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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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被隐逸者(8)

这得先说说范仲淹与梅尧臣的既往交情。宋仁宗明道元年(1032)春,四十三岁的范仲淹结束了在山西河东的一贬生涯,调往陈州任职。赴任途中经过西京洛阳,想顺便探望一下老同年、老朋友谢绛。谢绛比范仲淹小五岁,但发迹早,二十二岁就与范仲淹成了同榜进士。吃饭叙旧中,谢绛指着坐中一位三十岁左右的青年才俊对范仲淹介绍说,他是我的妹夫梅尧臣,你们认识一下。这就是范、梅相识之始。此时的洛阳城里,以欧阳修为首,聚集着一大批青年文人,所谓“洛下才人”集团,除梅尧臣以外,还有尹洙(字师鲁)等多人。宋人王辟之在《渑水燕谈录》中有过这样的记载:“天圣末,欧阳文忠公文章三冠多士……为西京留守推官,府尹钱思公、通判谢希深皆当世伟人,对待优异。公与尹师鲁、梅圣俞、杨子聪、张太素、张尧夫、王几道为七友,以文章道义相切劘。率常赋诗饮酒,间以谈戏,相得尤乐。凡洛中山水园庭、塔庙佳处,莫不游览。”此时的范仲淹已然文名、政声在外,更因河中首贬这种雄壮事儿,成为欧阳修这辈年轻文人眼中的明星人物,在洛期间,或有谢绛从中联络,至少与这些粉丝们同游过一次嵩山,遂有《和人游嵩山十二题》,高古名句如:“英雄惜此地,百万曾相距。”“试问捣衣仙,何如补天女。”“天威不远人,孰起欺天意。”“惟抱夷齐心,饮之可无愧。”……这事儿有欧阳修《嵩山十二首》以为对照。青年欧阳修与范仲淹的交谊,前文书中已详细述过,后面还会再有章节叙述。至于梅尧臣与范仲淹相识后如何继续来往,有什么诗文唱和,笔者所见不多,倒是见过一首《读范桐庐述严先生祠堂碑》诗,如下:

二蛇志不同,相得榛莽里。

一蛇化为龙,一蛇化为雉。

龙飞上高衢,雉飞入深水。

为蜃自得宜,潜游江海涘。

变化虽各殊,有道固终始。

光武与严陵,其义亦云尔。

所遇在草昧,既贵不为起。

翻然归富春,曾不相助治。

至今存清芬,烜赫耀图史。

人传七里滩,昔日来钓此。

滩上水溅溅,滩下石齿齿。

其人不可见,其事清且美。

有客乘朱轮,徘徊想前轨。

著辞刻之碑,复使存厥祀。

欲以廉贪夫,又以立懦士。

千载名不亡,休哉古君子。

如此看来,梅尧臣似乎凭吊过严子陵钓台,是应范仲淹之邀还是自行游览,这就不好说了。不过总的来看,两人的交往不是很多,诗文唱和也不会多,深层次的相知也就谈不上,接下来能看得到的记载,就是范仲淹这次做了“三黜人”,谪守饶州,二人以《灵乌赋》相应和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不论二人过从疏密,交情深浅,在以“百官图”事件为峰值的政坛搏击中,甚至包括之前的几次政治风浪中,梅尧臣尽管身处局外,但态度是鲜明的,是站在范仲淹们一边的,对朝中那些范之政敌吕夷简们,是持厌恶、嘲讽和批判姿态的。这有他一系列的诗作为证。如《聚蚊》:

日落月复昏,飞蚊稍离隙。

聚空雷殷殷,舞庭烟幂幂。

蛛网徒尔施,螗斧讵能磔。

猛蝎亦助恶,腹毒将肆螫。

不能有两翅,索索缘暗壁。

贵人居大第,蛟绡围枕席。

嗟尔於其中,宁夸嘴如戟。

忍哉傍穷困,曾未哀癯瘠。

利吻竞相侵,饮血自求益。

蝙蝠空翱翔,何尝为屏获。

鸣蝉饱风露,亦不惭喙息。

甍甍勿久恃,会有东方白。

如《彼 吟》:

