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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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解药(2)

“你先进屋吧!我把这点秧谷撒完跟着就回来。”树保还特别交待火儿说:“你在外婆面前,只说是跟一个亲戚讨解药,千万不能说外婆放了旺儿的蛊。外婆最忌讳旁人说她是蛊婆。”

火儿的外婆爱吃丝烟。他带给外婆的礼物,除了一包猪头肉以外,还有一包洪江出的丝烟。外婆接过礼物,喜不自禁,咧着没牙的嘴笑着说:“哈哈!还是外孙晓得孝敬外婆。”

“这都是应该的。”火儿立马吹燃纸煝子,给外婆点烟。

“香火还旺吧!”

“旺得火儿做不赢。”

“不去行香火赚钱,到这里来做哪样?”

“想外婆了,来看外婆,给外婆送丝烟。”

“不对!一定还有哪样事。”

“一点小事。”

“哪样小事?”

“外婆先答应火儿,火儿才说。”

“说吧!外婆答应你。”

“嘻嘻!那我说了。”火儿说着,凑近外婆的耳边,轻轻说了声:“火儿想来跟外婆讨点儿解药。”

听说是讨解药,外婆立刻扳起了脸,厉声问:“火儿鬼崽崽,你听哪个说外婆会放蛊,会解药?!”

火儿立刻打圆场:“不不不!外婆不会放蛊,也从来不放蛊,外婆只是晓得解药,外婆是活菩萨,专门搭救那些被放了蛊的人。”

“嘿嘿!你莫灌外婆的米汤!外婆不是活菩萨,也不晓得解药,你要讨解药到别处去。”外婆一口回绝。

“外婆,您不想问问,火儿是为哪个讨解药吗?”直来直去不行,火儿这样打了个包操。

外婆不进外孙的笼子:“问这做哪样?我不想问。”

“外婆,那个要解药的人,您见过,您认得。”火儿在给外婆提个醒。

“认得又怎么样?我认得的人多着哩!”外婆自然听得懂火儿的话,可就是一口的不认账。

“外婆,火儿都这么大的汉子了,第一次开口求您,您不会不给面子吧!”火儿没办法,讲起了煞总的话。

外婆依然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火儿,跟你讲了,外婆不会放蛊,也就不晓得解药,我想给你的面子,也没办法给呀!”

火儿没招了。他真想说出外婆就是蛊婆,旺儿的蛊就是外婆放的,可他不敢说,因为这样一来,就犯了蛊婆的大忌,就得罪了外婆,就莫想得到解药,就救不了旺儿的命,师父的一屋人也就散箍了。除了软磨硬泡以外,他再没有其它的办法了。他叫一声外婆,便“卟嗵”一声,跪在了地上。

“火儿,你这是做哪样?”

“外婆,您不答应火儿,火儿就跪在这里不起来。”

外婆内心进行着挣扎,过了好久,她问道:“火儿,我们苗家有句古话:‘人给我一尺,我还人一丈;人砍我一刀,我还人一枪’,这你应该晓得吧!”

“火儿晓得。”

“不!你不晓得。”外婆怒气生嗔地说:“有人砍了你一刀,你还要接起自己的血去给他喝。伢儿,你要记住,别人有刀你有枪,你的枪也不是吃斋的!别人是有卵子的男子汉,你也是有卵子的男子汉!”

外婆的意思不言自喻。火儿先前的揣测得到了印证。

外婆意犹未尽,连珠炮似地继续说:“是那一屋人打了你的哄,耽搁了你的人生世务,家坛香火。别人的伢儿都可以放牛了,你还是单打鼓,独划船,人一个,卵一条。伢儿,你难道就不晓得呛心吗?”

火儿抬起头,看见外婆的眼睛里闪着泪花。

“伢儿啊!外婆是气不过才那样做的,谁要他撞到外婆的枪口上……”

外婆的言语,明确无误地承认她就是放蛊的人。她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出于对外孙的挚爱。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蛊婆,能对自己的行径如此坦然面对。多少年来,妇人们用这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悍卫权益,维护尊严,却落下了千古骂名,外婆也正是以这种方式演绎着她的爱恨情仇。

火儿动情地说;“外婆啊!一片树叶遮住你的眼睛,你没看清整个树林。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外婆抢过话头说:“不!我晓得,我全都晓得,那屋人打了你的哄,把你当宝盘,先前说把女儿许配给你,后来调了包,换成了那个姓米的伢儿。”

“那是我没得缘分。表姐嫁给旺儿,是他们有缘。”火儿说。

“真没出息!”外婆生气地骂了一句,接着说:“姓米的伢儿还邀起他的两个弟兄,把你打了一顿。我讲的没有错吧?”

