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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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被隐逸者(3)

如果要讲到作为一位“被隐逸者”李泌的文化贡献,还得从他第一次“被隐逸”说起。肃宗李亨重用他,封为邺县侯,世人因称李邺侯。他是南岳第一个钦赐的隐士,为他在烟霞峰兜率寺侧建房,名之为“端居室”,后人称之为“邺侯书院”,据说是中国书院史上最古老的一所书院。李泌在此隐居十二年,修身养性、纵情山水、博览群书。他的端居室成为中国最早的私人藏书馆。韩愈在《送诸葛觉往随州读书》诗中有句“邺侯家多书,架插三万轴”,可见其藏书之多。在这里,李泌还曾随玄和先生张太虚学习道教秘文,又与懒残和尚(明瓒禅师)等高僧交往甚深。著有《养和篇》和《明心论》。“精于书法”,“尤工于诗”,“有文集二十卷”。

上述前朝这些“被隐逸者”以散兵线出现的局面,至宋有一大变。前面说了,两宋的“被隐逸者”是以群体面貌出现的,人数众多,群星灿烂,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富弼、梅尧臣、苏东坡、陆游、辛弃疾、文天祥……以时间先后可以开出一大串响亮震耳的名字。而且,这个群体还具备另外一大特色:他们大都像李泌那样一贬再贬,并且在一贬再贬后,不像王维那样心如死水,归佛归道,超然物外,也不像三闾大夫那样以死抗争,一了百了。他们虽然被赶出权力中心,赶到江湖民间,但依然“心在天山,心老沧州”(陆游句),一副“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且看如何了却?剑锋指处,救民水火,为政一方,造福万代;同时精勤学问,著书立说,兴学育徒,歌之赋之,做出无愧于时代、彪炳于史册的文化贡献。

下面,笔者就以范仲淹为例,展现这一代“被隐逸者”的历史风采。

25.睦州风光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是老年苏轼在《自题金山画像》中对自己一生的评说。令人深思并耐人琢磨的是,苏轼一生经历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官至正三品,头顶翰林学士、端明殿侍读学士、兵部尚书、礼部尚书等荣名,自己对此却视若无有,倒把浸透血泪的三贬生涯奉为平生功业。这一种悲壮的调侃或非调侃,味道太深长!君不见:黄州自有千古名篇《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惠州修有东、西新桥,筑有西湖长堤,引蒲涧山泉入广州,更有一百六十首诗词和数十篇散文歌咏扬名后世。儋州更不用说了,写作诗歌一百七十余首,各类文章一百六十余篇,改定《易传》《论语说》共十四卷,新写《书传》十三卷、《志林》五卷等;同时,开学堂,办书院,育后学,开儋州一代学风……正如他所说:三贬之后,“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一个“被隐逸者”能够如此不废剑胆,琴心永驻,夫复何求?

前文书中提过,苏轼比范仲淹小四十八岁。他可是衷心崇拜范仲淹的“铁粉儿”,未能见到活着的范仲淹,因而遗憾地说:“而公独不见,以为平生之恨。”可以想见,他虽然未能亲拜范仲淹门下,但范仲淹一生行状,尤其是三贬行状,必定是他赞叹并仿效的范本。反过来说,从苏轼的“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中,也一定可找到范仲淹“被隐逸”后的心路历程和悲壮作为。于是,笔者便有了这样的考察线索:问范公平生功业,睦州、饶州、邓州。如此,虽难得他一生全貌,但总可管窥作为“被隐逸者”范仲淹的一副剑胆琴心。

这里先说“睦州风光”,不是说睦州的自然风光,是要说范仲淹的睦州风光。

睦州创设于隋文帝仁寿三年(603),至北宋时,距京城汴梁三千多里路,属于边远州郡。所以,从唐代开始,这里就成了安置被贬官员——“被隐逸者”的好去处。仅唐代著名的人物就有:辅佐唐玄宗登上帝位的尚书左丞相刘幽求;与姚崇联手开创“开元盛世”的名相宋璟;以《封禅书》闻世,与杜甫交好的名相房琯;长于五言,自称“五言长城”的大诗人刘长卿;与李商隐齐名,时人称为“小杜”的晚唐大家杜牧等,都在睦州“被隐逸”过。科举正兴的唐代官员大多都是高才文士,无不写有文赋诗章。他们在睦州都写过什么?最有名的可能就是小杜的五律《睦州四韵》了。

州在钓台边,溪山实可怜。

有家皆掩映,无处不潺湲。

好树鸣幽鸟,晴楼入野烟。

残春杜陵客,中酒落花前。

杜牧在睦州做刺史两年,几首钓台诗中以此首为最,后世认定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依笔者看,全诗写得有点落漠、悲凉,过于小我,尤其最后两句,堂堂士君子,就那么一下子被残春和薄酒打倒,端的少了几分阳刚豪气。同样是个“被隐逸者”,再看睦州范仲淹,那可就高到别一层次了。