断木喙虽长,不啄柏与松。

松柏本坚直,中心无蠹虫。

广庭木云美,不与松柏比。

臃肿质性虚,圬蝎招猛嘴。

主人赫然怒,我爱尔何毁。

弹射出穷山,群鸟亦相喜。

啁啾弄好音,自谓得天理。

哀哉彼 禽,吻血徒为尔。

鹰 不博击,狐兔纵横起。

况兹树腹怠,力去宜滨死。

如《巧妇》:

巧妇口流血,辛勤非一朝。

莠荼时补紩,风雨畏漂摇。

所托树枝弱,而嗟巢室翘。

周公诚自感,聊复赋鸱 。

如《啄木二首》其一:

城头啄枯杨,城下啄枯桑。

朝啄不停咮,暮啄不充肠。

寒风正洌洌,蠹穴虫且殭。

况兹园林迥,剥剥响何长。

尤如《猛虎行》:

山木暮苍苍,风凄茅叶黄。

有虎始离穴,熊罴安敢当!

掉尾为旗纛,磨牙为剑铓。

猛气吞赤豹,雄威蹑封狼。

不贪犬与豕,不窥藩与墙。

当途食人肉,所获乃堂堂。

食人既我分,安得为不祥?

麋鹿岂非命。其类宁不伤。

满野设罝网,竞以充圆方。

而欲我无杀,奈何饥馁肠。

这里,范仲淹所指斥并与之作坚决斗争的吕夷简,在梅尧臣看来,已经不是小小的恶蚊,变成吃人的恶虎了。朱东润在《梅尧臣诗选》中评:“从猛虎的吃人逻辑出发,讽刺辛辣,为自古诗中所罕见。”待到此次交战有了结局,范仲淹和自己的铁哥们儿欧阳修惨遭打击、迫害,被赶出朝堂之后,梅尧臣觉得只写点寓言式的诗,已然不足以泄愤释怀了,便写了《闻欧阳永叔谪夷陵》和《闻尹师鲁谪富水》等。其《闻欧阳永叔谪夷陵》如下:

昔在西都日,居常慷慨言。

今婴明主怒,直雪谏臣冤。

谪向荆蛮地,行当雾雨繁。

黄牛三峡近,切莫听愁猿。

梅尧臣心里想:欧阳修是知交,啥话都好说。对范仲淹可就心态复杂多了:不说点啥吧,他是如今文坛领袖、朝廷重臣,我和欧阳修这些哥们儿还得借重于他,他再要这么不顾后果地与朝廷对着干,于他于我们都不妙呀,那不是一切都谈不上了吗?一定得说说。可怎么说呢?自己跟他也不是特别熟惯,听说老先生又是那种倔脾气,还是绕个弯儿,还来个寓言式吧,借物喻事,就《灵乌赋》吧。写着写着,诗人性情大发,也就忘了为尊者讳,连“吾今语汝,庶或汝听”这样的不客气句式都上去啦。

