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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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被隐逸者(7)

方干祖籍新定县,即今天的淳安县,后来才迁居桐庐县鸬鹚源,今名芦茨湾,就在严子陵钓台斜对面。范仲淹初访鸬鹚源的具体日期,没有什么记载,四月抵桐庐,此时严子陵祠堂也大致完工,推算下来,时间总在夏末秋初了吧?这当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真的瞻仰了方干故里,且得到了一个令他深感意外的惊喜。这个意外惊喜分三个层次:第一,发现方干后人“尚多儒服”,都是读书人呀,好,好;第二,方干八世孙方楷,前几年刚中了王拱辰榜进士,真是光宗耀祖呀,方高士地下有知该有多么高兴;第三,怎么,方楷正好在家?哎呀太好了,快请来见见!可以想象到,当时的范仲淹是多么欣喜,不由得诗兴大发,挥笔就是一首《留题方干处士旧居》:

风雅先生旧隐存,子陵台下白云村。

唐朝三百年冠盖,谁聚诗书到远孙?

诗的末尾标有自注:“时裔孙楷方登进士科。”清康熙本《范文正公集》附有诗序:

某景祐初典桐庐,郡有七里濑,子陵之钓台在。……见东岩绝壁,白云徐生,云方干处士之旧隐,遂访焉。其家子孙尚多儒服,有楷者新策名而归。因留二十八言,又图处士像于严堂之东壁。楷请刊诗于其左。

范仲淹此诗一出,鸬鹚湾也便有了“白云源”“白云村”之称。他意犹未尽,再赠方楷本人一诗:

高尚继先君,岩居与俗分。

有泉皆漱石,无地不生云。

邻里多垂钓,儿孙半属文。

幽兰在深处,终日自清芬。

方楷乃新科进士,出任鄱阳主簿,又迁上元县令,返家欢聚,本自十分得意,如今赫赫有名的范仲淹大驾光临,且亲赠双诗,更是喜出望外了,遂作诗回赠范公:“莫言寸禄不沾身,身后声名万古存。幸得数篇传宇宙,得无余庆及儿孙。”此时,估计方楷不会想到,范仲淹仅仅过了个把月,居然会二度造访白云村,并且住了一夜。

楼钥《范文正公年谱》说:“夏六月壬申,徙苏州。”这话也对也不对。说对,朝廷任命“徙苏州”调令,的确是“六月”下达的;说不对,因为事实是范仲淹一直拖拉到“十月”才离开睦州,去苏州上任的。这是怎么回事?看看他写给曹都官的信,便可略知一二。那信中有言:“既守桐庐郡,大为拙者之福。朝廷念其无他,移守姑苏。以祖祢之邦,别乞一郡,乃得四明。以计司言,苏有水灾,俄命仍旧。”(《与曹都官书》)原来范仲淹接到调任苏州的诏书,顾忌到那里是自己的老家,不想去,想回避一下,就给上头打报告说,请求重新安排一个地方。上面同意,就通知说那你去明州吧。还没来得及去明州,苏州遭了大水灾,朝廷觉得范仲淹有过成功的治水经历,就又说,你还得先去苏州才行。封建机器的办事效率,古今都差不多。这么来来回回一折腾,过去三五个月也不算慢哈。所以,范仲淹这才有时间修成严子陵先生祠堂,有时间过江探访方干故居,这会儿也有时间再访鸬鹚湾里白云村。那么,怎么知道范仲淹在睦州一直待到十月才离开呢?也有个确证。范仲淹有一首七绝诗《桐庐方正父家藏唐翰林画白芍药予来领郡事因获一见感叹久之题二十八字》,诗曰:

治乱兴衰甚可嗟,徒怜水调诉荣华。

开元盛事今何在,尚有霓裳寄此花。

关键是诗题之后,有一行小字写得明白:“景祐元年十月七日”。这就是说,至少在这年的十月初,范仲淹还在睦州无疑。二访方干故居必定在这以后,因为那是赴苏州上任途中,再进鸬鹚湾的。

范仲淹二次进方干故居,显然带有告别的意思,因为之前先去凭吊了严子陵钓台。他在前引《依韵酬章推官见赠》诗前有小记:“仲淹自桐庐移守姑苏,由江而上登钓台,移小舟南岸宿方处士旧居,章从事闻之有诗见寄,依韵和之。”是呀,在桐庐虽然只盘桓了短短半年,但饱享了“拙者之福”,乃平生最轻松惬意的一段日子,现在就要离开,也许永远不再回来,行前不再看看白云钓台、明月诗家,这心里搁不下呀。从诗的内容看,范仲淹是到了苏州任上才写这首和诗的。身在苏州繁华地,心在桐庐山水间,才有“姑苏从古号繁华,却恋岩边与水涯”之句。想来在严子陵钓台流连了大半天,自忖给地方办了一件实事,总算对得起桐庐百姓,也对得起自己了。看看天色不早,趁着余兴就来在对岸方家。方楷自然上任去了,但其家人盛情接待,也就在此留宿了。“更随明月宿诗家”,上次方楷有诗回赠,他当然是诗家了。明月在天,入住时已然不早了。第二天村民看到自己,男女老少不免十分惊喜,小姑娘们还有点害羞呢。这样的生活美好又短暂,官身不自由,自己还得在名利场上挣扎,哪里是个头啊!全诗像范仲淹对自己的“睦州风光”作了个艺术性小结,也是对自己内心那个“琴心情结”的简短告别词。潇洒桐庐潇洒了自己,再仗剑胆行天下,苏州也就算不了什么!看得出来,此时的范仲淹口中虽叹“茫然荣利一吁嗟”,但心情是愉悦的,气势是鼓鼓的,信心是满满的,没把自己当成个年近半百的人。

