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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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解药(3)

舅娘把中饭煮好,只等外婆回家就开餐。外婆背着竹篓回来了。她顺手把竹篓放在壁檐下。舅娘立刻给外婆倒来一杯漱口水和一盆洗脸水。人们静静地等待着外婆漱口、洗脸,谁也没有说话。外婆的刚刚嚼过草药,残缺的牙齿间缝隙里,还粘着许多绿色的浆汁。一杯水似乎还没有将残留物清洗干净。她又伏下身子喝了些许儿洗脸水,包在嘴巴里“咕噜”了好一阵,然后吐掉。这一屋人也曾听说过老奶会放蛊,可看见她为中蛊的人寻找解药,却还是第一次。

吃过中饭,火儿告辞。外婆背着竹篓,一直把火儿送下门前的石阶,上到浦溪边的花阶路。

“外婆,火儿多谢您。您老人家请回,不要送了。”火儿说。

外婆把竹篓慎重其事地交给火儿,说:“把篓子里的药,敷在他左脚的脚肚子上。记住,男左女右,是左脚。”

“火儿记下了,这药敷在他左脚的脚肚子上。”火儿回转身子,双膝跪地,对外婆磕头称谢,说:“火儿永世不忘外婆的大恩大德。”

火儿加快脚步,赶往师父家中。到达龙家垴时,正是家家户户烧夜火的时候。袅袅的炊烟,从一幢幢吊脚楼里冉冉飘起。从师父过世那年到如今,他有五年没有来过这里了。前面就是师父家的吊脚楼,依然是往常的模样,他却变得生疏起来。对于师父的一家老小,特别是与他有缘无分的表姐,他一直怀有深深的愧疚。他想尽自己的力量,对这一家人给予帮助,奈何总是找不到机会。他甚至在想,旺儿和兰花的两个男伢,都已经到可以学巫的年纪。如果他们夫妇同意,他可以带一个在身边学巫。听师娘的口气,旺儿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他想进屋去看望这一屋人,奈何师娘有过交待,他是绝对不可以露面的。

师父家的门前,是一个坪场,对面是师父家的猪栏和茅厕。师父就是在那间茅厕里滑倒,突发中风而去世的。坪场里上空无一人。他以来到了猪栏前。猪栏里,关着一头肥猪。当他取下身上背着的竹篓,轻轻儿搁放在猪栏边。他忽然想起,解药是按照师娘的嘱咐,放在这里了,可解药一定要敷在左脚的脚肚子上,又怎么告诉师娘呢?他想去到寨子里,找一个熟人,请他转告师娘。可按照乡俗,屋里有人中了蛊,是不愿意张扬的。正当他为难之时,栏里的肥猪或许是因为发现了生人,突然大声叫唤起来,在猪栏里不住地奔跪,猪栏旁边的茅厕里,旺儿蹲了茅厕刚起身,以为来了偷猪贼,大叫一声:“哪个?”

“是我嘞!”火儿应声回答。

“你是哪个?”旺儿掀开茅厕的帘子,和火儿四目相对。

“是我,火儿,给你送解药来了。”火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说明真象,也好将解药的用法向旺儿说明。

“我没有要你来!我不要见到你!”旺儿把脸扭过一边,不屑一顾地说。

“是我自己要来的。”火儿拎起放在猪栏边的竹篓,迳直往屋里走去。

旺儿想上前阻拦,可他力不从心:“你——”

火儿突然出现在师娘眼前。阿珍觉得不好办:“火儿,我不是说——”

火儿平静地说:“我到猪栏边放药,他正在茅厕里,遇上了。不要紧的,反正这解药怎么用,还要对他交待。”

兰花说:“哎呀!来了就来了,是给他送药救命,难道还怕见他不成!”

说话间,旺儿就气喘吁吁地进了屋。他无力地抬起苍白的手,指着火儿的鼻子说:“滚!你给我滚!”

“旺儿!你怎么能这样?火儿是来给你送解药的。”阿珍说。

“他不会给我送解药!只会给我送毒药!吃了他送的药,我死得更快!”旺儿脸色惨白,出气不赢,说话起了猫儿声。

“看你胡说些哪样?是我去到铁门槛,要他去给你在盘瓠崖讨来的解药。”阿珍赶紧出来说明原委。

“他送的就是解药,我也不要,宁肯死也不要。”旺儿说着关总的话,再次发出逐客令:“滚!快滚!”

兰花说话了:“火儿,你走,把你带来的解药也拿走,他要死就让他去死!”