对范仲淹来说,睦州之贬,是为二贬,而且这一贬,格外地蒙羞受辱,是让人家“钦差”催着、押着赶出京城的,是在家家团圆庆新春的大正月里被赶出来的,是全家老小一个不留地被赶出京城的。放在别人头上,这个打击就足可令人万念俱灰,一蹶不振。范仲淹呢?凛凛然一道《睦州谢上表》,照样指点朝政,说古论今,既为纲常大礼,更为万民福祉,士君子气十足。前文书中已作引述,这里不再重复。还有一首五律《谪守睦州作》,在此欣赏一下:

重父必重母,正邦先正家。

一心回主意,十口向天涯。

铜虎恩犹厚,鲈鱼味复佳。

圣明何以报,没齿愿无邪。

请特别注意“鲈鱼味复佳”一句。何以抗击异乎寻常的官场打压、庙堂羞辱?唯有“鲈鱼味复佳”。范仲淹在所作睦州诗文中,多次用到“鲈鱼”这个意象,后面还要提及。在这里,范仲淹的“鲈鱼情结”,就是中国士君子传统的“琴心情结”“渔父情结”,就是那个用以对抗“邦无道”的帝王文化的士君子情结,“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晋书·张翰传》说传主“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其实,在范仲淹之前之后,以“鲈鱼”入诗的名句多了:白居易《偶吟》:“犹有鲈鱼莼菜兴,来春或拟往江东。”元稹《酬友封话旧叙怀十二韵》:“莼菜银丝嫩,鲈鱼雪片肥。”皮日休《西塞山泊渔家》:“雨来莼菜流船滑,春后鲈鱼坠钓肥。”欧阳修:“清词不逊江东名,怆楚归隐言难明。思乡忽从秋风起,白蚬莼菜脍鲈羹。”陆游《秋晚杂兴》:“今年菰菜尝新晚,正与鲈鱼一并来。”辛弃疾的《水龙吟》:“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鲈鱼带来的是悠闲、舒适和美好的民间生活,远离庙堂喧嚣,充满人性的自由流淌,是中国文人灵魂永驻的港湾和天堂。此时,范仲淹的凭持就是:我自有“鲈鱼味复佳”的另一方天地接纳我,远离你庙堂怕什么?

范仲淹带着全家,由京城出发东南行,是沿着一条什么样的路线出行的,今天已不可详考,但是,乘着“公共客船”沿淮河走过一段水路是肯定无疑的,有《赴桐庐郡淮上遇风三首》诗为证。当时,淮河是京城通往安徽、江苏再转东南各地的黄金水道。淮河,古称淮水,与长江、黄河和济水并称“四渎”,现为中国七大江河之一。它发源于河南省桐柏山主峰太白顶西北侧河谷,干流流经河南、湖北、安徽、江苏四省,南宋绍熙年间以前,它是一条独流入海的河流。现在看这三首诗。

圣宋非强楚,清淮异汨罗。

平生仗忠信,尽室任风波。

舟楫颠危甚,蛟鼋出没多。

斜阳幸无事,沽酒听渔歌。

妻子休相咎,劳生险自多。

商人岂有罪,同我在风波。

一棹危於叶,傍观亦损神。

他时在平地,无忽险中人。

以常理设想,一个遭贬京官必定心灰意冷,携家去前途难卜的边远谪所,正在心里七上八下没有着落,途中却又遭受江河之险,吉凶不知,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再遇顶头风,真是倒霉透顶,晦气到家了!还有心情作诗吗?又能作出怎样的诗?这么一比较,可就突显出范仲淹的不寻常了。他这位大贬官,此时不仅饶有兴趣地能作诗,而且作出来的哪儿像贬官诗?倒像一个优游江湖的自由派文人在随意遣兴,不过有点多愁善感而已。当朝圣上宋仁宗,当然比楚怀王、楚襄王仁义多了,臣民们谁也不会像屈大夫那样去轻生。本人忠义为本行端品正,还怕什么样的人生风波呀。就说眼前这场淮上风险有什么好怕的,转眼就会没事,你看斜阳正好,回头咱们还要品酒听渔歌呢。我说夫人哪,别抱怨了,劳碌人生自会有风险。你看同船这些商贾们,他们又没有做错什么,不也跟咱们一样担惊受怕吗?这样的险境也真叫人揪心,又不禁令人感悟:自己平安时,可别忘了那些处在危难中的人们啊!