说梅尧臣不高明,并不在他用这句式那句式,寓言式还是直白式,不高明在于:范仲淹此时在想什么,其实梅尧臣根本没有摸清。

依笔者揣摩,此时的范仲淹,还沉浸在对“百官图”事件的深深反思之中。比起前两次的“朝贺”“废后”风波,这一次关乎“吏治”的斗争太重要了。从青年范仲淹的《奏上时务书》《上执政书》,到后来的“庆历新政”,改革吏治一直是他的首要关注和奋斗的目标。但自从他进入朝堂之后,发现吏治之腐败,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让人深感震惊、痛心和失望。这些身居庙堂之高的文武大员们,谁不是从小饱读圣贤书,绝大多数人都是万里挑一,经过层层科考选拔出来的文人尖子,什么不懂呀!为什么一事当前,就不谨守事君之道呢?就不“信圣人之书,师古人之行,上诚于君,下诚于民”呢?就丢掉“忠臣之事君也,莫先于谏”“事君有犯无隐,有谏无讪”的古训呢?即便做不到“奉君忘身,殉国忘家,临难死节”,也该做个直言之士,绝不为一己之私去“逊言逊行”,这就很难做到吗?就说你吕夷简,身为辅臣,怎么就不学学贤相吕蒙正呢,他可是你的老祖宗呀!还有这个高若讷,你身为谏官,怎么可以如此下作地打压、坑害欧阳修呢,朝中有他们这样一批青年俊秀,这可是国家与百姓的宝贵财富,你忘了你是怎么成长起来的吗?你看看,你看看,这当朝还有古风犹存的士君子吗?仅仅把我范仲淹贬到饶州,就吓得没几个人敢来送别,一个个像缩回脖子的寒鸦一般。[39]其实送别与否,我范仲淹还在乎这些个世俗小节吗?不是的,由此显现出来的士风萎靡,不知高风亮节为何,让我实在痛心啊!再说说这个仁宗皇帝,也算我心目中一位贤明君王,您是懂得尧舜之道的呀,“先王建官,共理天下,必以贤俊授任,不以爵禄为恩。故百僚师师,各扬其职,上不轻授,下不冒进。此设官之大端也。”“自古帝王,与佞臣治天下,天下必乱;与忠臣治天下,天下必安。然则忠臣骨鲠而易疏,佞臣柔顺而易亲。柔顺似忠,多为美言;骨鲠似彊,多所直谏。美言者得进,则佞人满朝;直谏者见疏,则忠臣避世。二者进退,何以辨之?但日闻美言,则知佞人未去,此国家之忧也;日闻直谏,则知忠臣左右,此国家之可喜也。”(范仲淹《奏上时务书》)怎么一让吕夷简们围住,开口闭口“朋党”长‘朋党“短,您就跟着犯糊涂呢?[40]就比如此次政争,是非很清楚,您怎么能放纵坏人整好人呢?这样下去,君不君,臣不臣,国将不国,我们大宋向何处去?真让为臣我伤心、担心,想不通,更不服气呀……正在饶州贬所满心失望、怨愤、担忧,尤其是不服气,加上李夫人刚刚仙逝,自己老病新犯,心里五味杂陈的时节,有人却巴巴儿地指点他说:你老兄别这样好不好,是你这“乌鸦”路走得不对,你不能再往前走了,你得换一种活法,你得扔掉什么三代之风,你得学会明哲保身,沉默是金,难得糊涂呀!……可以想想,这个人高明吗?说轻点这叫根本不理解范仲淹,说重点这叫老大不识趣,没事自个儿找抽。多亏范仲淹沉稳厚重,涵养极深,知道朋友也是为自己好,只能以赋应赋,一来不失交友之道,二来嘛,也是更为重要的,则要借赋言志,向满天下重申自己的崇高理念和伟大抱负,以及不改初衷、永不言败的坚忍不拔。唯其如此,才会有范仲淹所作的境界高广、博大雄奇的《灵乌赋》。他在赋前有小记曰:“梅君圣俞作是赋,曾不我鄙,而寄以为好。因勉而和之,庶几感物之意同归而殊途矣。

