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18820100000111

第111章 福兮,祸兮(4)

龙永久虽然喝到了九分九厘,心里却还明白的。两只充满血丝的醉眼,直盯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两个仇家的至亲。龙永久给两家人发帖子,不过是想气他们一下,没想到他们居然来了。他真想将这两个毛头伢儿当众奚落一番,可要命的包谷烧使他的舌头在打卷,说不出想说的话来。

“你是……哪个……”龙永久用打颤的手,指着张钰龙。

“我是张恒泰的孙,张复礼的儿。”张钰龙回答。而后他又添了一句:“我是刘金山的外甥张钰龙。”

“刘金山……刘……金山……”龙永久舌头着打卷。他心里明白,刘金山就是他的仇家。这个仇家的外甥,却又是他好朋友张复礼的儿子。醉汉在情急之下,是什么都说不出的。龙永久的手又指向了林世宇:“你是……你是……”

“龙伯,你怎么连我都认不得了?我是林昌镜的孙,林顺忠的儿。”林世宇说着,也像张钰龙一样补充了一句:“我是刘士达的郎舅林世宇。”

满桌席的人见这两个年轻人──刘家的至亲,突然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一个端出刘金山,一个亮出刘士达,似乎是有意在这寿诞之上找茬。而他们所面对的人,又是一个酒醉熏熏的龙永久,真说不定会闹出个哪样事情来。龙永久的两只醉眼,仍然在发直。张钰龙和林世宇各自把满满一茶杯包谷烧,高高举到了龙永久的跟前。龙永久再喝这两茶杯包谷烧,是一定会烂醉如泥的。只见长疤子一个箭步上去,挡在了龙永久的面前,说:“大哥,你不能再喝了!”

这时,龙永久不晓得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掌把长疤子推到了一边,而后大声喊叫起来:“拿……茶杯……给我……筛酒……”

“大哥,你不能再喝了!”长疤子依然重复着那句现话。

龙永久对长疤子的劝阻极不满意。他酒兴一时上来,顾不得酒宴上坐着赵通判,坐着方千总,坐着镇上一个个面子上的人,拿起桌子上的一个酒杯,就朝着长疤子脸上砸去。长疤子一闪,酒杯砸在地上,打得个粉碎。满堂的宾客,都为龙永久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感到震惊。面对着仇家至亲的挑战,他是绝对不会服输的。哪怕是醉死他也要喝到底。

“拿茶杯……给我……筛酒……”龙永久对长疤子重复着自己的命令。

长疤子无奈,只得取来两个茶杯,挨个儿满满地斟上包谷烧。

龙永久又说话了:“别人的酒……我不……喝了……你两个……我奉陪……到底……”

“多谢龙伯这样看得起小侄,我先干为敬。”张钰龙一仰脖子,把一茶杯包谷烧喝得个底朝天。

“好!”龙永久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龙伯的这个千秋寿诞,小侄就用这杯酒表示心意。喝了这杯酒,龙家窨子定然会更加闹热。来,我先干为敬。”林世宇话中有话,可没人能听得明白。

龙永久本来就已经烂醉,为了显他的英雄,不在这两个仇家的至亲面前服输,他还一直硬撑着。当他喝下第二茶杯包谷烧时,便已经完全失去了自制。他两腿一软,顺势一梭,一个猪娘坐泥,便瘫在了桌子下面。

“寿星老儿梭台子了!”不知是哪个这么嚷了一声,寿筵立刻一片哗然。

与此同时,舍命敬酒的林世宇,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棉花条似地摇晃起来,双脚在原地不住地扭走起来。张钰龙的酒量比他要大些,虽有醉意,却也还能够自制。见情况不妙,他一步上前,便将眼看就要倒地的林世宇稳住。

“快来看,林家大少爷也走麻花步了!”