火儿神情自若。他没有走,而是心平气和地对旺儿说:“旺儿哥,你和我就是有天大的冤仇,也暂时放下来,先把你的病医好,等你的病好了,我们再慢慢说,想和好,我们就和好,不想和好,你捅我一刀也可以。”

“出去!我同你没得说的!”旺儿说着,左盼右顾,如果哪里有把刀,他真的会捡起来撂过去。

火儿丝毫不动气。他从竹篓里拿出一个桐叶包,说:“这里面是我到盘瓠崖向外婆讨来你解药,你把它敷在左脚的脚肚子上,听好了!男左女右,是敷在左脚的脚肚子上。”

火儿交待完毕,顺手把桐叶包放在桌子上,抽身便要离去。这时,旺儿猛地拿桐叶包,使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朝着地上砸去,粘乎乎草药,堂屋里满地都是。火儿立刻回转身子。他本是怒火中烧,可他压住心头火气,只说了一句:“旺儿,你不要这样。”

阿珍呼天喊地:“天哪!这是遭的哪样孽啊!”

在丈夫面前一向火辣的兰花,这时也“呜呜”地哭了起了。原先缩在一边的三个伢儿不知所措,也跟着母亲哭做了一堆。

火儿明白,他如果一走了之,必将前功尽弃,便索性留了下来。他在一片哭声中蹲下身子,开始捡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草药。他用手指将地上的草药一点点撮起,放到桐叶上。草药经过外婆的咀嚼,和着外婆的涎水,格外的粘乎。火儿撮不起来,就用手指轻轻儿抠,轻轻儿刮。渐渐地,桐叶上的草药慢慢儿变多,地上散落的草药慢慢儿变少,直到地上见不到草药的踪迹。

火儿这不声不响的举动,倒是把旺儿给镇住了,他一屁股坐在竹躺椅上,两只死鱼般的眼睛直盯着火儿。他处在极度的矛盾与困惑之中。突然,在火儿的一躬腰之间,半截绣花荷包露出,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他的心里顿时五味杂陈,认定眼前这捡药的汉子不怀好意。他手扶着躺椅,嘴里喘着粗气,站立起身子,向着火儿逼进,当他正要朝着火儿手上放药的桐叶一脚踢去时,被一旁阿珍看到,气急了的阿珍,顾不得他那病哀哀的身子,一声“混账东西”,便封门给了他一耳光,旺儿被打倒在地上。三个伢儿一拥而上,哭着叫喊“爹爹”。

“师娘,你这是做哪样?他是个病人呀!”火儿觉得师娘不该打旺儿。

阿珍“呜呜”地哭着说:“病人又怎么啦?大不了我和他做一路死就是。”

“怎么?还嫌打得不够,要在这里放死呀!”眼泪汪汪的兰花,上前搀扶起丈夫。

旺儿重新坐在了躺椅上。他忽然觉得肚子又开始隐约作痛,接着便是越痛越厉害。如锥扎,似针剌,难忍难捱,生不如死。他不愿意在火儿面前丢丑,咬紧牙巴骨硬撑着,顷刻间,额头上便冒出豆粒大的汗珠。

兰花看在眼里,关切地问:“看你的样子,是不是肚子又痛了?”

“没你的事!”旺儿仍然牙关紧咬。

“要是痛,你就喊出来,会显得松快些。”说话的是火儿。

旺儿白了火儿一眼,没有搭腔,但也没有再开骂,他依旧坚持着不喊不叫,任凭汗水一个劲地往下滴落。虚弱的身子,无法抵御剧烈疼痛的折磨,在一阵抽搐过后,旺儿终于昏倒了。兰花赶紧上前托住旺儿的身子,三个伢儿不停地哭喊着“爹爹!”。

“生得贱!”阿珍生气地骂了一声,过来用拇指掐住旺儿的人中穴。

火儿将从地上捡起的解药,连同桐叶放在桌子上,也来到旺儿的跟前。他口中念念有词,双手挽结起两道灵官诀,在旺儿的头顶上不住地环绕……

直到起更时分,昏睡在火塘边长凳板上的旺儿,才苏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坐在他身边的火儿。

“他醒过来了。”火儿松了一口气。

阿珍和兰花母女也都松了一口气。

火儿问:“想吃点哪样吗?”

旺儿摇摇头,对火儿似乎没有了敌意。

屋里的所有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火塘里柴火燃烧发出的“哔哔啵啵”的声响。旺儿醒过来后,肚子的疼痛消除。他从长凳板上起身,面对着火塘而坐。在火光的映照下,他蜡黄的脸上变得有了点儿血色。这时,火儿过来和他挨身而坐,他没有表示反对。

“真是太痛苦了,都是蛊毒作的怪,解了蛊就好了。”火儿说着,朝兰花示意,兰花随即取来桐叶包着的解药。火儿对旺儿说:“敷上吧!敷在左脚的脚肚子上,蛊毒就会消除的。”

旺儿说:“莫忙,明天我还要去犁秧田,脚上敷了药下不了田。”

“解毒要紧,你先敷药,秧田明天我去犁。”

第二天,火儿留了下来,他把秧田犁好、耙好,还把秧谷撒在了秧田里,忙活了整整一天。

第三天,火儿回铁门槛时,带走了旺儿的老二坤儿。

旺儿说:“师父的那套行头,我放着没用,你就拿走吧!”

“我已经制了一套新的,师父的那一套,将来就留给坤儿用吧!”火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