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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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盘瓠崖的龙船客(3)

火儿接过笋壳,夹进头上裹着的青丝头巾里④。龙船寮里的两条龙船,被拖到了溪边。火儿脱下麻耳草鞋,系在腰间,赤着脚向龙船走去。河滩上,廖姓族人两个房族的两面蜈蚣旗,在晨风中猎猎飘拂。精壮的后生们,每人的头巾里,都夹有一片笋壳,他们肩扛长长的挠子,朝着各自房族的龙船走去。主祭廖老根扯起喉咙,在众人的同声帮和下,唱起了古老的[接龙歌]:

五月十五开神门,椎牛说古接祖神。盘瓠大王是我祖,从古祭祀到如今。又是一年大端午,盘瓠龙舟接祖灵。花船下水浦溪上,双龙并进江中行。接龙先到接龙寨,浦阳敬神最虔诚。一路行程下沅水,两岸都是好子孙。白龙崖前升天处,端阳佳节龙显身。四十八把花挠手,接回祖灵报深恩。

[接龙歌]落音,便是登船的时刻,表弟试探着问火儿:“火儿哥,你来‘扬脑’,行吗?”

人们立刻附和:“对呀!火儿给我们‘扬脑’呀!”

“不啦!实在对不住,给我一把挠子就行了。”火儿无力地摇着头说。

往常火儿来划龙船,总是在“扬脑”的位子上,指挥着龙船的行进。他的容光,他的潇洒,曾令两岸几多的看客倾倒。今天,带有孝服的火儿面容憔悴,疲惫不堪,全然失去了昔日的风貌,人们也就不好勉强了。

两条龙舟上,每条设有一个扬脑,一个掌艄,一个打鼓,一个敲锣,再就是二十四把挠子。在三声铁铳响过之后,浦溪上的两条龙舟,随着岸上人的欢呼声,伴着铿锵的锣鼓声,开始了并驾齐驱的游弋。龙船顺流而下,去完成接龙的使命。两位扬脑,站在各自的船头,从容地挥动着臂膀。打鼓的,敲锣的,划挠子的,都依照他发出的信号,保持着整齐划一的节奏。船舱里的火儿单腿下跪,手把挠子,和其他挠手一道有力地划动。两条并排的支船如同离弦的箭矢,紧贴着碧波荡漾的水面而行。两岸的青山在向后移动着,巍峨的盘瓠崖,也渐渐退稳到遥远的天边。两条并进的龙船上,‘扬脑’挥动的手臂,不约而地渐渐儿变得舒缓,锣鼓随之也轻敲慢打。荡荡悠悠的挠子,在溪水里激起的层层波浪,如同一疋碧绿的彩缎,抛撒在天地之间。两条龙船上的“扬脑”在“挠手”们的帮和下,唱起了追思先祖的[根源歌]:

水有源来树有根,祖神出世有根因。盘瓠大王是龙种,王母娘娘骨肉亲。凡人怀胎在腹内,王母怀胎在耳中。耳内孕育三千载,生下精灵裹茧层。千年老茧难破壳,无奈放在瓠中存。王母取来金盘子,金盘盖在瓠瓜身。娘娘声声叫盘瓠,龙犬破茧降凡尘……

[ 根源歌]里,犬图腾与龙图腾的完美结合,成为苗家的祖神龙犬。接下来,歌声又诉说了龙犬与辛女结为夫妻,生下六男六女,繁衍子孙的故事。火儿不由自主地参与着[根源歌]的帮和。对先祖的追根溯源,引发了他对父亲的追思怀念。火儿情不自禁地落泪了。龙船此行是去沅水里迎回龙犬的灵魂,他父亲的灵魂却失落在遥远的桅子岭上……