“灵乌灵乌,尔之为禽兮,何不高翔而远翥?何为号呼于人兮,告吉凶而逢怒?方将折尔翅而烹尔躯,徒悔焉而亡路。”彼哑哑兮如诉,请臆对而心谕:“我有生兮,累阴阳之含育;我有质兮,处天地之覆露。长慈母之危巢,托主人之佳树。斤不我伐,弹不我仆。母之鞠兮孔艰,主之仁兮则安。度春风兮,既成我以羽翰;眷庭柯兮,欲去君而盘桓。思报之意,厥声或异。警于未形,恐于未炽。知我者谓吉之先,不知我者谓凶之类。故告之则反灾于身,不告之者则稔祸于人。主恩或忘,我怀靡臧。虽死而告,为凶之防。亦由桑妖于庭,惧而修德,俾王之兴;雉怪于鼎,惧而修德,俾王之盛。天听甚逊,人言曷病。彼希声之凤皇,亦见讥于楚狂;彼不世之麒麟,亦见伤于鲁人。凤岂以讥而不灵,麟岂以伤而不仁?故割而可卷,孰为神兵;焚而可变,孰为英琼。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胡不学太仓之鼠兮,何必仁为,丰食而肥。仓苟竭兮,吾将安归?又不学荒城之狐兮,何必义为,深穴而威。城苟圮兮,吾将畴依?宁骥子之困于驰骛兮,驽骀泰于刍养。宁鹓鹐之饥于云霄兮,鸱鸢饫乎草莽。君不见仲尼之云兮,予欲无言。累累四方,曾不得而已焉。又不见孟轲之志兮,养其浩然。皇皇三月,曾何敢以休焉。此小者优优,而大者乾乾。我乌也勤于母兮自天,爱于主兮自天;人有言兮是然,人无言兮是然。”

笔者用白话略其大意如下:劈头就是梅尧臣及其不解胸怀者问:“你呀你呀怎么回事?长着翅膀不知道远走高飞,偏给主家报忧不报喜,不是自找倒霉吗?等人家灭了你,后悔可就来不及了。”范仲淹及其志于道者答:生命不易,那是天地化育,雨露滋养,叫作生命诚可贵!再说父母恩情大,君王待我们亦不薄,能有作为时,就得记着感恩,记着报答。尤其是作为人臣,为了国事与百姓福祉,就得直言敢谏,在危机成形、灾难爆发之前,提早报知才是正道。当然啦,做个先知先觉者极难,理解的说你做得很对,不理解的说你不识时务,专来搅人好事。结果往往是,你说了真话惹来横祸害自己;可不说的结局更惨,天下老百姓遭罪受难。权衡之下,还是以“奉君忘身,殉国忘家,临难死节”为准绳吧!为人在世一场,都能让人说你好吗?高贵如凤凰、麒麟,不也遭人诟病和伤害吗?能因此而不彰显自己的价值吗?麟伤再长,浴火重生,活着就得站直了说话,绝不为偷生苟活而保持沉默!当然,可以学学官仓鼠,养尊处优,不干好事,吃得胖乎乎的倒是活得不赖,可官仓里再也收不到民粮时,硕鼠怎么办?还可以学学荒城之狐,躲在自家一方小天地里作威作福,称王称霸,可一旦神火神雷天谴此城,且问狡狐再往哪里跑?说来说去,还是坚信孔孟之道,养吾浩然之气,以天下为己任吧!我们忠君体国,仁义为本,追求大道古风,完全出自本性使然与修养所得,你们理解是这样,不理解也是这样,想说什么说去吧!

品一品吧,就内容、内涵、价值取向、道德高度、文品个性和气派气势论,范仲淹这一“勉(此一‘勉’字太有深意了)而和之”的《灵乌赋》,能与梅尧臣的《灵乌赋》“同归而殊途”吗?完全是殊途殊归,两种境界不同人生观、价值观。一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振聋发聩,除柔祛懦,震古烁今,这是一支怎样的生命壮歌!前面提到胡适先生,他是同时具有中西方文化优势的现代士君子代表人物之一,一九五五年四月,写了一篇短文,题目就是“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发表在台北《自由中国》第十二卷第七期。这里以全篇推出,可成永志。

几年前,有人问我,美国开国前期争自由的名言“不自由,毋宁死”(原文是Patric Henry在一七七五年的“给我自由,否则给我死”“Give me liberty,or give me death”),在中国有没有相似的话,我说,我记得是有的,但一时记不清楚是谁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