此次范仲淹走后,方干的九世孙,也就是方楷的儿子方蒙,品学兼优,文武全才,高中英宗朝许安世榜进士,官至殿中侍御史,荣归故里后,头一件事就是临溪建起“清芬阁”,意出“幽兰在深处,终日自清芬”,以纪念范仲淹。这个富春江边小村庄,仅在两宋期间,连同方楷一共出了十八名进士,其详细难于在此叙出,但大名值得一书:八世孙方楷、九世孙方载、九世孙方蒙、九世孙方鼎、九世孙方参、十世孙方可行、十世孙方安行、十世孙方元若、十世孙方悫、十世孙方元昭、十一世孙方壮猷、十一世孙方挺之、十一世孙方奇之、十二世孙方懋功、十二世孙方懋烈、十二世孙方炳、十三世孙方秘、十三世孙方登。这当然是方家积有祖德风水好,但若说与范仲淹那造访、那诗文、那劝学、那勉励没有一点点关系,也有失公道吧。

26.两篇《灵乌赋》

前文书中说过,以“百官图”风波为标志的第三次碰撞,是以范仲淹为首的庙堂士君子群,与以吕夷简为首的志于禄者群的小规模集体碰撞事件,其结果,自然还是不敌帝王文化,范仲淹贬饶州,欧阳修贬夷陵,余靖贬筠州,尹洙贬郢州……其他“朋党”分子也都没什么好日子过,大家只好祭出看家本领,“进者道之行,退者道之止”(范仲淹《访陕郊魏疏处士》),那就暂且让龙泉入鞘,古琴张弦,山水寄志,诗赋传情,而且是“诗书对周孔,琴瑟亲羲黄。君子不独乐,我朋来远方”。(范仲淹《书海陵滕从事文会堂》)君子不言败,要在一种高蹈之乐中舐舔伤口,贻养元气,在相互搀扶与鼓励中打磨剑锋,造东山再起之势。

范仲淹饶州之贬,似应把徙知润州、越州也计算在内,时间上算一个连续无间的小单元,考察其诗文心胸,也真是同一个精神小空间。其间诗文作品甚多,也算他一生又一个创作高潮吧。如何领略范仲淹这一段的剑胆琴心呢?以笔者愚见,读好他的《灵乌赋》最为关键。

要读懂范仲淹的名作《灵乌赋》,先得读懂梅尧臣的《灵乌赋》。要读懂梅尧臣的《灵乌赋》,先得读懂梅尧臣其人。

梅尧臣在特意写作《灵乌赋》以赠范公仲淹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生状态呢?这一年他三十四岁,正在任建德县令。此前一路走来,梅尧臣活得不容易。宋真宗咸平五年(1002)四月十七日,梅尧臣出生于安徽宣城县。父亲梅让,一生在乡务农。二叔梅询,字昌言,二十六岁中进士,官至工部郎中,直集贤院。梅尧臣的老朋友欧阳修后来写道:尧臣“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传说:他在村头一块长条青石板上读书写字,时间长了,竟将青石板磨得光溜溜的,后来人称“读书石”。梅尧臣原名圣俞,怎么叫成尧臣而以圣俞为字呢?原来有一年,宣城东乡有人要把那块“读书石”拉走做墓碑,乡亲们不让,说这是圣俞读书石。东乡人一听有“圣谕”,吓得即刻退去。圣俞自己也觉得这“圣谕”二字有点不妙,便改名“尧臣”,将来要做个尧王爷那样的圣明君王的贤臣。梅尧臣十二岁那年,叔叔梅询改任襄州通判,把这个富有诗才的侄儿带走,想栽培成材,科举成名。于是,梅询一路走过襄州、鄂州、苏州、陕西京兆府、怀州、池州和广德军诸地,也就把侄儿带了一路。然而,就像命中注定似的,梅尧臣科场蹉跎,屡试不第,始终没能挣得一名进士。叔叔急了,只好让侄儿走“门荫”一途。宋朝有一种“门荫制”,即一人得道,可以带挈子孙做官,官大的还可以带挈兄、弟、侄、甥,甚至诸种门客等做官。这么着,梅尧臣就补了一个太庙斋郎的缺。何谓太庙斋郎?就是人家太庙举行祭祀时,充当各种执事,是个比芝麻粒还要小的官儿,如果算作官儿的话。负名才子不能正途仕进,却当了个劳什子斋郎,这让年轻好胜的梅尧臣觉得很没面子,心灵很受伤,这块心灵隐伤甚至影响了一生的做人做事。