晌午时分,盘瓠崖的龙船到达浦阳镇,浦溪岸边观者如云。镇上的客商们都来讨这个一年一次的好彩头。临近浦阳时,龙船上唱起了[祝福歌],句句都是盘瓠大王对镇上商户生意兴隆,财源茂盛的祝福。商户们认为,这种祝福会为他们带来好运,他们在通过这种途径,冲破汉苗不搭界的束缚,增加与苗人的往来与亲和。溪边,“噼呖叭啦”的千子鞭,震耳欲聋的大炮,烘托出大端午的喜庆气氛。龙船上的苗家汉子们,感到从未有过的风光。他们高高地昂着头,手里的挠子,也划得更起劲了。这时,惟独火儿栽着脑壳,跟腔哼唱着[祝福歌],不但不往岸边看,甚至用背对着岸边。他生怕见到熟人,尤其是张家窨子的人。两条龙船不前不后并着排拢了岸边。龙船上汉子们争先恐后地上了岸。火儿也无奈地起了身,跟随着众人下了船。他栽着脑壳,任笋壳叶遮住他的脸,不敢想象接下来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上岸的龙船客,被一个个热情的浦阳商户接走。他们之间,大多是相识的熟人。火儿在镇上的熟人非常多,他虽然栽着脑壳,仍然被许多人认了出来。立刻有好几个人叫着“火儿”,向他发出邀请。就在他抬头回应的一刹那,正好和四处张望的张钰龙四目相对。

“火儿哥!”龙儿叫喊着跑了过来:“我猜想你会来,果不其然,你来了。”

“来了……”火儿躲避不及,木讷地应着声。

“走!到我屋吃晌午。”龙儿说着,一把拉住了火儿的手。

火儿最担心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龙儿不由分说抓着他的手上了路。火儿懊丧极了。他感觉到自己简直是一个在逃的罪犯,被衙门的皂隶逮了个正着。他几番想挣脱龙儿的手,却又使不出劲。他想向龙儿表示,拒绝接受他的邀请,却始终也没有说出口。这些日子,张家和石家都发生了重大变故,这其中的内情,外人并不知晓。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轻易造次。浦阳镇上入木三分的眼睛,海阔天空的嘴巴,制造过几多惊世骇俗的新闻。他只要有丝毫的显露,就很可能授人以柄,无中生有的爆料,就会在街弄子传播开来。他纵然浑身是嘴,也是说不清的。此刻,火儿虽是极不情愿,却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张钰龙父丧妹亡之初,对火儿是心存怨恨的。他认为,如果没有火儿,这一切不幸就不会发生。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心情渐渐平静。虎匠的异乡遇难,更使得他的态度大转弯。他理性地意识到,在这场变故中,火儿是无辜的。要火儿来承担责任,是不公平的。多情妹妹的任性,才是这场惨剧的根源。妹妹不但害了自己,害了父亲,还给火儿一家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若不是为了躲避妹妹的纠缠,早已金盆洗手的虎匠,是不会带着儿子远走他乡,重操旧业,最后惨死于虎口的。是张家对不住石家,而不是石家对不住张家,没有必要再忌恨这位从小相知的伙伴。刚才,他从见到火儿的第一眼起,就体察到火儿的惶惑与惊恐。两家人发生的变故,使亲密无间的兄弟变得疏离。他必须把火儿请进张家窨子,摒弃前嫌,重修旧好。

此刻,张家窨子里,刘金莲正在后堂会见从镇江打转的张秀山。两个月前,张钰龙从汉口返程的麻阳船上,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顺庆”在镇江的庄号,已经人去楼空。他的三娘娄听雨,在把那四船桐油卖给洋人以后,便卷起货款带着儿女离开镇江,不知了去向。这正是张钰龙担心的事情,且全在刘金莲的预料之中。张钰龙感到丧气懊恼,刘金莲却是暗自欣喜。张钰龙提出,让大管事张秀山去一趟镇江,刘金莲欣然同意。

“镇江的庄号,确实是关张了。”张秀山向刘金莲禀报。

“打探到了吗?她带着儿女去了哪里?”刘金莲问。

“听说是去了上海。”张秀山回答。他说:“也不晓得三太太是怎样想的,这么大的家业,未必就只值那么几船桐油?!”

刘金莲不无感叹地说:“她虽说是窑姐所生养,但毕竟是船王的千金小姐。她明明是张复礼的三姨太,可又从不把自己当成第三房。她不愿和浦阳镇上的张家窨子有任何瓜葛,心目中只有镇江码头的顺庆庄号。这样以来,她和张家窨子算是彻底撇清了。苦命的女人,到头来还那样要强。既然如此,那就只好由她去了!”

