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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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福兮,祸兮(2)

张王氏不同意:“去的好?!去做哪样?这帖子上写的是你公爹张复礼的名字。他在镇江,未必还会赶回来吃他的生日酒?!”

印蕙娇看了张王氏一眼,低下了头。她说:“婆讲得有道理,公爹是不能从镇江赶回来吃的生日酒。可是公爹有儿子,就在浦阳镇上呀!龙儿已经是大人了,是张家的男子汉,支撑门户的事情,他应该学着去做。龙家的这张帖子,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明摆着是在故意气恼刘家窨子,连带着也是气恼我们张家窨子,还有我姨娘那里──林家窨子。若是高挂免战牌,龙家会更得意,甚至会笑话我们,说我们张家和刘家一起,都被他龙家打败了。老话说,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世上的许多事,光凭赌气是不行的。若是依得蕙儿,就让龙儿去吃这个生日酒,也算是去见见世面,也没得哪样不可以的。”

印蕙娇滔滔不绝地说完这番话,一屋人都愣在了那里。蕙儿嫁到张家快一年了,她是第一次对屋里的事发表意见。见众人不做声,她似乎有点儿紧张了:“婆!娘!蕙儿年轻,不懂事,若是哪里讲错了,就当我没讲就是。”

最先说话是刘金莲,她问:“依你看,林家窨子你姨爹接了帖子,会去吃这个生日酒吗?”

印蕙娇说:“林家窨子的事情,都是亲公作主。亲公是个做事想得远,想得开的人。依我猜想,林家是会着人去吃这个生日酒的。”

“他会着哪个去?”刘金莲问。

印蕙娇想了想,说:“他会着我老表世宇去。”

“你敢断定?”

“断定不敢,十有八九就是了。”

刘金莲在听过儿媳的一番话过后,觉得说得在理,想得周到。生日酒必须要去吃。这时,张王氏说话了,满口都对孙媳的称赞:“蕙儿的话说得在理。真看不出,蕙儿年纪轻轻,想事想得那么周到,真不愧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伢儿。虽说龙家诡计多端,我们不去惹他,料他也不会对我们怎么样。就依蕙儿的,给他龙永久一个面子,着龙儿去吃生日酒。金莲,你看呢?”

“娘说的是。常言说,好汉怕棍子,好人怕癞子。龙永久就是大棍子、大癞子,没有必要去得罪他,惹恼他。他既然来了帖子,我们着龙儿去就是。”刘金莲转而对儿子说:“龙儿,按照婆的意思,你就去吃那生日酒吧!去了那里,你要见子打子。既要给龙家留面子,也不能让张家失面子。”

张王氏立刻接腔:“对!就按照你娘说的,去吃生日酒。”

张钰龙说:“婆!娘!你们就放心吧!爹爹不在家,龙家的生日酒,当然应该由龙儿去吃。老话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龙家虽是我们的仇人,见了面也大可不必眼红,只能放在心里,表面上不能现形。龙永久这次发癫,不该做生日酒的时候,偏要大摆筵席,分明是做给我们看的。他是故意在气我们,沤我们。他的场伙一定搞得大,来的人一定多。到了那里,哪样当讲,哪样不当讲;哪样当做,哪样不当做,龙儿都心里有数。龙儿是不会给张家丢面子的。”

四月十二转眼就到了。清早,龙永久和筱碧玉便起了床。筱碧玉梳洗过后,便去衣柜里翻找衣服。两年前,丈夫四十岁生日,全家给丈夫拜寿。她和大房、二房一道,陪着丈夫坐在神龛前领拜。今天他又过生日,这个程序少不了。既然是要领拜,就得穿件像样的衣服。她挑来挑去,也不晓得穿哪件好。

“今天拜生日,你就不要去领拜了。”龙永久突然冒出这句话,说完就迳自出了房门。

龙永久的决定,筱碧玉并不感到意外。前些日子,四个儿子被他知会得团团转,不是让他们去运货,就是让他们去讨账。他不希望窨子屋里见到儿子。今天做寿,四个儿子都召了回来。他怎能和筱碧玉坐在一起,接受儿子的礼拜呢?因为他们当中的某一个,就是让他戴绿帽子的孽种。她从衣柜里找出一件浅灰色的软缎小袄,一条靛青色的敞口裤子。这便是那参加寿筵的衣着。连绣花鞋也换成了海蓝色的千层底。这种喜庆场合,本该浓妆艳抹,而她却不施粉黛,通体上下,找不到一点喜庆的颜色。筱碧玉照着菱花镜,白晰的脸庞上渗出了一丝苦笑。