且说宋初诗坛上,有一个声势很冲的诗歌流派,以《西昆酬唱集》得名,故人称“西昆诗派”。代表人物有杨亿、刘筠、钱惟演等,其诗风师法晚唐李商隐的雕润密丽、音调铿锵,呈现出整饰、典丽的艺术特征。但是要从总体上看,西昆体诗的思想内容比较贫乏,与时代和社会隔绝较大,诗人很少抒写自己的真情实感,缺乏生活气息。梅尧臣初学写诗走的是西昆诗派路子,而且因缘际会,还成就了一门婚事。他的夫人谢氏乃谢绛(字希深)之妹,而谢绛乃西昆诗派大佬杨亿和钱惟演所最为宝爱、器重者。谢绛之父是太子宾客谢涛,也颇负才名。此时梅尧臣二十六岁,《宛陵先生年谱家世》载:“天圣五年(1027),梅尧臣娶谢氏夫人,乃太子宾客涛之女,知制诰绛之妹也,年二十归于梅氏。”“宛陵先生”者,梅尧臣别称也。婚后不久,梅尧臣调任桐城主簿,掌“出纳官物、销主簿书”一类职责。两年后,再调任河南县主簿。河南县是西京洛阳的首县,当视为升级,有他的岳父谢涛正在西京任事。不久,妻兄谢绛调任河南府通判,因要近亲避嫌,调尧臣转任河阳县主簿,这样以来,光小小主簿就连任了三回。梅尧臣心里憋屈,决心再应进士试,结果还是考糊了。所幸官职没丢,于景祐三年(1036)知建德县,虽说是七品芝麻官,毕竟做了主官,布衣之身跌打了三十多年之后,总算修出一点正果,入了仕宦正途,或可更上层楼也未可知,这真不容易呀,这真得珍惜呀……梅尧臣就是在这种生存状态下,着意为贬在饶州的范仲淹,奉上自己的《灵乌赋》的。现在来看他的作品《灵乌赋》。

乌之谓灵者何?噫,岂独是乌也。夫人之灵,大者贤,小者智。兽之灵,大者麟,小者驹;虫之灵,大者龙,小者龟;鸟之灵,大者凤,小者乌。贤不时而用,智给给兮为世所趍;麟不时而出,驹流汗兮扰扰于修途。龙不时而见,龟七十二钻兮宁自保其坚躯。凤不时而鸣,乌 兮招唾骂于邑闾。乌兮,事将兆而献忠,人反谓尔多凶。凶不本于尔,尔又安能凶。凶人自凶,尔告之凶,是以为凶。尔之不告兮,凶岂能吉?告而先知兮,谓凶从尔出。胡不若凤之时鸣,人不怪兮不惊。龟自神而刳壳,驹负骏而死行,智骛能而日役,体劬劬兮丧精。乌兮尔灵,吾今语汝,庶或汝听:结尔舌兮钤尔喙,尔饮喙兮尔自遂。同翱翔兮八九子,勿噪啼兮勿睥睨,往来城头无尔累。

梅尧臣在北宋当时已是成名大诗人。他的好友欧阳修称其诗“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始终称大他五岁的梅尧臣为“诗老”;稍后点的王安石、刘敞、苏氏三父子等,均对梅尧臣褒赞有加;到了陆游,更是最为佩服,在《读宛陵先生诗》中说:“李杜不复作,梅公真壮哉,岂惟凡骨换,要是顶门开,锻炼无遗力,渊源有自来,平生解牛手,余刃独恢恢。”南宋后期的诗人刘克庄,在《后村诗话》里,甚至盛赞梅尧臣为宋诗的“开山祖师”……盛名之下,谁敢言非?一旦要为尊者讳,连梅公的其他诗文都一再言好,即便有难言之隐时,也轻轻一笔带过。比如这篇《灵乌赋》究竟好不好?从来未见切评,大都像叶梦得在《石林燕语》中那样简略表述:“范文正……坐贬饶州。梅圣俞时官旁郡,作《灵乌赋》以寄,公以作赋予报之。”顶多加一句好话:乃梅尧臣对范仲淹的劝慰之作。现代语言很繁琐,有人说:梅尧臣出于对朋友的一番好意,特意撰写了一篇《灵乌赋》赠之,告诫范仲淹要学人中贤,兽中麟,虫中龙,鸟中凤,该出声的时节再出声,千万别学不识时务的乌鸦,老是报凶不报吉,“招唾骂于邑闾”。最后还特别提醒说:从此管好自己的嘴巴,留着吃饭就行,和你那一帮子弟兄们,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唯其如此,才会活得不累啊!只有胡适先生敢说真话:“这篇赋的见解、文辞都不高明。”记有胡适先生这一评价的文章,笔者在后面还要引述。至于对梅尧臣先生《灵乌赋》的艺术品格作评,笔者是门外汉,不敢置喙。若从受赠者范仲淹先生的角度看,笔者觉得梅公此赋的内容和见解,确如胡公所言:“不高明”,甚至是不高明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