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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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金色莲台上的观世音(1)

观音殿落成,菩萨开光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刘金莲拿不定主意,去不去参加那天的盛典?去参加,怕的是众目睽睽之下和那人相遇,又会给那些嚼牙巴骨的增加胡说八道由头;不去参加,大头工这样的场合不挨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那些胡说八道的人又同样有话说。前回功果簿的事情,是亲家母为她解的交,眼下她又遇着难事了,想让亲家母为她出个主意。

早饭过后,刘金莲来到亲家母的屋里。亲家送孙子去天津之后,蒙童馆便停办了,这里没了伢儿们的读书声,只有清脆的木鱼声,在小院里回荡。早先,印家在堂屋安了佛龛,供着观音菩萨。蕙娇嫁到张家,毓贤天津为官,房屋空置,吉秀华便把原来女儿住的房间,腾出来做了观音堂。观音堂平日香火不断,每逢初一、十五,诵念《心经》是吉秀华必做的功课。这天是六月初一,是亲家母诵经的日子。刘金莲轻手轻脚进到观音堂,亲家母还是发现了她。

“亲家母,你来了!快到堂屋坐。”

“不好意思,打搅你诵经了。”

“没有的事。这不,今天的功课做完了。”

“有个观音堂真好。我也要照你的样,腾出间房子来做观音堂。”

“这还不容易,让钰龙、蕙娇去给你张罗就是。”

说话间,俩亲家母来到了堂屋。吉秀华快手快脚,用竹杓从茶缸里给刘金莲舀了一碗凉茶。

“亲家呢?”刘金莲喝着凉茶问。

“他呀!吃酒去了。”

“去的哪家?”

吉秀华没明说,而是翘起拇指和小指,做了个抽烟的样子,在空中晃了晃。

“怎么会去了他那里?”刘金莲诧异地问。

“茂佳说是‘借钟馗打鬼’。”

“亲家母,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吉秀华说:“这年头,浦阳镇上的通判、千总,走马灯似地换。新上任的丁通判,是和贤儿同科的贡生。”

刘金莲说:“我听说了。龙儿已经办了礼性,到三府衙门去拜望过他。”

吉秀华说:“那丁通判上任之初,念他与毓贤同科之谊,特意登门拜望,还称呼茂佳做年伯。人家给了面子,少不得要礼尚往来,屋里办了一桌菜,请他来吃杯酒,同时还请了关千总,本想让钰龙来陪客,正巧钰龙进桐山发放定金去了,一时打不了转,也不知怎的,茂佳竟然把他请了来。”

“那种狼心狗肺的人,请他来做哪样?”刘金莲不解亲家的用意。

“茂佳听说,前些时候外面编排你的那些冤枉话,都是那人在背后做的鬼。这样一桌酒席,请他来做陪客,既是给他面子,跟他打和牌,也是敲山镇虎,借助钟馗打鬼。要他得收手时且收手,再莫做伤天害理的事了。”吉秀华向亲家母解说着缘由。其实,那人做的鬼还远不止这些,前些日子那张“麻家窨子”的纸条子,十有八九也是他干的。那件事,蕙骄一直瞒着婆婆和丈夫。

“难怪哟!”刘金莲说:“亲家的敲山镇虎还真管用,和前些日子比,这一晌硬是清静了许多。是要点醒他:这屋里的亲亲戚戚,既有经商的,还有做官的,要钱有钱,要权有权,绝不是任他拿捏的豆腐渣。镇上的官老爷都不敢轻慢,何况他一个卖鸦片烟的。”

“莫把他看淡了啊!这些年,浦阳镇上的通判、千总老爷,来了一茬又茬,没得一个不倒在他的鸦片烟枪下。今天他请酒,回请茂佳只是个名,拍官老爷的马屁才是真。”吉秀华说着,话茬一转:“嗨!不说那些悖时事了。哎!那雕匠要当和尚了,你晓得吗?”

“不晓得。”刘金莲摇着头说。其实她是晓得的。

“听说正俨法师对他蛮看重,要亲自为他剃度。”吉秀华说:“呃!我正要去告诉你哩,观音会里的娘女们,后来听说那雕匠是正俨和尚请来的,和你没得关系,如今那雕匠又要出家当和尚了。她们都觉得对不住你,不该听信外面那些胡言乱语,前回的事情做得不该。她们要我转告你,请你多担待。”

“过去了的事,讲它做哪样。”刘金莲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顿时轻松了许多。

“现在没事了,理直气壮做你的大头工。”吉秀华说:“常言道‘心中有事心中怯’,你是‘心中无事硬如铁’,菩萨开光你一定要去。”

刘金莲如释重负地点着头:“是要去,我没得哪样避讳的。”

