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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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被隐逸者(4)

一般认为,《潇洒桐庐郡十咏》,是范仲淹对桐庐的山水人文、经济特产、农家习俗、百姓生活所作的生动记述,同时借景抒情,表达自己的潇洒心情。这当然不错。不过,依笔者揣摩,这组诗的深层意境在诗外。

请将这组诗与《出守桐庐道中十绝》相比,发现它最大的不同之处在哪儿呢?一眨眼不见了“谏臣”“君恩”“虎符”“天阍”“真龙”“万钟”……这样的“皇色”字眼、庙堂用语,也似乎不见了作者的“皇色情结”、家国情怀,但见一片绿莹莹的草根丛中,皆是民间气象,顶多露了点“悟黄庭”,也求的是养生修炼。这还像范仲淹吗?这还是范仲淹吗?这位睦州范仲淹是不是就跟睦州杜牧差不多呢?琢磨头就在这里。

前引杜牧的《睦州四韵》,也是巧借睦州诸般好景,抒发贬官一肚子心思,而且此时杜牧年龄约在四十三岁左右,与范仲淹不差几岁,前曾同是庙堂客,而今都在沦落中,按说这言心言志的诗作也该差不多吧。然而略一品咂,殊异其趣。杜诗哪能品出半点潇洒来?一个“实可怜”,一个“落花前”,活画出失意者“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消极心情。“一世一万朝,朝朝醉中去”;刚刚“乞酒缓愁肠”,即刻又“得醉愁苏醒”。这醉也不是,醒也不是,只好“但将酩酊酬佳节”“半醉半醒游三日”,且将此一腔酒意,万般愁绪,满腹经纶,交付给青楼佳人,红颜知己,落他个“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便又怎的!睦州之后仅数年,五十岁的一代风流才子便撒手人寰,到真正的极乐世界去了。

拿来这个观照,再读范仲淹的《潇洒桐庐郡十咏》,能品出什么滋味呢?第一,没有半点消极;第二,真有十二分潇洒。合起来还是那个大宋第一名士君子典范仲淹,虽然此时身在睦州的田园山水中。然而,对于范仲淹来说,此时外在地夸桐庐潇洒,实际上是内在地夸自己潇洒;此时越夸桐庐潇洒,越证明他自己潇洒。最早看出这一点玄机并表达出来的,估计就数王十朋[36]了。他在《潇洒斋记》中这样写道:“诗言志,公(范仲淹)所至以潇洒见于诗章,则胸中之潇洒可知也。……读《桐庐十诗》,至‘使君无一事,心共白云空’,则知公之潇洒于一郡矣。读‘区别妍媸,削平祸乱’之赋,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记与万言书,则其正色立朝之风采、仗钺分阃之威名、经世佐王之大略,是皆推胸中潇洒之蕴而见之于为天下国家之大者也。读《严陵祠堂记》,至‘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又知公与子陵虽出处之迹不同,易地则皆然。山高水长,非特子陵之潇洒,亦公之潇洒也。”这又一位铁杆“范粉”,为表明崇拜心迹,把自己在饶州的郡斋特别称为“潇洒斋”,写下如上文字之后,末尾感慨道:“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是以名斋。”

温州才子真了得:说桐庐潇洒,公“则胸中之潇洒可知也”。睦州范仲淹潇洒在哪儿?他不是都忘了王事,“黄庭”之外,唯浸淫于隐逸之美了吗?这从诗面上似乎不好看出,那就绕到背后呀。初到睦州,范仲淹很快给晏尚书发出一封私信,并寄出自己的一首新诗《桐庐郡斋书事》。在这里,晏殊既是他的恩师、朋友,也是与庙堂保持一种联系的,不敢轻易割舍的通道。信中虽然也是大赞桐庐之美之潇洒,但一句“惟恐逢恩,一日离去”,一不小心透露出作者的“潇洒”心胸。我范仲淹寄居睦州是不会长久的,我的远大抱负尚未得偿,我的谋国宏图尚未展开,我的人生理想尚未实现,仁宗皇帝是了解我、会重用我的,整个国家和全体老百姓是需要我的;我在睦州不过是疗伤小憩,就像一只大鹏鸟落在小沼泽边上暂栖身,清理羽毛,养精蓄锐,很快就会再高飞远翔;再说,桐庐可不是什么小沼泽,它简直就是一方仙境,分明是上天给予我范仲淹的特别恩赐,“我无一事逮古人,谪官却得神仙境。自可优优乐名教,曾不凄凄吊形影。”(范仲淹《和葛闳寺丞接花歌》)正是:我赞桐庐真潇洒,桐庐送我上青云。杜牧前辈剑胆销、琴心哀的悲伤曲,我范仲淹是绝对不会重奏的,“众人之浊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范仲淹《和章岷从事斗茶歌》)宁非我范仲淹之谓乎?

也许,这才是《潇洒桐庐郡十咏》的内在诗意?其诗也轻灵,其心也厚重!