按照那时的车船速度,赴睦州三千里贬官路,范仲淹一家走了三个月左右。对于范仲淹来说,要命的淮上风浪尚且等闲视之,此后进入春光明媚的江南大地,还有什么可忧愁的呢?他诗兴未减,灵感大发,以“顶真”的修辞手法和艺术形式,平生第一次写出了五言绝句组诗《出守桐庐道中十绝》。

陇上带经人,金门齿谏臣。

雷霆日有犯,始可报君亲。

君恩泰山重,尔命鸿毛轻。

一意惧千古,敢怀妻子荣。

妻子屡牵衣,出门投祸机。

宁知白日照,犹得虎符归。

分符江外去,人笑似骚人。

不道鲈鱼美,还堪养病身。

有病甘长废,无机苦直言。

江山藏拙好,何敢望天阍。

天阍变化地,所好必真龙。

轲意正迂阔,悠然轻万钟。

万钟谁不慕,意气满堂金。

必若枉此道,伤哉非素心。

素心爱云水,此日东南行。

笑解尘缨处,沧浪无限清。

沧浪清可爱,白鸟鉴中飞。

不信有京洛,风尘化客衣。

风尘日已远,郡枕子陵溪。

始见神龟乐,优优尾在泥。

看得出来,这不是一组纯粹的山水田园诗,也不是一组纯粹的贬官感怀诗,而是一组范仲淹式的自我心灵对话的述怀诗,一个一流庙堂士君子坚守既有情怀、待酬补天壮志的艺术公告。本人“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志向是不可更移的,敢言直谏的风骨是不可改变的,天天触犯雷霆之怒也在所不惜。虽然说君命重、臣命轻,可是为了维护千古之道与礼,本人绝不敢为了封妻荫子的一己之私而稍有马虎。现在果然因言获罪,贬往睦州,像个流浪江湖的诗人一般落魄。然而,别以为这样的打击就能屈我“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这样的贬黜就能使我意志消沉;恰恰相反,睦州不但可以让我大饱鲈鱼口福,还能养好我屡受磨难与屈辱的身心。孟老夫子的话可一点不迂阔,只有在天地大宇宙之间,方能消解我的浊气,养足我的浩然之气。不信看着吧,本人再进铮言,再显身手的机会有的是。高官厚禄谁不在乎?可本人在乎的是,在其位就要谋其政,真正干出政绩来,否则,那不是我的心志。哈哈,要说到本人心志,也大有云水情怀呢,就说此次东南之行,多么惬意呀,一路上山清水秀,春光宜人,鸟儿就像在镜子里嬉戏一样,几乎让人可以忘掉尘世的一切烦恼。再想到杜牧的诗句“州在钓台边”,就要见到久久向往的严子陵钓台了。说真心话,本人有时真艳羡这位严前辈的人生取向,那才是一种自由自在的长久的神龟之乐啊。

如果说范仲淹第一次被贬河中府,刚过不惑之年,还不谙“被隐逸者”之三昧,还忙着一道一道地上奏折,什么《奏论职田不可罢》、什么《论士人寄贯开封府》、什么《论太后复辟》等等,那么,二贬睦州则大不同,在经过五六年中央政坛的历练,年纪已在望“知天命”,内心世界的格局大多了,可以说是:剑胆正自雄,琴心亦灿烂。就以诗歌创作论,睦州仅半年时间,却成了他平生第一个高潮期,总数在近六十首之多,几乎占他全部诗歌创作成就的五分之一左右。有这样的诗兴诗作,是睦州之美成全了他,是他对睦州之美的独特理解——潇洒之美成全了他。前面说了,此前来过睦州的名人多了,留有诗文名篇的也多了。还没有一个人能像范仲淹一样,一组《潇洒桐庐郡十咏》问世,潇洒二字道出睦州之美,成了睦州一个别名似的,博得天下认同,万世称赞,至今沿用不废,而且更加走俏。这在全国范围内,古往今来,似乎还没听说过第二个。这里应该说明一下的是,“潇洒桐庐”,就是“潇洒睦州”。睦州治所在现在的梅城镇,当时下辖建德、寿昌、淳安、分水等县。它历史上曾三次称郡,一为隋代的遂安郡,一为唐代的新定郡,一为北宋时的桐庐郡。《宋史·地理志》说,宋时每一州名之下都挂一个郡名。比如睦州是正名,别称桐庐郡。谭其骧先生说“两宋三百年则始终只有州名,从没有叫过郡”这话,看来待商榷。下面欣赏《潇洒桐庐郡十咏》:

潇洒桐庐郡,乌龙山霭中。

使君无一事,心共白云空。

潇洒桐庐郡,开轩即解颜。

劳生一何幸,日日面青山。

潇洒桐庐郡,全家长道情。

不闻歌舞事,绕舍石泉声。

潇洒桐庐郡,公馀午睡浓。

人生安乐处,谁复问千钟。

潇洒桐庐郡,家家竹隐泉。

令人思杜牧,无处不潺湲。

潇洒桐庐郡,春山半是茶。

新雷还好事,惊起雨前芽。

潇洒桐庐郡,千家起画楼。

相呼采莲去,笑上木兰舟。

潇洒桐庐郡,清潭百丈馀。

钓翁应有道,所得是嘉鱼。

潇洒桐庐郡,身闲性亦灵。

降真香一炷,欲老悟黄庭。

潇洒桐庐郡,严陵旧钓台。

江山如不胜,光武肯教来。