先天下午,康喜春早早来到浦阳镇。他前往后街的一条弄子里,看望卧病在床的师父杜凤麟。杜凤麟无儿无女。三年前病倒,便再也没跟班唱戏。平日无多积蓄的杜凤麟,生活日渐艰难,都是康喜春给予接济。杜凤麟是有名的戏篓子,教戏得法,徒弟众多。他最得意的弟子,便是有情有义的康喜春。晚上,康喜春就歇在师父屋里。第二天早饭过后,他来到了龙家窨子。

康喜春进到龙家窨子时,前厅正聚集着一家男女老少,行拜寿之礼。膏栈老板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个老学究,把个拜寿的礼仪,搞得个分外复杂,仿佛比皇帝登基还要隆重。龙永久就是喜欢这一套。窨子屋里的许多人,都参与了围观的行列。这种场合康喜春见得多。凭他的经验,这种繁琐与乏味的礼仪,一时半会是结束不了的。他迳自往后堂走去,没想到与筱碧玉不期而遇。

“怎么?三姨太,你没去前厅领拜?!”康喜春感到分外诧异,他问道。

筱碧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而后反问康喜春:“康老板,你看我像是去领拜的样子吗?”

康喜春这才仔细打量起筱碧玉来,这位绝色的女子,通身素净打扮,与东家的喜庆气氛极不协调。一脸密布的阴云,笼罩着她猜不透的愁情;两撇紧锁的蛾眉,锁住了她解不开的心结。这就是那位被称为“浦阳第一美人”的女子吗?昔日她那照人的光彩,而今竟蒙上了灰尘。这些年,康喜春不知多少次得到过她的赏号。而今,这女子又站在他的面前,显得那样忧郁,那样无助。

“三姨太,你这是怎么了?出了哪样事吗?”康喜春关切地问。

“先莫问我,讲讲你自己的事吧!”筱碧玉话语虽低声,却格外真挚:“嫂子过世快两年了,你一直还在悲痛,你连戏也不唱了。你是个重情义的男人。世上这样的男人不多。”

康喜春连忙说:“三姨太快莫这样讲,这都是喜春命苦。她九岁时,便到我屋里当童养媳,二人可算是青梅竹马。她虽说长得丑点,良心却盖世的好,又为我生了一个儿子。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她先走了,可叹我无缘。”

“唉!”筱碧玉叹着气安慰康喜春:“康老板不必过份悲伤。常言说,人死不能复生,悲伤也是枉然。刚才你说是无缘,很有道理。再说得真切些,是你们的缘份到了尽头。你纵然丢不掉,想不开,也是没有办法的了。”

这位三姨太的传闻,康喜春听说过不少。她天生丽质,出身青楼,却保全着碧玉无瑕的身子,最后落在了膏栈老板的手中。往日,康喜春仰慕这女子的丰采,如同仰望天上的星星。今天的偶然邂逅,康喜春竟与她有了谈话的机会。没料到这女子竟是如此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康喜春惊讶地发现,她在这龙家窨子里,尽管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日子却是过得并不遂意,这恰恰印证了“自古红颜多薄命”的那句老话。

“三姨太,你也讲讲自己吧!日子过得怎么样?”康喜春撩边问道。

筱碧玉望了望四周无人,而后看着康喜春,晶莹的泪水,顿时模糊了眼眶。眼前的戏子,显然是一个善良之辈。虽是萍水相逢,却足以使她信任。于是,她以最简洁的语言回答:“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筱碧玉的回答,使康喜春感到震惊。这女子纵然对自己的生活状态不满意,也不至于到这样的程度。抑或是这位出身青楼的女子心性过高,而命又太薄。他只能轻描淡写地相劝她几句:“三姨太,你年纪轻轻,千万莫这样讲。世上的事情,总是难得圆满的。纵然不圆满,不称心,你也只能将就些了。”

“将就!我已经将就了五年。讲句不怕丑的话,我已经守了五年的活寡。”筱碧玉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充满怨艾和凄怆。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向一个并没有多少交往的戏子,倾诉起自己的痛苦来:“康老板,对不住,像这样的丑事,实在不该对你讲。可我举目无亲,没得任何人可以讲。我也是个女人,女人来到这世上,图的哪样?还不是图的生儿育女,我连这点最起码的愿望,都已经无法实现了。我只是一个摆设,什么时候别人不再需要,往角落里一丢,我就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碧玉虽然出身低贱,可并不是个不明礼义、不知廉耻的女人。我从康老板对过世嫂子的一往情深,看出你是个好人。这才厚着脸皮,把这些讲不出口的丑事,全都讲了出来。除了当事的他和我之外,你是晓得这件事情的第三个人。我讲的这些,请莫见笑,千万莫传开去。”

康喜春没想到,这个浦阳镇上堪称绝色的女子,居然有这样一本难念的经。康喜春更没想到,他这样一个出身卑微的戏子,居然也成了这女子倾诉衷肠的对象。他受宠若惊。筱碧玉与其说是倾诉,倒不如说是求救。遗憾的是,他只是一个戏子,纵有怜香惜玉之心,也无解救倒悬之力。

