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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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孤男寡女(3)

阿彩接着说:“一个本来就与麻家有扯不清麻纱的妇人,竟然还敢收养一个麻家的伢儿,实在是不易啊!事情若是传开去,且不说张家窨子会闹个地复天翻,浦阳镇上口水也会把她淹死。再有,当时的麻家寨正瘟病流行。若是伢儿带去了瘟病,不但张家窨子要遭殃,整个浦阳镇都脱不得符。她搭进去名声且不说,连性命也会搭了进去。所幸苍天有眼,菩萨保佑,伢儿虽然来自麻家寨,却并未沾染上瘟病。浦阳镇躲过了一难,她也逃过了一劫……”

听了阿彩的诉说,心如止水的麻大喜,也不由得泛起了情感的涟漪。他充满自责地说:“麻家人亏欠她的,实在是太多了。”

“谁说不是。”阿彩叹了一口气,继续说:“这次我千里回乡寻女,见到了乖妹。我为了不给她带来麻烦,没有和乖妹相认。她对我格外地体谅,让乖妹认了我做干娘,就连乖妹的亲事,也征求我的意见。她把乖妹许配给了她娘屋的侄儿,说这是亲上加亲。”

麻大喜静下心来,听着弟媳的诉说。他虽身许佛门,却毕竟还是有血有肉的男人。一部《坛经》伴随了他三十年,他不知诵念过多少遍。那字字珠玑的经文,再一次在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显现。他明白,尘世间美好的感情,常常会变成人生的沼泽,一旦陷入其中,就将难以自拔。他求得解脱的唯一途径,就只有“忏悔”了。

阿彩料定她的言语已经打动了麻大喜。她信心十足,一鼓作气,再次点击麻大喜的穴堂,促使他打消出家当和尚的念头。她说:“大喜哥,世上的任何人,你都可以忘记,都可以辜负,唯独她,你忘记不得,辜负不得啊!阿彩既然依了她,你也就依了她吧!”

阿彩的话,险些儿乱了麻大喜的方寸。面对着那妇人如此用心良苦的安排,他着实难以招架了。苦苦修炼的道行,眼看就要化为乌有。诱惑难以抵御,尘缘难以了断。他却隐住了阵脚,守住了堤防。他闭目凝神,咀嚼着《坛经》中的每一个字句,喃喃地诵念着:“忏其前愆,悔其后过……”

“大喜哥,你讲的哪样?阿彩听不明白。”阿彩眨巴着眼睛问。

“我念的是《坛经》。”

“《坛经》?!”

“一个以卖柴、舂碓为生的苦力叫做慧能。他苦心修炼,大彻大悟,终成正果,《坛经》就是他留下的经书。”麻大喜说着,又以最浅显的话语,向弟媳阐释最深奥的禅理:“《坛经》说,人生在世,总会做错许多事情。做错了事情,必须要悔过。要怎样才是悔过呢?今后不再错,就是最好的悔过。”

阿彩是个灵泛的妇人,她立刻听出了麻大喜的弦外之音。麻大喜的这番话,是在借着讲经做由头,再一次对阿彩的要求作婉言的谢绝。连梆硬的石头都能吸水,这坨泥巴,怎么就滴水不进呢?她体察到希望的渺茫,却又不愿意就这样放弃。她双膝一软,喊了一声“大喜哥”,便跌跪在了地上。

麻大喜慌神了。他伸出双手,意欲上前扶起阿彩,又马上缩了回来。他想到,这双正在为观音菩萨雕琢金容的手,怎么能去触摸妇人呢?何况这是一个对自己心存着欲念的妇人。没奈何,他只得连声说:“快起来!快起来!”

阿彩含着泪说:“辛女溪的女人,是从来不给任何人下跪的。我的身上虽然流着辛女娘娘的血,可毕竟还是麻家的媳妇。为了麻家的起死回生,我给一个麻家男人跪下了,你若不打消当和尚的念头,阿彩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

“使不得,那是万万使不得的……”麻大喜喃喃地说。

“怎么就使不得?!”阿彩反问道。接着,她摆出了自己的理由:“我和你,一个妇人,一个男人;一个姓田,一个姓麻。姓田的妇人在为麻家着想;姓麻的男人倒要舍弃麻家,你怎么做得出来啊!”