六月十九这天,吃过早饭,浦阳镇三街四十八弄的妇孺,都结伴相邀,前往浦光寺。刘金莲也带着蕙娇、乖妹、丫头石榴,还特意从蜡树湾赶来的邬月娥,一同上了路。在湘西,观音娘娘的庆典,是女人们的节日,也是女人们借口聚会的由头。平时,家家都只有男人的戏唱,仿佛只有到了这时候,女人只要说一声观音娘娘,男人便不敢轻易造次。这天,从浦阳镇到浦溪渡口,涌动着不见头尾的人流,岩板路上走着的,十有八九都是女眷,有大姑娘,有堂客们,也有老太婆。浦阳山上,浦光寺巍然屹立,新落成的观音殿格外显眼;浦阳山下,清清的浦溪水静静地流淌,拦住了上山人们的去路。繁忙的浦溪渡口,站满了等渡船的女眷。刘金莲一行人到达渡口时,伍秀玲带着儿媳林琼香也随后赶到,亲家母吉秀华则是姐姐吉秀英一屋的女眷一路来的。这时,渡船已经驶离码头。普佬过世后,接手的渡子名叫喜发。喜发拉动木绊把,渡船便沿着长长的过河缆子,晃晃悠悠地驶向对岸。码头上,等渡的女眷越来越多,她们大都是观音会的忠实信女。刘金莲笑容可掬地和她们打着招呼,她们争着和会首攀谈,仿佛有说不完的知心话。不久以前,镇上谣言四起,她们当中的好些人竟也信以为真,还做出了对不住会首的事。如今真象大白,谣言不攻自破。那样的事是不可明言的,她们的歉意只能在心照不宣中表达。

这时,两个苗家妇人行色匆匆地朝着渡船码头走来。中年苗妇拎着个小小的印花布包袱,青年苗妇用挑花背带背着一个伢儿。背上伢儿的大声啼哭,吸引了码头上众人的目光。当刘金莲朝她们望去时,正好与中年苗妇四目相对。天哪,这不是火儿的娘吗?怎么她也来了?与此同时,阿春也看到了刘金莲。阿春一愣之后,回过神,便朝儿媳使了个眼色,儿媳立刻心领神会。两个原本知根知底的妇人,在这种场合只能是形同陌路,装做谁也不认得谁。

“这位大嫂,伢儿这是做哪样?”刘金莲以陌生人的口吻问道。

“不晓得是做哪样,老是哭个不歇气。”阿春回答。

“这样哭下去,伢儿要是抽了风,那就麻烦了,去镇上找个郎中看看吧!”刘金莲关切地说。

阿春却说:“不打紧,到观音菩萨面前作个揖,伢儿自然就不哭了的。”

扯扯渡船打了回转,女眷们纷纷上船。

“太太,我们也上船吧!”石榴催促刘金莲。

刘金莲没有立刻上船,而是回身对阿春说:“你们婆媳快上呀!伢儿哭得遭孽,赶紧去到观音殿,带着伢儿给菩萨作个揖,菩萨是有求必应的。”

阿春也不客气,会心地说了声:“多谢!”便和儿媳一道上了渡船。那儿媳背上的伢儿,仍然在“哼哼唧唧”地啼哭着。

刘金莲和廖阿春,两只昔日的歧路亡羊,终于殊途同归,在这里同船过渡。这条浦溪,这个渡口,曾发生过那么多抹不去的往事。几十年,几代人的阴错阳差,无一不是从这里起根发蒂。若不是苗女在这条溪河里的那次洗浴,就不会有公子哥儿的横生罪孽,就不会有富家小姐的报复和移情,苗家手艺人留下的骨血,也就不会成为张家窨子的主人;若不是苗女把那个打胎药的纸包丢弃在这溪河之中,无辜的生命就不会来到世上,富家公子的苗裔就不会在穷乡僻壤生根立命,世上就少了一个香火通行的巫师;若不是浦溪里发生的这一切,梵净山上就少了一个为菩萨造像的雕匠;芳草第里的坤旦就少了一个依傍;听雨阁里的小寡妇就少了一个知音;世界上也就少了那个要命的“夫妻相”……浦溪的流水就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了人心,照出了大千世界的形形色色,那原本应该嘎然而止的故事,经过几代人有意无意的演绎,就如同这浦溪的流水,看不到尽头……此刻,溪流又在托载着两个当事的妇人,继续着她们生命的行程。她们装做谁也不认得谁的样子,却在大热天里挨身而坐,直至相互能体察到对方的体温。如今,男人们入土的已经入土,出家的就要出家,女人们的惺惺相惜,就显得尤为珍贵了。渡船拢了岸。刘金莲在渡船的摇晃中起身,打了个趔趄,阿春急忙顺势搀扶了一把,刘金莲站稳了,对阿春报以会心的一笑。这个细节,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唯独机敏的印蕙娇看在了眼里。

“今天是观音菩萨开光,你们晓得吗?”路途中,刘金莲轻轻儿问。

阿春不想和刘金莲显得太亲密,故意装聋作哑。她的心里却在说,怎么不晓得?雕观音菩萨的雕匠就到过我的屋里,还给我留下过银子呢!