“是的。他们是打了我,可我也打了他们,兑脱了。”打那一架的缘由,火儿是说不出口的。

“真没出息!”外婆再次骂出同样的话,说着,就去搀扶火儿:“起来吧!少管闲事,对门火烧山,与你屁相干。”

火儿身子一扭,说:“外婆,你不答应给解药,火儿是不会起来的。”

“那你就跪着吧!我要打草鞋去了。”外婆说着,手一扬,就要抽身离去。

火儿跪步上前,箍住了外婆的腿,苦苦哀求说:“外婆,您莫走,听火儿把话说完。”

“你说!”外婆停下了脚步。

“外婆,你确实是错怪了那一屋人。那一屋人不只给了火儿一尺,而是给了火儿一丈,火儿却连一寸也没还给人家。”火儿泪流满面地对外婆说。

外婆叹了一口气说:“火儿,你太善了,人家把你当空子耍,当活宝盘,你还专讲人家的好话。”

“不!火儿说的都是实话。”跪在地上的火儿,情真意切地向外婆诉说:“火儿能有一身的道艺,是搭帮我的师父;火儿一屋人能吃穿不愁,是搭帮我的师父;火儿今天能给外婆送来托人洪江买来的丝烟,送来这行香火得来的猪头肉,也是搭帮我的师父。师父过世以后,那一架把两家人打成了冤家,断绝了来往。如今师父屋里有了难处,火儿想帮忙也帮不上。那位龙船师叫做旺儿,是我的表姐夫,也是我的师兄,如今他是我师父屋里的顶梁柱。我们做老司的人,谁也不愿去划干龙船,因为那和讨饭的叫化子差不多。旺儿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做起那乞讨门径的。他是那样才来到盘瓠崖,成了送上门的菜。我和旺儿虽然打过架,翻过脸,可我们总还是亲戚,是同坛的师兄弟。我师父的一屋人,还要靠他一双手养活。外婆做那事,是一心想为火儿报仇。火儿和他并没有深仇大恨,犯不着对他那样。外婆啊!是师父把道艺教给火儿,把饭碗交给火儿,火儿没得报答还不说,反而倒是因为火儿,送了师父一个亲人的性命,断了师父一家老小的生路。外婆是最通道理的明白人;外婆有最善最软的糍粑心。您老人家就高抬贵手,放过旺儿,放过火儿师父的一家老小吧!”

火儿声泪俱下的动情诉说,终于打动了外婆的铁石心肠,当火儿确信外婆不会离他而去时,便缓缓儿松开箍着两条腿的手。外婆一动不动地站着,像山坳上迎风而立的枯树。那眼珠子绯红的两眼不住地眨巴,忽而掉下来几滴老泪;那牙齿残缺的嘴巴不停地歙动,不知道在喃喃地说着些哪样。继而她紧闭双眼,紧咬双唇,神情凝重,抬头向天,像是在祷告,在忏悔,在进行着灵魂的拷问,生命的挣扎,过了一会,她不住地喘着粗气,如同铁匠铺里的风箱……见这般情景,火儿的汗毛一根根竖起,背皮一阵阵发麻,淋漓的冷汗顿时湿透了衣衫。

外婆将满是青筋的手向上抬了抬,火儿立刻领会到她的意思,便撑着膝盖,从跪着的地上站起。外婆顺手拿过壁上挂着的竹篓,移动起蹒跚的脚步,朝着门外走去,火儿立刻尾随其后。外婆回过头,对火儿摆了摆手。火儿心领神会地停止了脚步,站在门前,目送外婆下了吊脚楼前的石阶,而后又看着她沿浦溪而行,最后闪进了溪边的一个山冲里。

显然,外婆是去山里为旺儿采摘解药去了。火儿坐在廊檐下的板凳上,静静地等候。不一会,树保舅舅回来了,舅娘回来了,两个表弟也回来了。想必是舅舅在路上和他们打过招呼,见了火儿以后,谁也没有提起解药的事情。

“老奶呢?”舅舅问。

火儿会心地笑了笑说:“进冲去了。”

所有的人立刻心领神会,老奶是寻解药去了。屋里有个老奶是蛊婆,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甚至会遭到外人的唾骂。蛊婆家里的人,却谁也不必劝说,谁也不能识破,谁也不可指责,只能若无其事地同老奶打和牌,还必须给予老奶特有的尊重,这一屋人才能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