弟媳也说到“舍弃”,麻大喜立刻想就“舍弃”二字,向弟媳作一番论道。奈何那是一时半会说不清的道理。他足足花了三十年时间,才悟出了其中的真谛。对于眼前跪在地上的弟媳,纵说也是徒劳。他想不出让弟媳从地上起身的办法,只得再一次对着她连连作揖,若若哀求:“阿彩,你就起来吧!哥哥已经对菩萨立下过誓愿。立下的誓愿,是不能反悔的。”

阿彩依然不肯放弃,她泣不成声地说:“大喜哥,求求你,听金莲姐的话,我们‘转亲’吧!我们成为夫妻,为麻家上坟挂白,生儿育女,延续香烟,支撑门户。你当你的雕匠,我做我的活路。我们的日子会过得红火的。”

面对着阿彩的诉求,麻大喜始终稳住心神,不为所动。他充满愧疚地说:“阿彩,你莫哭了,快起来。哥出家当和尚,已经是铁定的了。不能和你‘转亲’,请你原谅。”

阿彩彻底失望了。麻大喜的这种拒绝,对她是一种难堪,一种羞辱。她意识到,即使这样跪到天亮也是无济于事的。她果断地停止了哭泣,用手撑着膝盖起了身,走到洞开着的窗户前面,仰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光,凄楚地自言自语:“金莲姐,大恩人,对不住了,不是阿彩忘情寡义,是阿彩命带孤星。阿彩并不是不知廉耻的妇人,为了终身托付的麻家,为了实现你的心愿,天下最下贱的事情阿彩都厚着脸皮做了,怎奈是小草攀不上篱笆,稀泥糊不上墙壁,枉费了你的苦心。麻家这只庞桶,就只有让它散箍;麻家这堆烟火,就只有让它绝灭了……”

阿彩的话语,是对远方刘金莲的倾诉,更是对身边麻大喜的怨艾。她满腹的委屈终得一吐为快,当她回转身子,动身离去时,发现麻大喜已跪在了地上。

阿彩惊呼:“大喜哥,使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不能对自己的弟媳下跪!这样做,阿彩是要被折罚的。”

阿彩说罢,便伸出双手,上前搀扶麻大喜,麻大喜又是摇头,又是摆手。阿彩立刻意识到,这位雕匠现时正在雕观音菩萨,妇人的手是不能去触摸他的。

麻大喜说:“大喜一世人生只给两个妇人下过跪。一个是老娘,另一个就是弟媳你了。给老娘下跪,尽人子孝道,理所当然。大喜今夜的这一跪,一是拜谢你──辛女娘娘的嫡亲。我要还你一跪;二是拜谢她──大喜终生愧对的妇人。请你代她受大喜一拜,二天你见到她时,请替大喜转告,大喜欠她的情今生无法偿还,只有等来生变牛变马,再去偿还了。”

麻大喜说罢,在地上一连磕了三个响头。他以这种不寻常方式,求得了亲人的谅解。麻家孤男寡女的相逢,就这样成为了诀别。从此后,他们将按照各自的人生轨迹,或是舍弃,或是追求,心安理得地过着短暂而又漫长的每一天。

第二天绝早,麻大喜没有惊动弟媳,悄然离开了麻家寨。临行时,他把身上所有的银钱,一文不留,全都放在了卧房的桌子上。

第三天傍晚,阿彩趁着天麻麻黑,闪身进到了张家窨子。

卧房里,刘金莲点亮了桐油灯。阿彩第一眼看到的,是刘金莲额头的抬头纹和眼角的鱼尾纹。短短的时间,在这张美丽的脸上,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仿佛在宣示着一个女人的衰老,与她还只有四十多岁的年纪显得极不相称。

“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也没能来看望你……”阿彩的话语中充满着歉疚。

“讲这些做哪样。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刘金莲无奈地哀叹着。

“你要想开些……”阿彩只能这样相劝。

“想不开又能怎么样?我嘛!反正是守寡,如今倒是名正言顺了。只是他们父女不该走,尤其是不该这样走。”刘金莲神情戚然地说。三天前,她在蜡树湾住了一个多月后,料想风言风语已经平息,便又回到了浦阳镇。那个现时正在浦光寺里雕观音菩萨的人,给她带来了不尽的烦恼,而她却为着那人的事情在操心。也不知那“转亲”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当初捏的那个白,若是穿了帮,那就不得了。她曾经嘱咐过阿彩,不是万不得已,不要在浦阳镇上露面,更不要来这里找她。今夜阿彩的突然造访,定是有重要状况出现。她急着问阿彩:“你来做哪样?”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怎么?你要走?!”