“晓得的。”儿媳见婆婆没搭腔,觉得不礼貌,便轻声儿回话:“这不,天还没亮,我们就动身往这里赶。那雕----”

儿媳的“雕”字才出口,婆婆急了,立刻抢过话头,编了个门子说:“雕(叼)哪样!不就是那叼走了鸡婆的黄鼠狼,闹腾得大半夜不得安生吗?要不然我们早就到边了。”

儿媳妇一头的雾水,不明白婆婆为哪样要抢过话头,无中生有地生出个黄鼠狼叼鸡婆的话来?她不知缘由,不敢再多嘴了。

阿春满以为她的这个马虎眼,足以把儿媳的失言遮掩。殊不知刘金莲凭着对“雕”字的特有敏感,听出了其中的玄机。哪里是黄鼠狼“叼”鸡婆?分明是雕匠回乡时,路过铁门槛,曾经进到过他们屋里。那个当年为她付赎银的那个汉子,除了悼念亡友以外,还在那里做了些哪样呢?

妇人们来到了浦光寺的山门前。刘金莲紧随阿春的身后,栽着脑壳,拾级而上。她的心在“砰砰”地跳。她既盼望见到那个一直在牵挂着她、为她默默付出的人;她又害怕见到那个一直在困扰着她,为她制造了无数烦恼的人。突然间,前面的妇人停下脚步,在岩阶上挪出个位置。她一步迈上岩阶上,与苗妇并排而行。苗妇挨近身子,轻声儿说了句只有她能听得清的话:“你要稳住!”

说也奇怪,阿春的一句话,果然稳住了刘金莲的心神。她紧张而焦虑的情绪,顷刻变得平静而坦然。她以轻松的心态,和信女们一同进得山门、金刚殿,直奔前殿。在这里,大雄宝殿居其中,左边是地藏殿,内有巨大的转轮藏。右边是重修竣工的观音殿。坪场上,瞻仰新修佛殿的僧俗摩肩接踵。刘金莲代表浦阳镇一方土地的信众,一直在尽心竭力从事这项善举,奈何那无中生有的谣言,使得她险些儿打了退堂鼓。面对着巍然屹立的观音殿,她不由得百感交集,尘世间的许多事情,都是这样身不由己!

刘金莲和信女们一同进到重修的观音殿。佛龛上,观音菩萨的金身为黄色的布幔所盖罩。香烟缭绕的佛龛之前,摆放着一个崭新的功德箱,善男信女们正挨个儿去到那里,投进银钱,结下善缘。

刘金莲全然没注意到,此时她进入了一个人的视线。正俨法师的关门弟子,即将剃度的麻大喜,来检视开光大典的现场。他正要抽身离去时,无意中发现了人群里那久违的身影,那双难以忘怀的眼睛。不久以前,这位不忘旧情的女子,还在为他的后半生作过精心安排。为了避免尴尬和困扰,身材矮小的雕匠,迅速退到大殿不起眼的角落。他透过攒动的人头,看到了刘金莲身后的伍秀玲。刘家少奶奶他是很熟悉的,伍秀玲的身边跟着个女伢儿,麻大喜一眼就看出,这女伢儿相貌酷似他的弟妹阿彩,却又渗透出麻家人磨灭不掉的影子。二喜和阿彩留下的女儿,果真由刘金莲作主,成了她娘家的内侄媳妇。麻大喜惊讶地发现,刘金莲身边,竟然是铁门槛石老黑的遗孀。他凝神倾听她们的对话。

“这位大嫂,准备了功果吗?”

“准备了一点。”

刘金莲说:“那就请吧!先给观音菩萨表个孝心,再到菩萨跟前作个揖,菩萨保佑,伢儿就会乖得像小狗一样。”

“不了,太太,你们先请。”阿春懂得礼数,不愿意占先。

刘金莲也不勉为其难,便迳自去到功德箱前,同行的女眷们立刻紧随其后。张家、刘家、林家和印家,都是浦阳镇上有面子的人家,众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到这些女眷的身上。麻大喜也睁大了两眼,注视着那里发生的一切。只见那打头的刘金莲往功德箱里投下了两锭五两一锭的“方槽”。紧接着,吉秀华也投下同样的数目的银锭。两位亲家母,各以十两银子,拔得头筹。其后的伍秀玲、乖妹、吉秀英、林琼香,邬月娥、印蕙娇,都投下了数目不等的银两、铜钱。就连小丫头石榴,也投下了一串制钱,到底是大户人家,才如此阔绰大方。轮到廖阿春了。刘金莲出于关切,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了她的身边。廖阿春站在功德箱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一个小印花布袋里取出一锭五两的“方槽”,“咣当”一声,投进功德箱里,令人们意想不到举动,立刻在大殿里引起了轰动,继而她又取出一锭,再投进功德箱里,大殿里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就连刘金莲也匪夷所思。这时,阿蓓背上的伢儿哭声大作,她不住地摇着晃着,哭声依然不止。功德箱前的妇人对儿媳说了声:“解下来吧!莫再背着了。”在儿媳从背上解下伢儿时,阿春又一连投下了两锭“方槽”,从背上解下来的伢儿,哭声果然小了些。

“哪里来的大施主,出手那么大方?”

“是啊!这妇人怎么从来没见过?”

“哈!黑角弯里杀出个程咬金,连张家、刘家、林家、印家都被她给盖了。”

刘金莲脸上被讲得辣扎扎的,心想这婆娘怎么了?莫非是挖得一窖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