刘金莲最牵挂的是龙儿。蒙在鼓里的儿子,不晓得自己与张家并无血缘,更不晓得镇江庄号里的双胞胎,还有铁门槛的小巫师,都是他潜在的威胁。他们或出自庶母,或生于孽缘,但毕竟都是张家的血脉。儿子虽与张家并无瓜葛,却阴错阳差地成了这窨子屋的主人。三房的心性她早已摸透,那妇人和子女携款消失,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当儿子心存疑虑时,是她坚持要儿子把桐油发过去,冠冕堂皇地加快了那女子与张家的切割。那个小巫师也在一连串变故发生以后,与张家断了往来。她长久以来的愿望,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实现。只要儿子不再去打惹,料想也不会再生出名堂来的。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时,她忽然听到前厅有伙计在大声叫唤:“龙船客来了!”

“娘!我把龙船客给您接来了。”接着,钰龙的声音又从前厅传来。

刘金莲猛地一怔,她立刻意识到,儿子接来的龙船客会是谁。不懂事的伢儿,那是个张家窨子巴不得柴开斧头脱的人,你怎么还捉起虱子往身上咬哟!

“火儿哥,你来了,快请坐。”蕙娇和火儿打着招呼,而后大声吩咐:“快!准备晌午饭!”

蕙娇的话语传来,证实了刘金莲的预料,这位不速之客,果真就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那个人。没奈何,她只得拖着不情愿的脚步,也来到前厅,一眼得见那火儿栽着脑壳,战战兢兢地站立在堂前。当刘金莲还回过神来时,火儿突然抬起了头,泪流满面地望着刘金莲,“卟嗵”一声,双膝跪地,不住地磕着头,泣不成声地说:“同年娘,火儿有罪,火儿有罪呀!”

刘金莲发懵了,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蕙娇连忙上前搀扶跪在地上的火儿。火儿不依,没有得到刘金莲的宽恕,他是不会起身的。火儿不住地磕着响头,仿佛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求得来刘金莲的慈悲与恻隐。谁也没有说话。那“咚咚”的磕头声,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击在刘金莲的心上。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城府深沉,心计过人的妇人心软了。这可怜巴巴的伢儿,构得成对张家窨子的威胁吗?戒心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连忙弯下身子,搀扶起火儿。

“火儿,快起来,不要这样……”

火儿起了身,脑壳仍然是栽着的。他愧悔交加地说:“同年娘,都是火儿闯的祸,使得同年爷和凤小姐……”

“快莫这样讲,你爹爹也不是一样吗?”刘金莲哽噎着叹了一口气,说道:“说来说去,这都是命中注定,你爹爹和他们同是那一阶的人。”

“我娘她常常念着您。”

“我也一样念着她。你娘她还好吧!她是个好人,你要劝她想开些。”

这时候,火儿才缓缓地抬起了头。刘金莲望着火儿那酷似那冤家的面容,禁不住伤情与悲戚。她再次长叹一声,老天爷作出的安排,竟然是如此的残忍!

“火儿哥,后堂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去吃点儿吧!等会儿划龙船是要费力气的。”一旁的蕙娇轻轻儿说。

火儿没有应声,只是摇了摇头。张家人的宽容与大度,令他羞惭与不安。龙船客到商户吃饭,是限了时间的。龙儿见火儿站着不动,便将他推搡到了后堂。面对着满桌子的饭菜,火儿始终没动筷子。没多久,浦溪边传来了头班铁铳声响。铁铳声响过三班,龙船便要启动。火儿起身,向张家人告别。

刘金莲说:“火儿,真对不住。接你来吃饭,可你连筷子都没摸。”

“同年娘,火儿今天来到府上,得到了您的原谅,胜过吃了龙肝凤胆。”火儿说着,对刘金莲深深一鞠躬。

①旧时湘西,危害最严重的传染病是麻疹(俗称油麻)和天花(俗称出痘)。人们用干龙船送走苎麻和豆子,便象征送走了这两种疾病。

②果雄:湘西苗族人的自称。

③果抓:湘西苗族人对汉族的称谓。

④盘瓠是苗族人的狗图腾崇拜,苗人称盘瓠为神犬,划盘瓠龙舟时,都要在青丝头巾下夹一片笋壳,象征神犬的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