“多谢你看得起,把这样的隐私都告诉了我。请放心,我是绝对不会讲出去的。”康喜春谦卑地说:“你这样相信我,看重我,我实在抵当不起。我只是一个戏子,没有势力和钱财,除了唱几出戏,别的什么都不会。我敬重你的人品,同情你的处境,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不了你的忙,辜负了你的信任。”

“不!”筱碧玉两眼充满泪水,凄怆地摇着头,说起话来声音颤抖:“碧玉再一次厚着脸皮说话,世上能救碧玉出苦海的,或许就只有你康老板了。”

筱碧玉的话使康喜春摸不着头脑。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妇人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等待回音。这时,来吃生日酒的张钰龙去茅厕解溲,路过天井。刚才,筱碧玉说的哪样,他没听清,却看到了尴尬的场面,看到了筱碧玉眼眶里的泪水。他犯了猜疑,三姨太不去寿堂领拜,却和康喜春呆在这里,还流了泪,这究竟是在做哪样呀?

一个丫头走来对筱碧玉说:“三姨娘,客人们到了,老爷要你去接客。”

“知道了,你先去吧!”筱碧玉说。

丫头没有走,等着筱碧玉同行。筱碧玉望着康喜春,不忍离去,似乎还在等待着他的答复。康喜春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担心他们这样呆在一起,说不定会生出哪样事情来。他朝着筱碧玉尴尬地笑了笑,便扯脚离开了天井。

筱碧玉来到前厅,那里已经坐满了客人。三府衙门的赵通判来了,千总衙门的方千总也来了。这是龙永久得到的最大面子。这些年,浦阳镇上两个衙门的朝庭命官,走马灯似的换得勤。鸦片商人对于官员的巴结,比任何行业的商贾都显得重要。每来一个新官,龙永久的打点便随即跟进。膏栈里有的是宫保烟,有了它便可以打遍天下。

姗姗来迟的筱碧玉,立刻吸引了客人们。往常,到龙家窨子办事、做客的人,都有一个附带的内容,那就是一睹筱碧玉的芳容。今天,当她在众人面前出现时,人们盯在她身上的目光,除了对她美貌感到惊叹外,还多了一层疑惑。大喜的日子,这婆娘怎么这样一身素净打扮?最为光火的当然是龙永久。这婆娘显然是因为不让她堂前领拜,才故意这样做的。他虽是恼怒,却又不便发作。

“老三,还不快来见过赵大人、方总爷,见过各位贵客。”龙永久大话大句地说。对于她不合时宜的穿着,仿佛根本就不在意。

筱碧玉落落大方地来了个万福,而后将客人们逐一点到。这些个客人,她没有一个不认识。她款款而行,每到一个客人的面前,那客人无不觉得眼前一亮,心里则在嘀咕:久伢儿鬼崽崽,有这样的光鲜婆娘陪伴,真的是艳福不浅!

“三姨太,真有你的,龙老板千秋华诞,你却来了个别出心裁的打扮──清水出芙蓉!”说话的是赵通判,色迷迷的看着筱碧玉。

筱碧玉嫣然一笑,顺势就地滚龙,对自己的一身素净,作出另一番解释:“多谢赵大人的夸奖。老爷寿诞,碧玉不喜欢矫揉造作,用的是本色,是诚心。”

筱碧玉的解释虽然牵强,却引来了客人们意外的“啧啧”声。这婆娘嘴上的功夫真不错,左右逢圆,横竖有理。那龙永久原本气不从一处出,听了筱碧玉就地滚龙的解释,觉得自己有了面子,一肚子的气也就完全消了。

“诚心,诚心个屁!跟个霜打蔫了的白茄子一样,还显得诚心吗?”说完,龙永久哈哈大笑起来。他是那样的得意,那样的满足。

吃生日酒的人们,陆陆续续来到龙家窨子。不出印蕙娇所料,张钰龙在人群中见到了表弟林世宇。钰龙拍了拍世宇的肩膀,二人去到后堂的一个避静所在。钰龙将刚才在天井里的所见,原原本本告诉了世宇。两个后生一捉摸,觉得里头大有文章。他们甚至意识到,有一出比堂会更热闹的戏,就要在这龙家窨子开锣了。

生日堂会戏,男人寿戏的开头,是目连戏的《元旦上寿》一折,康喜春演唱的是其中的刘氏,出场的一曲[新水令],便得了满堂彩。使龙永久感到意外的是,若在平时,筱碧玉是必定会给赏号的。今天,她既没有叫好,也没有给赏钱,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全然没得往日的那种激动。

开台戏终了,筱碧玉跟龙永久知会了一声:“我身子有点不舒服,想去休息一会儿。”说着,便做起一副难受的样子,离开了前厅的戏场。她的这一反常举动,被不远处一直注视着她的张钰龙和林世宇看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