“要走,明天清早的船。金莲姐,我已经尽了力。麻家散了箍的庞桶,再也箍不拢来了。”

“怎么回事?你讲明白!”

“他要去当和尚。”

“怎么?他要当和尚?!”刘金莲愣住了。

阿彩说:“是的。八年前,他就在梵净山上就皈依了佛门,六月十九浦光寺观音殿菩萨开光那天,正俨法师要亲自为他剃度,他就正式出家了。”

“都是我害了他……”刘金莲喃喃地说。她的眼眶里,顿时充满着泪水。

“金莲姐,对不起,你托付的事我没能办到。”阿彩的话语中充满着歉疚。

“阿彩,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有你这份心,姐就感激不尽了。其实,世上所有的事情,是老天爷早就排就了的,我只不过是一个操空心的人。”刘金莲神情戚然地说。

阿彩几番起意,要把清明节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刘金莲,以此来说明她的诚心,可又终究没有说出口。她毕竟是个要面子的人,那种贸然的举动,对于任何一个妇人,不管你的动机如何,都是不光彩的。其中的一些细节,她又觉得有向刘金莲说明的必要。

“为了打消他做和尚的念头,我不得已把你搬了出来。”

“搬出我来做哪样?我不是交待过你吗?千万不要对他提起我。”

“我是想,他那么不听劝,把你搬出来,或许有点用。我告诉他,是你担着风险,为麻家盘养了乖妹。”

“讲这个做哪样?一点小事。”

“我还告诉他,我是听了你的话,才回到麻家寨的。我和他‘转亲’,是你的主意,你的心愿。”

“连这话你也说了?!”

“说了。”

“他的脾性我晓得,既然铁了心要做和尚,是九头水牛也拉不回来的。”刘金莲话语中饱含着凄苍。接着她又问:“你说出那些话,他是怎么回复的?”

阿彩说:“他说他在菩萨面前起过誓,不能反悔。最后,他还给我下了跪。”

“怎么?他还下了跪?!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给妇人下跪呢?”刘金莲对于麻大喜的举动,感到惊讶和不安。

阿彩说“是呀!可他说,麻家人亏欠你的太多,让我代替你受他一跪。他还让我转告你,麻家欠你的情,他欠你的债,今生今世,无法偿还,只有等到来生,他变牛变马,再来偿还了。”

“哪里是他亏欠我,分明是我亏欠他啊!”刘金莲说着,一把抱住阿彩,泪水喷涌而出。在她的一生中,为了这个男人,不知流过多少泪,而最为伤情的,莫过于今夜了。阿彩也在陪着她流泪。她的哭,既是对刘金莲的同情,也是对麻家,对自己的伤感。她们悲痛的心情,已经达到了极致,本该放声大哭,却谁也没有哭出声来。她们深藏不露的隐秘,必须要有对隔墙的耳朵的避忌。可怜的妇人,连啼哭也不能随心所欲。在这片属于她们的小天地里,她们只能用泪水进行着无声的倾诉……卧房里,听不到任何声响,可怕的寂静阴森而恐怖,令人毛骨悚然。也不知过了多久,刘金莲缓缓儿松开了抱着阿彩的手。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刚才说,是明天几时的船来着?!”

“清早。”阿彩回答。她一直惦记着,还有一件事情放不下,便对刘金莲说:“我们去看看乖妹吧!也不晓得这时候她睡了没有。”

刘金莲说:“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事。你这一走,也不晓得何年何月再回来。临走前,你们娘俩应该见一面。她的生庚八字已经给了舅家那边,接亲的日子,就定在九月间,轿子门上的客,嫁奁绣不赢,这时候她正在忙着哩!”

阿彩见女心切,催促着刘金莲:“那我们赶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