宫宝庆会馆太平宫

常德会馆正一宫溆浦会馆义陵宫

靖州会馆飞山宫镇竿会馆天王神宫

木作业至巧宫铁作业太阳宫

石作业鲁班宫棕作业南岳宫

油号业神农宫缝纫业轩辕宫

绸布业洞庭宫医药业药王宫

排缆业玄女宫屠宰业三义宫

粮米业炎皇宫造纸业蔡侯宫

梨园业老郎宫鞭炮业吉庆宫

神香业宝鼎宫楮钱业玉蚨宫

折子上的名目,包含了浦阳镇的方方面面。早年,由于浦阳镇地处辰州府治所在的沅陵县和泸溪县的交界之地,两地的县太爷都争着抢这块肥肉。先是泸溪县在此设立溪洞巡检司,沅陵县也随之设立池篷巡检司。康熙五十二年,两县的巡检司一并裁撤,浦阳镇改由辰州府署直辖,由府署的六品文官通判直接管理这里的政务。作为知府助理的通判,通常是有职无权的闲职。掌管浦阳镇的通判,权力却远远超过普通的知府。这里的府署,既代表辰州府,也代表沅陵县和泸溪县,称为“三府衙门”。浦阳镇地扼苗疆,朝廷派驻此地的绿营兵头领,是六品武官千总。名折上,三府衙门和千总衙门的名目排在最前列。镇上的各个会馆上会时,都要恭请这两位老爷大驾光临。一般的会馆,两位老爷常以公务繁忙推脱。只有万寿宫上会,两位老爷是有请必到的。

张恒泰将名折浏览了一遍,对两位老夫子说:“今年上半年,麻阳人在后街的档头修了座会馆,叫做锦和宫。麻阳老乡多做水上营生,是我们西帮人的好伙伴。请二老把锦和宫添加进名折,给他们送请帖,请他们来做客,来看戏。”

张恒泰上楼来到议事堂。议事堂收拾得窗明几净。张恒泰虽然家里出了扫兴的事,那毕竟是私事。作为值年,他必须恪尽职守。见这里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放心了。中午过后,镇上有头有脸的同乡们,包括他的亲家刘昌杰,便将陆续出现在他的面前。儿子出事以后,他还没有见过亲家的面,也不晓得他的态度如何?张恒泰感到忐忑不安,不知怎样面对亲家。他步履沉重地走下楼梯,栽着脑壳站在了楼梯口,等候同乡的到来……

“亲家!”突如其来的叫声,使张恒泰抬起了头。刘昌杰站在了面前。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位一道前来的同乡。

“值年老爷费心!”

“哈!张老板辛苦啦!”

“请!请!各位议事堂里请坐。”张恒泰连连拱手。短短的瞬间,张恒泰察觉到同乡们对他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改变。刘昌杰一声令他如释重负的“亲家”,依然是那样叫得亲切。张恒泰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

早年,浦阳镇的鼎盛时期,每年这样的聚会有三十六人参加,三十六家西帮商号操控着浦阳镇的经济命脉。这些人号称“西帮三十六金刚”。如今,浦阳镇江河日下,数得上的西帮商号只剩下十八家了。西帮的“三十六金刚”也就变成了“十八罗汉”。当张恒泰通报上会的筹备情况时,几个“罗汉”却在一旁交头接耳起来。张恒泰心知肚明,“罗汉”们除了金钱之外,对名声也是很看重的。值年这个位置,早就有人虎视耽耽了。顺庆油号出了事,或许就是他们千载难逢的机遇。刘昌杰看出了亲家的尴尬,张恒泰的通报刚落音,他便接了腔:“各位,通报完毕,我们就该饱口福了,看值年老爷今年准备了怎样的美味佳肴!”

“各位请便!”张恒泰说着,吩咐伙房开席。

酒宴摆好,“十八罗汉”纷纷入席。席间觥筹交错,众人喝着烈性的包谷烧。酒过三巡,刘昌杰已是满脸通红。他觉得这时应该过招了,便示意身旁的张恒泰,二人一同站起。他清了清喉咙,开腔了:“各位乡亲,刘昌杰有几句心里话要讲:我们的祖上从江西来到这浦阳地方,大家能有今天,除了自家的努力,还少不了乡亲们的关照和提携。万寿宫上会,今年轮到张老板值年。他家里最近出了点事,搞得他心神不安。究竟是哪样事,想必各位都已经听到了。”

“怎么不晓得,不就是馋嘴的猫崽偷了点食吗?”嗡声嗡气说话的,是长兴瓷器行的老板孙荣宽。

孙荣宽的话,引起了席间的一阵哄笑。

惠仁蜡庄老板申秀平,素来爱说爱笑。他接过话头说:“猫崽偷食打烂的碗盏越多,你孙老板就越高兴。碗盏打烂,都到你那里买新的,你不就发大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