在睦州,最能与范仲淹这种潇洒胸怀对接的一件事,莫过于修建严子陵祠堂了。

要说严子陵祠堂,得先说严子陵钓台。

天下出名的钓台甚多:江苏淮安有韩信钓台,武昌有孙权钓台,陕西磻溪有姜太公钓台,山东濮县有庄子钓台,安徽贵池有萧统钓台,江苏宜兴有任昉钓台,湖北大冶有张子和钓台,北京阜成门外有金王郁钓台……这钓台,那钓台,都比不过严子陵钓台。

严子陵,生于西汉末年,大约在公元前三十七年至公元前四十三年之间,名光,又名遵,字子陵。会稽余姚(今宁波慈溪)人。青少年时代就博学多才,名声很大。南朝刘宋范晔的《后汉书》有《严光传》,全文如下,不长:

严光字子陵,一名遵,会稽余姚人也。少有高名,与光武同游学。及光武即位,乃变名姓,隐身不见。帝思其贤,乃令以物色访之。后齐国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钓泽中。”帝疑其光,乃备安车玄纁,遣使聘之。三反而后至。舍于北军,给床褥,太官朝夕进膳。

司徒侯霸与光素旧,遣使奉书。使人因谓光曰:“公闻先生至,区区欲即诣造,迫于典司,是以不获。愿因日暮,自屈语言。”光不答,乃投札与之,口授曰:“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霸得书,封奏之。帝笑曰:“狂奴故态也。”车驾即日幸其馆。光卧不起,帝即其卧所,抚光腹曰:“咄咄子陵,不可相助为理邪?”光又眠不应,良久,乃张目熟视,曰:“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帝曰:“子陵,我竟不能下汝邪?”于是升舆叹息而去。

复引光入,论道旧故,相对累日。帝从容问光曰:“朕何如昔时?”对曰:“陛下差增于往。”因共偃卧,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坐甚急。帝笑曰:“朕故人严子陵共卧耳。”除为谏议大夫,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后人名其钓处为严陵濑焉。建武十七年,复特征,不至。年八十,终于家。帝伤惜之,诏下郡县赐钱百万、谷千斛。

用现代白话大致翻译一下也不长:严光,字子陵,又名严道,会稽余姚人。年轻时就有很大名声,与东汉的开国皇帝刘秀是同学。刘秀坐了天下,他却改换姓名,像从地球上蒸发了一样。刘皇帝知道他的才能,想重用他,就派人画影图形地寻找他。齐地有人报告说:我们这儿有一位男子,披着羊皮袄,坐在水边垂钓。刘皇帝估计是严光,就派上专车,拿上厚礼,让使者去聘请严光。使者往返多次,严光这才给了面子。进得京来,刘皇帝让贵客住在城北的五星级酒店,提供上等服务,早晚的饭菜都有太官亲自侍候。

司徒侯霸[37]和严光一向有交情。他派人送信表示:听说先生您来啦,理当立即来拜访,但因公事缠身,一时难以如愿。希望您晚些时候能屈驾光临。严光没理这个茬,把书简扔给来人,口述回信说:你老兄如今位列三公,混得不错呀。如果你能心怀仁德,辅佐正义,就是天下百姓的福;如果你一味地阿谀奉承,唯刘秀马首是瞻,你就等着完蛋吧!侯霸收到这个信儿,就转呈给皇上。刘皇帝笑着说:这个楚狂人,还是从前那个样子啊!刘皇帝当天就过来看严光。严光呢,嘿,躺在床上不起来。刘皇帝坐在严光床边,亲热地伸手摸着他的肚子说:嗨,老同学,你真不能出来帮我治理国家吗?严光还是闭着眼睛爱搭不理,过了好一会儿,这才睁开眼睛上下打量着刘皇帝,说:“从前人家唐尧那是有德君王,巢父尚且不肯出山帮他,听了从政这种话都要赶快清洗耳朵。这就叫人各有志!你何必要逼我呢?”刘皇帝很无奈:子陵,我真的没办法说服你吗?于是叹息着登车离去。

后来,刘皇帝又把严光请进宫,闲谈些过去的事情,一谈就是几天。这天,刘皇帝似乎不经意间问严光:老同学,你看我比起过去怎么样呀?严光回答说:不怎么样,就是比过去稍微胖了点。晚上,二人睡在一起。严光睡得不客气,把脚压在刘皇帝的肚子上。第二天,太史公慌忙奏报说,昨夜有客星犯帝星,情势很危急。刘皇帝笑着说:没事,昨晚我和老朋友严子陵睡在一起,他睡觉不老实啊。

不久,刘皇帝任命严光为谏议大夫。可严光不肯接受,跑到富春山下种田去了。后人把他钓鱼的地方取名为严陵濑。建武十七年,刘皇帝又特下诏书,请严光进京。这回倒好,严光连来都不来了。严光八十岁那年,在家中去世了。刘皇帝闻听很是悲伤、惋惜,特命当地政府赐给他家一百万钱、一千斛粮食。