接下来又是一声嚷,宾客们随即把眼睛转向林世宇。只见那张钰龙搀扶着他,步履蹒跚地离开了龙家窨子。

这时,吴菊花、杨雪梅来到酒席筵前收拾残局,并连声向宾客表示歉意。长疤子也着人叫来了筱碧玉。人们七手八脚,从桌子下抬出了龙永久,转而又把他抬到了筱碧玉的房间里。

龙家窨子生日酒出现的一幕,全都看在了浦阳人的眼里。人们把这一切视为龙、刘两家争斗的继续。这一个回合,龙永久虽然被两个年轻人枪挑马下,败下阵来,而从总的来说,这二人不过是为刘家稍稍出了一口气而已,这场争斗的赢家,仍然是龙家窨子。

这晚,夜戏只唱了几个单折。其中有康喜春的旦角戏《金盆捞月》。看戏的人,比白天少了许多。议论成癖的浦阳人或许以为,摆一摆白天发生在龙家窨子的龙门阵,味道肯定比看戏还要足些。

第二天,虽然龙永久还酒醉在床上,生日酒还要继续吃,生日戏还要继续唱。吃早饭时,康喜春没有到。向枚前以为他去了杜凤麟屋里,没有多问。早饭后,开始扮戏了,康喜发仍然迟迟未到。平时,康喜春唱戏是从来不沓场的,今天他是怎么了?向枚前随即去到杜凤麟的家中问讯,回答是康喜春没有去那里。虽然缺了康喜春,双喜班的戏还是照开了锣。这天上午的戏码早已定好,是康喜春的《金精戏仪》做压台戏。待到唱这出戏时,看客们见不是康喜春,而是一个二路旦角上了场,便即刻起了吼:“下去!我们要康喜春唱,不要你!”

紧跟着,一只烂草鞋打到了台上。长疤子立刻到后台质问班主向枚前:“康喜春呢?怎么不是他唱?”

“人不见了,我们也在到处找他。”向枚前回答。

长疤子听说康喜春不见了,神经立刻紧张起来。他在前厅戏场四下环视,不见三姨太的身影。三姨太是最爱戏的,怎么不来看戏呢?莫非她还是在房里招扶龙大哥?!长疤子三步并做两步,迳往三姨太房间。房门是关上的。他走上前去,轻轻推了推,房门原来只是虚掩着。房里牙床的蚊帐放了下来,床前摆着一男一女两双鞋子。牙床上,不时传来龙永久的鼾声。莫非是到了日上三竿,三姨太还陪在龙大哥的身边没起床?!

“三姨太,大哥酒醉好些了吗?”长疤子试探着轻轻喊了一声。

床上没有应声。再喊一声,那床上依然没有回应,只有龙永久的鼾声。长疤子心想,都这时候了,她是不该睡得这么死的。不祥的预兆,涌上他的心头。他走上前去,麻起胆子撩开了牙床上充满酒气的蚊帐。长疤子惊呆了。那床上就只睡起龙永久一个人,根本就没得三姨太的人影。见这般情形,长疤子立刻联系到康喜春的失踪。十有八九,这个贱婆娘,是跟着那臭戏子“打瓜金”了。

与此同时,一个特大的新闻,已经在浦阳镇上传开:龙永久的那东西,已经五年时间起不来了。她的三姨太不甘心守活寡,昨天夜里,和双喜班的戏子康喜春,一起“打瓜金”了。这个新闻随着看生日戏的人们,也传到了龙家窨子。有一些逗把的看客,还故意起着哄,要看康喜春的戏。几个长疤子手下的癞子,把街上的传言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长疤子再次来到筱碧玉的房中,将龙永久推醒:“大哥,不好,出事了!”

“哪样了不起的事情,这么紧火?!”龙永久起身,揉着惺忪的眼睛说。

长疤子觉得这是丢人现眼的事情,大声说话,会剌激龙永久,只是对着他的耳朵,叽叽咕咕地说了好一阵。听了这从天而降的坏消息,龙永久顿时目瞪口呆。他从昏昏沉沉的醉酒之中,被彻底惊醒。他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此刻,龙永久的心里像猫儿抓,脑壳里如同一锅稀粥在翻腾。他只顾去别人的屋里放火,却忘记了自己的后院也有起火的隐患。他简直不敢想象,怎样去面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怎样去面对那浦阳镇上飞溅的口水、轻蔑的眼神……他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便索性闭上了眼睛,好一阵才稳住了心神。这时,床前站着的长疤子,一直在静候着龙永久的表态。过了好一阵,龙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下午的戏不要唱了,打发戏子马上走人!”

①毛蜡烛:湘西一种用于止血的药用植物,形同一支毛绒绒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