本纪之外,还有《刘秀与严子陵书》传世,曰:“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惟此鸿业若涉春冰,譬之疮痏须杖而行。若绮里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箕山颍水之风,非朕之所敢望。”看来这事让汉帝刘秀抱憾终生哈。

单从这一传记看,严光其人,究竟有多大学问和本事?看不出来;他对社会、国家和人民有多大贡献?也看不出来;他身后留下多么丰厚的人文遗产,比如著作等身、名篇不朽?还是看不出来。那么,他的名气怎么会这样大?而且,至宋千年下来那是越来越大,原因何在?这是一个有难度的问题,笔者想随后再说。

有学者根据可靠史料推断,严光的名气在唐初就相当之大,以至他生前在富春江边钓鱼的地方,建起了祠堂,成了世人游览凭吊的名胜之处——严子陵钓台。桐庐籍现代名人周天放、叶浅予合作发表过一篇文章《严先生祠堂》,内中引用初唐洪子舆一首诗如下:

汉主召子陵,归宿洛阳殿。

客星今安在,隐迹犹可见。

水石空潺湲,松篁尚葱茜。

岸深翠阴谷,川回白云遍。

幽径滋芜没,荒祠幂霜霰。

垂钓想遗芳,掇 羞野荐。

高风激终古,语理忘荣贱。

方验道可尊,山林情不变。

二位先生在诗后写道:“则严先生祠堂唐初已有。盖严先生终老富春山,子孙即以为家祠而祠之,第规模狭窄,不为世人注意耳。”初唐去子陵谢世已逾六百年之久,而钓台依然入诗名世,所以成为“荒祠”,可见其修建年月更加久远,说不定汉时就闻名于世了。

不过,应该承认,严子陵钓台在全国十多处名钓台中独领风骚,其原因确如桐庐人董利荣先生所说:“在于范仲淹修建严先生祠的善举和写下著名的《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

范仲淹在谪守睦州期间都做过哪些实事?有人说除了修建严子陵祠堂之外,还创办了龙山书院,请来青年学者李觏施教;又疏浚了梅城东西湖。笔者不敢苟同此说。且不说疏浚州城(那时睦州州治在梅城)东西湖确否,只这兴办龙山书院一事,即无可靠史证。北宋宣和三年(1121),改睦州为严州,治所仍在梅城。仅六年后即进入南宋时代,而成书于南宋的《严州图经》和《景定严州续志》,是两部很权威的严州方志,对此均无记载,一直到明代出版的《严州府志》,也没有范仲淹创办龙山书院的记载。再一个铁证就是,青年学者李觏从未去过睦州,他是后来在饶州才与范仲淹初识的。范仲淹在睦州期间,就结结实实地修建了一座严子陵祠堂。对此,他本人前后三次提到,有白纸黑字为凭。其一,范仲淹《留题方干处士旧居·题记》:“某景祐初典桐庐,郡有七里濑,子陵之钓台在。而乃以从事章岷往构堂而祠之,召会稽僧悦躬图其像于堂。”其二,范仲淹《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某来守是邦,始构堂而奠焉。乃复其为后者四家,以奉祠事。”其三,范仲淹《邵疏先生》:“十月日,右司谏、秘阁校理、知苏州[38]范某,谨奉短书于先生邵公足下:……既抵桐庐郡,郡有严子陵钓台,思其人,咏其风,毅然知肥遯之可尚矣。能使贪夫廉,懦夫立,则是大有功于名教也。构堂而祠之,又为之记,聊以辨严子之心,决千古之疑。又念非托之以奇人,则不足传之后世。今先生篆高出四海,或能枉神笔于片石,则严子之风复千百年未泯,其高尚之为教也,亦大矣哉!谨遣郡校奉此,恭俟雅命。”

看来做这一文化工程,范仲淹不但当成头等大事来办,而且是全身心投入,虽然交由“从事章岷”打理,但不啻于“一把手”亲自抓。这不,不但亲笔写出《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连聘请书法家、雕刻家这样的细事,也都绝不假手,亲力亲为这才放心。其实,只要他说句话,让章岷先生去办,效果一点不会差。连他自己在写给晏殊的信中都这么说:章岷“富文能琴,夙宵为会,迭唱交和,忘其形体。郑声之娱,斯实未暇。往往林僧野客,惠然投诗。其为郡之乐,有如此者,于君亲之恩、知己之赐,宜何报焉!”他们之间的关系,已远非同事之谊,早是兄弟般的文友至交了。必得略表一二。

章岷,字伯镇,福建浦城人,后徙江苏镇江。宋仁宗天圣五年(1027)进士,此时任睦州从事。章岷极有诗才且善琴,陪范仲淹游承天寺时,脱口即是:

古寺依山起,幽轩对竹开。

翠阴当昼合,凉气逼人来。

夜影疏排月,秋鞭瘦竹苔。

双旌容托乘,此地举茶杯。

范仲淹惊曰:“此诗真可压元、白矣!”再随口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